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尋影跟三十五年前的那幫人一樣幸運,激流把他從那頭旋進,又從這頭旋出,最後被一個浪頭穩穩當當地拋到了岸上,昏迷不醒。

    島上的居民對他視而不見,仿佛他是一個透明體,許多洗衣服的女人從他身上邁過,一個個懶得進廁所的小孩朝他撒尿,還有幾個男人若無其事地朝他吐了幾拋口水。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尋影醒了,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驕陽似火,這是別有一番風味的世界,茫茫大海之上竟給他準備了一塊容身之地。之後,他就發現了島上的一切,碩大飽滿的椰子,迎風招展的芭蕉葉,卓爾生姿的相思樹……上天入地的鳥,招搖過市的狗,趾高氣昂的人……這是他對該島的第一印象,這一印象當然很好,如同對異性的一見鍾情,那是一種對稀奇事的獵奇和沉迷,盡管不知道對方的底細。

    這裏別有洞天,叫人心曠神怡,以至他心血來潮地決定愛這個島上的一草一木。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性,就會有人所具有的溫度,人的熱情。此情此景叫他興奮,他急切地想知道這個島的名字、人口、風俗……於是他以十分的熱情向迎麵走來的胸前掛有“叁貳貳”編號牌子的男人打了個招唿,可那男人對他視而不見地走了,他在心裏認為那男人一定是個青光眼。這時又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走過來,兩女人也掛有編號牌,老的編號是“壹肆柒”,少的是“捌玖陸”,尋影同樣用同樣的熱情向她們打招唿,她們也旁若無人地不理會他。

    他此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個島上的人不會都是青光眼吧!他又繼續往前走,仍然連連遭冷遇。他覺得他是這個島上的另類,每個人就像他在海中劃水時從他身邊經過的遊魚,顯得彼此毫不相幹。這是個沒有人性的野蠻得原始的島嶼,每一個正在笑得掉了牙的老頭,每個掏出乳房給孩子喂奶水的婦女,每個僅穿著短褲的男人,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是野人,雖然他們身上配帶著人類文明象征的文字編號牌。

    黑夜。在不知不覺中到來的黑夜。天空沒有星星和月亮,但地上的人戶的門前都掛著芙蓉燈籠,島上宛若白晝,這似乎是白晝的繼續,光明的繼續。

    夜很快又深了。

    人家都關門閉戶,街上再也見不著其他人了,隻有尋影還在遊走,同時饑餓和疲憊一起向他襲來,這是他無法反抗的。

    沒有比流浪更遙遠的了。一片不堪晚風吹拂的相思葉從樹上脫落下來打在尋影頭上,然後反彈落地,仿佛擲地有聲。這是死亡的生命終結的聲音。

    尋影倒在了一戶人家的門前。雞叫。天慢慢亮。開門聲。一盆洗臉水潑向他,他已察覺,身體本能地移到了一邊,一滴水也未沾著他,他也懶理得,繼續睡覺。

    先後一女一男走出來,女的顯然已有身孕,挺著個大肚子,頗像一個中間粗兩頭細的豎起的大蘿卜。男的朝尋影瞟了幾眼,女的催他道:

    “還不快走,你不想要牌子哪?儀式就要開始了。”

    男的道:“叫他一聲吧!要是沒了牌子,那是非常痛苦的。”

    女的焦急地道:“不行不行,那種懶人沒有了活該!”拉著那男的就走了。

    沒過多久,一年串的祈禱聲傳到尋影的耳朵:“芙蓉娘娘,賜予我們福祉,賜予我們自由,賜予我們安寧……”

    聲音非常大,吵得尋影無法繼續睡下去,於是他起身準備瞧個究竟。

    獨秀宮外,很多人跪於地上對著獨秀宮伏拜。尋影依在一個大石頭後麵看到了這一切。心想:沒想到這些沒人性的人竟然會這樣虔誠地拜神。

    突然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砸在頭上,他抱著頭一陣劇痛,結果一瞧,卻是一個熟透的椰子,否極泰來,真是白挨餓了這麽久,竟不知這個島上到處都是水果。他拾起那個椰子,運了一點內力用食指一戳,椰子穿了一個洞,他抱起它吮吸著,很快,椰汁被吸幹。他抬頭一看,大石頭旁就有一棵椰子樹,那個熟透的椰子就是從那棵樹上掉落下來的,同時樹上還有四五個椰子,他大喜,於數丈之外輕輕地發了一掌,椰樹搖了幾下,樹上的椰子悉數落下。

