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要見那兄妹兩個?”孟素蓉有些驚訝地看著顧老太太。

    顧老太太正端著盅子喝紅棗茶,聞言點了點頭:“聽說也是兩個苦命的,又是福州人,既是鄉裏鄉親的,叫來我瞧瞧,難道還有什麽不行的?”

    孟素蓉有些無話可說。說起來這並沒有什麽不行的,反倒是老太太慈悲才會如此,若呂良和謝宛娘不是有那樣的身世內情,見也就見了。

    “這都是老爺在外頭的事……”

    “既是老爺外頭的事,怎麽太太倒把人留在家裏住呢?”白姨娘替顧老太太捶著肩,笑盈盈地接口道,“太太能把人留在家裏,怎麽老太太倒不能見了呢?”

    “是啊。”顧老太太從茶盅上頭瞥了孟素蓉一眼,“莫非我這老婆子還見不得人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孟素蓉還能說什麽,隻得叫錦眉去帶兩人過來,給顧老太太見禮。呂良是老實頭,知道是來見顧大人的母親,當下跪下去結結實實磕了個頭,倒惹得顧老太太連忙叫拉起來,又把謝宛娘叫過來仔細看了看,問了身世。

    謝宛娘自然照著從前的話說了幾句,顧老太太便歎道:“怎的這樣命苦?這些仗勢欺人的惡霸真是到處都有。”想當年她帶著兒子守寡時也沒少受人欺負,還是顧運則爭氣,考中了秀才之後才無人再敢生事,此時倒不由得有些真同情起來,拉了謝宛娘的手道,“生得這樣好模樣,水靈靈的小姑娘家,倒吃了這些苦頭。如今父母都沒了,你們兄妹兩個,迴了鄉可還有親戚投奔?”

    謝宛娘心裏一動,順著顧老太太的腿就跪了下去,垂淚道:“父母都過世了,隻我跟哥哥相依為命,縱然家鄉還有幾個遠親,也是指望不上的……”

    白姨娘在旁邊用帕子按了按眼睛,唏噓道:“真是可憐,這千裏迢迢的迴了鄉卻無親無故,叫你們兄妹如何過活?”

    顧老太太素不過問顧運則外頭的事,今日卻忽然要見呂良二人,孟素蓉便知道十之八-九是白姨娘攛掇的,隻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麽主意,便道:“老爺自然也會送他們些安家銀子,買幾畝田地,日子也可過得。”

    白姨娘將嘴一撇:“太太是沒種過田的,不曉得種田的辛苦,單靠他們兄妹兩個能種得幾畝田?何況無依無靠的,即使買了田地,能不能守得住也未必哩。”

    一席話說得顧老太太連連點頭:“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種田不知農事苦啊。”覷著眼看謝宛娘,“這樣水靈的小丫頭,哪裏做得

    來田裏的活計。”

    白姨娘在旁笑道:“瞧著這丫頭是個伶俐的,嗓子又好,老太太不如把人留下來,陪您說話解悶也好,閑來唱個曲兒聽聽也好。”

    顧老太太欣然,拉了謝宛娘的手笑道:“你可願意?”

    孟素蓉不由得眉頭一皺,輕咳了一聲:“白氏不要胡亂說話,宛娘是良家子,如何能賣身?”

    白姨娘卻笑道:“太太怎的也糊塗了?就是莊子上也有佃戶,有雇工,又不是個個都是咱們顧家的奴才。就說府裏頭的丫鬟們,也有簽了活契的,三年五年也就出去了。譬如老太太身邊那個山楂,不就是契滿了出去的?何況老太太不過是留宛娘說說話兒,又不是當真要做奴婢,也是看著他們兄妹無依的意思。兩人都留下來,到年紀長些各自成家的時候再出去,也積攢些身家,豈不是好呢?”

    孟素蓉沉著臉道:“胡鬧!他們兄妹是要迴家鄉去的。”

    白姨娘一步不讓:“方才宛娘自己都說了,家裏也無甚能投靠的親人,既然離了家鄉都兩三年了,又何必非迴去不可呢?”說著笑向謝宛娘道,“宛娘,你自己說,願不願留下來陪著我們老太太?說來自從山楂出去了,老太太身邊這個人還一直沒補上,你若頂了山楂的缺,月例也按一兩銀子算。”

    謝宛娘跪在顧老太太腳邊,眼睛早將屋子裏都打量了一周。顧老太太的屋子不大,卻布置得十分精細,那些東西她許多都沒有見過,倒是有一對富貴牡丹的膽瓶,從前鎮上的王舉人家娶親時,在新媳婦的嫁妝裏看見過類似的,據說是什麽官窯的,能值到二十兩銀子。

    顧老太太身上穿的是軟緞繡花絲綿夾衣,手上一對泥鰍背的金鐲子,至少一隻也有二兩,頭上那枝壽字頭的鑲寶石簪子,她認不得是什麽寶石,可單看那手藝也知道價值不菲——若是能留在這裏,想必比到莊子上做粗活又好得多了,單是說月例就有一兩銀子,從前在呂家村,一畝田從年頭種到年尾,才有多少出息呢。

    “宛娘若能陪著老太太,是宛娘的福氣。宛娘也會做些針線,定然盡心伺候老太太。”

    顧老太太高興地將她拉起來:“好好好,你就陪著我罷,咱們娘兒們閑來無事,還能說幾句家鄉話呢。”

    孟素蓉想不到來請安又請出了幺蛾子,不由得有些頭疼:“母親,這事兒怕還要問過老爺罷?”

