沈月然停下腳步。


    是不是路過她還不清楚嗎?


    一向閉門不出、羞於見人的梅採蓮早不出門、晚不出門,偏偏挑選一個溫暖的午後,不遮不掩地獨自走上熱鬧的街道,說是恰巧,未免太牽強。


    何況,待到人群四處逃散後,她也迅速返迴梅家,路過一說,更是毫無根據。


    沈月然心裏明白,梅採蓮是在幫她。


    不過,既然她不需要感謝,她何必多言?


    沈月然笑笑,「哦」了一聲,再次抬腳。


    出乎意料地是,梅採蓮再次開口。


    「其實,他們和你玩,是喜歡你。」


    沈月然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你說他們是在和我玩?還喜歡我?每次見著我不是奚落就是譏笑,老姑娘,懶丫頭,掃把星,拖油瓶……什麽難聽他們說什麽,是在和我玩?天天變著法子地戲弄我,看我出醜,是喜歡我?今個兒那場麵你又不是沒有瞧見,誰會那樣對待一個喜歡的人?」沈月然忿意難平。


    內室不再有聲響,一片寂靜。


    又在意料之中。


    不怎麽開口的人,難得開口,卻被一通搶白,不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才怪。


    沈月然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第三次抬腳。


    「那你為何總是上當?」


    沙啞的聲音不氣不惱,再一次意外地傳來。


    「我——」


    這下,沈月然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那是孩子嗎?


    她心頭一擊。


    「是我蠢咯!」


    她沒好氣地丟下這句話。


    「我覺得很有趣。」梅採蓮這次的聲音居然有了笑意。


    她在笑?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被戲弄,她倒覺得有趣?果然是個怪人。


    她提了嘴角,剛想說什麽,梅采玉跑來。


    「你怎麽站在這裏?有沒有嚇到你?別怕,別理她就是。」梅采玉慌忙拉她走開,疊聲說道。


    窗後人影一滯,垂下頭來。


    二人返迴水盆處,梅采玉把米醋往水盆裏倒了一些,又加了些熱水,沈月然雙手放入水中,適宜的溫度令她大唿舒服。


    趁她洗手的空檔兒,梅采玉拿出一隻油紙袋,又撐開她帶來的布口袋,將油紙袋中還熱乎的酥餅一個個裝進布袋裏。


    「沈大哥掏力,吃得多,這幾個肉泥餅給他,頂飽。沈大嫂喜甜,保證她吃了這些豆沙餅能舒坦幾日,不找你麻煩。沈爹爹牙口不好,芝麻酥餅入口即化,香甜可口。還有你,最挑剔的沈家小姐,梅家餅鋪的招牌,蓮蓉酥餅。悄悄告訴你,這些個蓮蓉酥餅可不是餘的,是今個兒早上剛出爐的,方才我趁爹爹不注意,偷偷拿來幾個。」


    梅采玉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不一會兒,容量不小的布口袋被裝得鼓鼓囊囊。


    沈月然笑了,「誰要娶了你,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從幾個餘餅就能瞧出你為人伶俐,心思細膩,行事周全。」


    說起她和梅采玉的交情,還要從餘餅說起。


    但凡經營過熟食生意的,都會遇到剩餘的問題。


    過夜的酥餅,就是餘餅。


    梅長生從賣餅的第一天起就宣稱梅家餅鋪不賣餘餅,當天出,當天賣。當天賣不出去的,第二天三折出售。


    餘餅不是不能吃,而是不夠新鮮,有損風味。


    可是對於三折的價格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實惠。


    這樣的便宜,吳兆容不可能不占。


    梅沈兩家相隔不遠,沈家西頭挨著梅家北頭。吳兆容仗著相鄰,能說會道,哄著梅長生天天留些餘餅給她。


    可她又羞於去拿,就打發沈月然去拿。


    一來一去,沈月然與梅采玉就熟識了。


    二人年紀相仿,誌趣相投,很快成了心意相通的好姐妹。


    這會兒的梅采玉聽了沈月然的笑言,非但沒有得意,反而垮下了臉。


    她斜眼看了看東邊,小聲嘀咕,「真要是上輩子有福分,為何不讓我投胎做個長姐?」


    沈月然喟然。


    夏朝民風淳樸,講究長幼有序。長女不嫁,哪裏輪得到次女?


    所以,就算梅采玉出落得婷婷玉立,相中她的男子不計其數,梅採蓮嫁不出去,她也隻好待字閨中,不言嫁娶。


    想到這裏,沈月然不禁一哂。


    人生的際遇真是莫測。她是能嫁不想嫁,梅氏姐妹卻是想嫁嫁不出。不同的是,梅採蓮是沒人敢娶,梅采玉則是不能逾越。三個女人,不同的境況,不同的心思,卻遭遇了同一種尷尬——年紀。


    女人如花,花期有限嗬。


    見梅采玉情緒低落,沈月然碰了碰她的胳膊,也看了看東邊。


    「前陣子聽嫂嫂說,梅爹爹託了個在京城的親戚幫她尋人,可有迴音?」她輕聲問道。


    吳兆容是個包打聽,尤其對京城的事敏感,誰打京城而來,誰要趕往京城,京城生了哪些事,全都一清二楚。


    梅采玉翻了翻眼,「什麽京城的親戚?離京城還有百十裏路呢。人家倒是答應了,可是又有什麽用?當初那個西北的鰥夫都瞧不上她,何況京城的人?找了也是白找,白花銀子罷了。」


    「那不一定。京城繁華,南來北往的人多,說不定就能碰上有心人呢。」


    說到這裏,沈月然嘻嘻一笑。


    「她若嫁了,就輪到你了,巴不得嫁人的梅采玉。」


    梅采玉紅了臉,啐一口,「呸,誰巴不得嫁人了,瞧我不撕碎你這張嘴。」


    說著,她雙手扭上沈月然的臉頰,沈月然笑著躲開,二人鬧成一團。


    「咦——」


    梅采玉突然停下,抓住沈月然的雙手聞了聞。


    「果真沒有味道了,米醋真的管用。」


    「那是當然。」


    沈月然伸出雙手,張開五指。


    十根如柔荑、似青蔥的白嫩手指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梅采玉不由上下打量起日頭下的沈月然。


    明明發若青絲,卻以一隻方布包於腦後。明明膚似白雪,卻不事妝扮。明明身量輕盈,卻總是身著老氣橫秋的短襦長褲。


    沈月然察覺到梅采玉的目光,笑道,「你看什麽?」


    梅采玉湊近了,壓低聲音,「旁人都道你五年前中邪了,可有此事?」


    梅家三年前才來到文池,對往事了解得不多。沈月然立誓一事又過去許久,以訛傳訛,傳到梅采玉的耳朵裏,就成了中邪。


    梅采玉半信半疑。


    可若不是中邪的話,一個俏生生的姑娘,為何不願嫁人?


    「有啊。」沈月然吐吐小舌,瞪大眼睛,趁梅采玉不備,從她的衣袖中抽出一本破舊的書。


    「《鳳求凰》!」沈月然將書揮舞在空中,笑道,「中邪後,人就變得通透,什麽都瞞不過。所以,梅采玉,你還是招了吧,看上哪家公子了。」


    「死丫頭!還給我!」梅采玉連連跺腳。


    「不給!」


    「還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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