    他仰躺在石頭上,戳穿椰子喝著椰汁,全然不知大禍來臨。

    太陽已經出來,參拜儀式隨之結束,島民紛紛散去,而尋影躺於石頭上喝椰汁的情景被人發現了。不參拜芙蓉娘娘是最大的罪過,所有人非常憤慨,他們抄起棍棒之類的東西衝向尋影,嘴裏高唿:

    “打死他,打死他……”

    尋影聽見叫喊聲,乜了一眼,以為那幫瘋子又在發什麽神經,也就沒在意,繼續喝他的椰汁。不想這一時大意,島民很快把他圍住了。他這才明白島民針對的是他。

    七個管事老頭隨後而至。尋影見到這麽多人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緩緩地坐起身子,幾個放在他身上的喝光椰汁的殼骨碌碌跟著滾下來,他用無辜得可憐的眼神瞅著人群。

    “肆”老頭翻開一部《芙蓉島規》宣讀起來:根據《芙蓉島規》第一款規定,芙蓉娘娘乃我島之母,凡島民務必參拜,否則,收其編號牌,擲海。

    宣讀完畢,“伍”老頭道:“把他的編號牌摘下來!”

    幾個男人便上前捉他,他跳起來讓到一邊,抖著衣服給他們看:“你們看,我才沒有你們說的那玩意兒。”

    島民見罷,議論紛紛:“這人居然沒有編號牌!”“他一定是個慣犯,絕對不能輕饒了他。”“對對對,要嚴懲不貸。”

    “陸”老頭道:“真是罪不可恕,把他直接扔進海裏!”

    人群圍攏過來抓他,他在大石頭上移來移去,島民根本抓不到他,幾個老頭見罷,非常氣惱,商議將這不知悔改的東西就地打死。

    島民揮動家什一齊掃來,尋影如一片遭勁風舞起的雞毛速然飄起,一直飄到椰樹之巔停在上麵。他對島民道:

    “我說你們這些不講道理的人,開始的時候,我跟你們打招唿,你們不理我,這迴你們又要要我的命,是什麽意思?”

    島民不管那麽多,一門心思的要他的命,他們不斷向他扔石頭,兩個壯漢走過去把椰樹推倒了,尋影急忙跳到另一棵椰樹上,眾人又趕到那棵樹下,他幹脆腳輕輕一點,風一般飛走了,眾人盲目地追了去。

    他並未遠走高飛,因為在這樣一個不大的島上,憑他的本事很容易從島的起點走到島的終點,而不管是起點還是終點都是茫茫無盡頭的不可逾越的大海。他還是迴到伴他度過一個晚上的屋門前。剛靠著牆坐下就有人來了,他忙騰起貼在屋簷下。

    早上的那一男一女迴來了,他們邊走邊談。男的道:

    “我還以為就我們兩個倒黴被收了編號牌,沒想到那小子也被收了。”

    女的道:“那小子真邪門,可功夫真還了得,好像不像島上的。”

    男的道:“不是島上的才怪,這島幾十年了也就隻有這裏的人,四周都是旋流,誰敢來?”

    女的反問道:“那我們不是來了嗎?”

    男的顯得有理有據:“我們那是全靠芙蓉娘娘的護佑!”

    女的不信服:“娘娘能保佑我們就不能保佑他了嗎?”

    男的說不過了,就轉換話題:“那小子要是抓住了肯定得倒黴!”

    這一路說來,就到了家門口,二人開門進屋,尋影也翻身跟了進去,由於動作輕快,二人絲毫沒察覺。

    這房子僅有一間屋子,中間用半塊屏風相隔,屏風裏麵放了一張床具,外麵則放著座椅板凳之類的東西。

    那一男一女剛一進屋就開始親熱,不一會兒兩人就擁到床上去了。

    躲在椅子後麵的尋影無所事事,無聊得很,想溜溜不掉,房門都給關上了,他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進來。聽見二人在床上狎戲的聲音,他心裏嘣嘣直跳,最終受不了了,決定挺而走險。

    他迅速貼地滾到門旁,悄然起身去夠門栓,終於夠著了,他慢慢把門栓抽開,門開了一道口子。誰知當他要從口子間鑽出時,女的不知何時出現揪住了他的右耳。那女的道:

    “這麽大的膽子啊?你老娘我跟人在這裏偷情,你卻在這裏偷東西。”

    尋影有些難為情的解釋道:“大娘,你誤會我了,我沒有偷你的東西僅僅隻是不小心路過寶地!”