    顧老太太翻了翻眼睛:“他自斷他的案子,我不過是收留個人罷了,未必還有罪了?我

    是他娘,有什麽不是叫他來與我說。”

    白姨娘笑吟吟地看著,這時候上來拉起謝宛娘的手:“既是來陪老太太的,不如就叫她跟山藥一樣在耳房裏住下,我去瞧瞧還缺什麽不缺。”看顧老太太點了頭,便拉著謝宛娘就往外走,走出屋外才笑道,“我們老太太最是心軟慈善的,從不苛待丫鬟們,你隻管放心住著就是。”

    謝宛娘緊握著手,還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這樣好,白姨娘瞥了一眼她又驚又喜的神色,笑道:“說起來你們兄妹兩個也有趣,既是有冤情,為何不在家鄉告狀,反千裏萬裏的跑到湖廣來喊冤?”

    謝宛娘不防她忽然問起這個,怔了一怔忙道:“因那人在當地頗有些勢力,我和哥哥才逃出來的。”

    白姨娘貌似無心地道:“究竟是什麽人,居然這樣的強梁,竟沒有人管得了?便是知縣管不了,上頭還有知府呢,怎麽不去知府衙門裏喊冤?”

    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謝宛娘和呂良商議之時也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刨根問底,答起來不免就有些支吾,白姨娘聽了,越發認定了這裏頭有些事兒,打點精神,細細地問起謝宛娘家常來。

    這些謝宛娘倒答得上來,隻是一問一答說了半晌,白姨娘忽道:“這麽說你爹是衙役,怎麽也該在衙門裏認識些人的,如何就叫個鄉紳逼得背井離鄉了?”

    謝宛娘一驚,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白姨娘一句接一句的,聽起來問的都是日常小事兒,可是三繞兩繞,自己就忘了原先撒的謊是怎麽說的。

    “那鄉紳他——他有親戚在京城裏做官……”謝宛娘勉強想出個借口來,額上已經冒了細細的汗珠。

    “是麽?做的是什麽官?”白姨娘並不放鬆,緊釘著又問。心裏卻激動起來,果然這事兒不簡單,牽扯到了京城裏的官員,哪裏會是小事呢?這樣的事兒,老爺卻從來不與她透一絲兒口風,隻與太太說,當真是將自己當成那等無知村婦了。

    外頭那些事兒她摸不著,這次這謝宛娘卻能留下來,總歸要細細的打聽打聽才好。須知有些事兒若不去打聽,便永遠都不知道。以後老爺的官隻會越做越大,若是自己總是這樣一事不知,隻怕見了老爺都不知該說些什麽了。聽說那些官家夫人們都懂些朝局官場之事,有時在衙門裏不好說的話,後宅裏倒好說。這樣的風頭,總不能永遠叫太太占了去。她畢竟是正室,若是將來真生了兒子,自己總得要有一席之地才是。

    白姨娘亂糟糟地想著,見

    謝宛娘支吾著答得有一句沒一句,臉都紅了,便笑著將話題轉了開去:“瞧瞧,這屋子可還滿意?”隻要人在這裏,遲早總能套出話來的。

    謝宛娘看看這屋子,因隻是個耳房,著實小得很,可窗上用的是琉璃,屋子裏卻是半點都不暗淡。東西不多,可床上被褥用的都是嶄新的印花細棉布,呂家村裏要家境殷實的人家給女兒置辦嫁妝才用得上呢。

    “嘖嘖,瞧這衣裳,都舊了,也不怎麽合身。”白姨娘繞著謝宛娘轉了一圈,“一朵鮮花似的年紀,穿這樣衣裳怎麽成。太太如今事忙,一時也想不到,我的衣裳你穿不得,倒是我院子裏有個丫鬟身材跟你差不多,也是今年新做的秋衣,一會兒叫她送來給你換了。”

    “怎麽好占姨奶奶屋裏姐姐的新衣裳……”謝宛娘連忙要推,白姨娘卻笑道:“不用這麽客氣,都是府裏按季給丫鬟們做的,就跟山藥身上那套是一樣的,你瞧著可還喜歡?等過幾日,自然也要給你做的,到時候再還了她也是一樣的。”

    謝宛娘想想山藥身上那身水綠色的繭綢襖,上頭還繡著蘭草花,心裏一陣喜歡,低著頭不說話了。白姨娘明白她的意思,拉了她手笑道:“你隻管用心伺候老太太,將來好處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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