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運則所說的姨妹,是孟素蓉的妹子孟素芯。

    孟老太爺總共一子二女,皆是嫡出。孟素芯比孟素蓉小三歲,定親卻早,十五歲上就與大學士韓家的獨子韓縝定了親,隻因長幼有序,直拖到十七歲孟素蓉出嫁後才成親。

    韓家世代為官,韓老太爺更是曾任太子少傅,隻是人丁不蕃,到了韓縝已然是三代單傳。韓家祖籍湖廣,如今韓老太爺歿了,韓縝便奉母扶柩返鄉守孝,孟素芯及子女們自然也要跟著離開京城,如此一來,倒是恰好離了這場風波。隻是韓縝並不是個能耐的,守孝前借著父親的蔭蔽做個閑官,將來孝期滿了若要起複,隻怕還有些麻煩。

    不過這些終究都是別人家的事,夫妻二人稍稍議論了幾句便放下了。京城裏頭雖然都是大事,卻離著還遠些,議論感歎過了,迴頭還是要過自己的小日子。

    平靜的日子過得快,一晃眼就到了年下。孟素蓉的肚子越發沉重,家裏的事大半都交給了顧嫣然,隻有祭祀這樣的大事勉力拖著身子盯著。幸而這不是在家鄉,外任上的祭祀總簡單一些,每年都做慣了的,倒也順順當當沒出什麽岔子。

    過了除夕就該各家去拜年,孟素蓉這身子自然不能出去,隻好坐在家裏接待來拜年的各家女眷。

    秦三太太照例是第一個上門的,還帶了秦知漁秦知眉兄妹兩個,進門先去給顧老太太問安。顧老太太穿著品紅的襖子,石青裙子,頭上戴著白兔兒皮的鑲珠抹額,滿臉笑容精神煥發,看得秦三太太好一陣感歎:“老太太這精神,就是年輕幾十歲的人也未必有。”

    顧老太太笑道:“我老天拔地的,還精神什麽,不過是想著今年家裏又要添丁進口,高興罷了。”

    秦三太太自然好一番恭維,又瞧著顧老太太的穿戴:“珍繡坊的手藝果然不錯,老太太這抹額也精致。”

    “這是宛娘的針線。”顧老太太抬手摸了摸抹額笑道,“我說不用這個,這丫頭非說冬日風大,怕我吹了風頭疼,硬是做了出來。”

    秦三太太的目光不由得就投到顧老太太身後的謝宛娘身上。一進來她就瞧見顧老太太身邊多了個人,原本以為是新買的丫鬟,但看頭上戴的是鎏金簪子,耳朵上還有一對金丁香,比顧家的丫鬟更厚了許多,再聽顧老太太這話,一時弄不清楚這宛娘是什麽人,隻得順著笑道:“這針腳果然是細密,珠子串得也巧。”這抹額上用暗金絲線繡了個壽字,九顆珠子就鑲在這壽字上,說起來與正經繡娘的手藝不好比

    ,但比一般丫鬟們的又強多了。

    謝宛娘被眾人這樣一看,臉就紅了紅,低頭道:“是這珠子好,鑲上去才好看……姨娘拆了自己的珠花……”她在家中的時候,謝家也算呂家村裏殷實的人家了,她娘也不過弄一對珍珠耳墜子戴戴,那珠子隻有綠豆大,也不是滴溜滾圓的。到了顧家,白姨娘竟隨便就拿了朵珠花來拆開鑲抹額,這九顆珠子顆顆都是圓潤光瑩,最大的一顆有黃豆大,顏色粉紅潤澤,便是她是海邊人,也不大見這樣好成色的珍珠。

    顧老太太倒不知道此事,聞言有些驚訝道:“秀雲把自己的珠花拆了?這是做什麽,大年下的你戴什麽?有孝心也不在這上頭。”

    白姨娘笑道:“一朵珠花算什麽,老太太戴著好就成。”

    顧老太太拉了她手歎道:“知道你孝順,隻是那首飾你自己留著戴罷,不可再這麽著了。”

    秦三太太看著這副婦孝姑慈的場麵,有些尷尬。她也是正室太太,又跟孟素蓉說得來,哪裏會喜歡個姨娘呢?偏顧老太太看白姨娘跟孝順兒媳似的,怎麽叫她不尷尬呢?當下勉強笑道:“想來今日來拜年的人也多,就不多打擾老太太了,我先告辭。”轉頭看見秦知眉拉了顧嫣然的手還在不停地說話兒,便笑向孟素蓉道,“瞧我家這丫頭,見了嫣姐兒就分不開。正好我要去各家拜年,想來你今年也不好帶著孩子們出門,就讓嫣姐兒跟我們一起過去,迴頭我再給你送迴來如何?”

    孟素蓉自然沒有不答應的。白姨娘聽了便笑道:“秦太太真是熱心,不如叫浩哥兒也去跟他姐姐做個伴罷?”

    秦三太太頓時又尷尬了。她願意帶著顧嫣然,是因為秦知眉跟顧嫣然好,也因為顧嫣然是嫡女,無論帶到誰家都無妨。可顧浩然——不說別的,她從顧家出去就要去程家拜年,程家的程芸程範姐弟兩個對庶出子女是個什麽意思,誰不知道?難道讓她帶著顧浩然去討嫌麽?

    “咳——”秦三太太咳嗽幾聲,正在想如何體麵地推辭,顧嫣然已經抬起頭來笑道:“多謝秦家嬸嬸,不過我娘現在身子這樣重,年節間事情又多,我也不敢走開的,隻怕不能跟嬸嬸去了。”

    秦三太太忙道:“正是正是,果然嫣姐兒孝順,我倒忘記了,聽說如今都是你管事?”嘖嘖讚歎道,“瞧我們眉姐兒,隻小那麽半歲,如今還是一團孩子氣,但能像你們家嫣姐兒一半,我也就放心了。”

    孟素蓉自然接口將秦知眉誇獎一番,將秦三太太送了出去。白姨娘討了個

    沒趣,一轉頭那眼圈就紅了,淒淒向顧老太太道:“老太太瞧瞧,浩哥兒就這樣不招人待見?”

    顧老太太也看出來秦三太太是不願意帶顧浩然出去,心裏也不大舒服,一時沒有說話。白姨娘察顏觀色,便哭起來道:“我是個姨娘,也說不上什麽臉麵了,可浩哥兒好歹是老爺的獨子,就是看在老爺的臉麵上,也該給哥兒臉麵才是。說來說去,還是掛了個‘庶’字兒,被我連累了……”

    顧老太太直歎氣,白姨娘順勢在她腿邊上跪了下去:“老太太是最疼哥兒的,總得替哥兒的前程想想。”

    顧老太太自然也是疼這個大孫子的,可是這個話題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孟素蓉就是不肯把顧浩然記到自己名下,如今她又懷著身孕,顧老太太也不好在這個時候再提這事惹她不快,隻得歎道:“我自然是要替他想的——還是且等老大家的生了再說罷,倘若生的還是丫頭,那時她也沒話推辭不是?”

    白姨娘暗想萬一生個兒子呢?這些日子她怎麽瞧怎麽覺得孟素蓉肚子尖尖的,都說尖肚子生兒子,若是孟素蓉生個兒子下來,那顧浩然還有什麽指望?隻是她從前認定了孟素蓉不能再生,順風旗扯得太過了放不下來,這會子再想去求孟素蓉也是不成,隻得仍從顧老太太這裏下手了,便抱了顧老太太的腿哭道:“老太太,難道太太生了兒子,老太太就不疼浩哥兒了不成?”

    這自然是不能的。不管從誰肚子裏出來,都是顧運則的兒子,顧老太太自然是一樣的疼。白姨娘抱了她的腿隻管哭:“不是我說話不好聽,老爺這子嗣不豐,我是日夜盼著太太也能生個兒子,縱然如此,老爺也不過才兩個兒子而已。都說打仗親兄弟,將來還不是他們兩個相互扶持?可如今人家都看不起浩哥兒,難道太太就很有臉麵不成?浩哥兒還不是叫她一聲母親?”

    顧老太太歎道:“我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

    白姨娘聽話頭鬆動,連忙抹了把眼淚道:“這若是太太生了兒子,就更別想太太把浩哥兒記在名下了,到時候就是老太太開口,太太也照樣有話說。也是我帶累了浩哥兒,總讓太太不待見他,其實有時候我都想,還不如讓我去庵裏出家,說不定太太可憐浩哥兒,就肯認了他……隻是我舍不得老太太……”

    顧老太太忙道:“胡說八道什麽!年紀輕輕的可別說這些話。”想想也覺得白姨娘此言有理,在她看來顧浩然也是自己的孫子,自然是哪裏都好,卻偏因掛了個庶出的名兒,到處都被人看輕,孟素蓉號稱

    是清流書香之女,處處守禮,可若真是賢惠有禮,怎麽就不能把顧浩然記到自己名下?

    “山藥,去把老大家的叫過來,就說我有事與她商量。”顧老太太想了半日,還是開了口。這個媳婦看起來軟和,其實嘴頭利害得很,倘若真等她自己生了兒子再來說浩哥兒的事,隻怕有一萬句話都會被她頂迴去,還不如現下提起來的好。

    山藥從頭至尾都聽了,心裏著實不大情願去叫孟素蓉,低聲道:“老太太,太太這如今身孕都七個月了,萬一鬧得不痛快……奴婢不懂別的,可總聽人說過七活八不活……”

    這一句話說得顧老太太又猶豫起來,白姨娘見勢不妙,心裏暗罵山藥,正拿帕子捂了臉準備再哭,便聽外頭腳步聲響,顧運則麵帶笑容走了進來,一見屋裏這樣倒怔了一怔:“這是怎麽了?”隨即微有些不悅,“大節下的,怎麽倒哭起來了?”

    白姨娘連忙站了起來,把臉一抹露出笑容道:“老爺前頭的客人都走了?”

    “你這是做什麽?”顧運則看她眼圈通紅,還以為是為了顧浩然搬出去的事兒,皺眉道,“浩哥兒大了,總不能一直跟著你住,這些日子住在前頭,你不是也去看過了,並沒什麽不妥當的,還擔心什麽。”

    白姨娘聞言眼圈又是一紅:“並不是妾擔心這個,老爺親自安排的事兒,自然沒有不妥當的。可是外頭到底也有老爺顧不到的地方——”

    正說到這裏,簾子打起,卻是孟素蓉又過來了,臉上也帶著笑容,進來就道:“老爺,聽說新地方下來了?”

    她這一句話,顧運則就無心再聽白姨娘哭訴了,笑道:“可不是,多虧嶽父大人托人周旋,如今調令已然下來,定在了沔陽,出了正月就交接了這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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