    那女的一聽見她“大娘”,心裏更火,用力扭了一下他的耳朵:“不小心路過,路過到大姑娘的閨房來了嗎?”

    尋影真是有理說不清:“不,大娘……不,大娘……大娘……”

    那女的一聽他還在叫她“大娘”,用身子把他頂到門上他,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叫我大娘,我有那麽老嗎?我現在才二十五歲呢。”

    尋影難受地道:“我……是聽……你說的……”

    那女的吼道:“我說的,我叫你吃屎你就吃屎嗎?”

    那男的過來勸解:“月明,算了吧,他沒有了編號牌已經夠可憐的了,我們不是也沒了編號牌嗎?”

    女的鬆開尋影,尋影扶著脖子不斷地揉挫不斷地咳嗽,女的用右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

    “這張臉還是蠻俊俏的,肯定迷住了不少女人吧!”

    尋影不敢放肆地道:“哪裏,根本沒有女人看得上我。”

    女的輕佻地道:“還是蠻謙虛的嘛!我就看在你謙虛和我那叫人心疼的野男人的份上放了你。”

    尋影忙謝不迭。女的突然齜牙咧嘴:

    “不要高興得太早,我話還沒說完,我饒你可其他人不會饒你,等我把你往那七個老頭那裏一送,你的命就沒了,我們兩個的編號牌也就迴來了。”

    尋影給嚇愣了。之後道:“你們兩個也沒有編號牌,那編號牌是什麽,我還真不知道。”

    男的聽他這話有些懸乎:“照你的意思,你不是芙蓉島上的人?”

    尋影像受了極大委屈:“我一睜開眼睛,就到島上了,我怎麽會是這個島上的人?不過,現在是了。”

    一男一女麵麵相覷,女的繃大瞳孔道:“還真被我猜中了。”

    男的道:“看來他命苦得很。”

    尋影瞧見,裝得可憐兮兮地道:“我打小就無父無母,是靠討飯為生的,我在一家客棧要飯掌櫃子嫌我髒就叫夥計把我弄下海了。沒想到大亂不死,來到了芙蓉島,還以為來到了極樂世界,誰知結果還是要扔到海裏去。”雙手輪換著揩淚。

    男的被感動了:“月明,我們放了他吧!他比我們苦得多,雖然我們被收了牌子,至少還能在一起。”

    女的不露感情地直盯著尋影。尋影忙討好她:“漂亮姐姐,饒了我吧!好不好?饒了我!”

    女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人一長漂亮,心腸也就變好了。”

    尋影大喜:“漂亮姐姐饒了我哪?”

    女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當我變漂亮姐姐了,我便饒你;要是一不小心成了老娘,我便把你揪出來舊案重提,反正這方圓二十裏的小島上,唯一好處就是人好找。”

    尋影調皮一笑:“漂亮姐姐永遠就是我心目中的漂亮姐姐。”

    女的朝他呸了一口:“少在這裏耍嘴皮子,還要看實際行動。”

    尋影連連應諾:“一定一定……”說完開門走人。

    被女的叫住:“你去哪兒?外頭那麽多人抓你。”

    尋影停步:“那我能去哪兒?你這裏隻有一間房子一張床,總不能你們在床上幹事兒我瞪眼看吧!”

    女的望男的一笑,敦厚的男人顯得急傻:

    “小兄弟,不要走,我們還有地下室呢!”

    說著他打開一塊地板,果然有一個地下室。尋影隨他下去一瞧,地方跟地上的一樣大,有床,隻不過擺滿了一些日常的用具罷了。

    尋影和男的上去坐在桌旁,女的端上來一些水果也坐下。

    女的介紹:“我叫月明,他叫憂心,沒有編號牌,還不能結婚,所以目前還是一對狗男女。”

    女的說這話時臉不紅心跳。男主人憂心突然變得羞答答的,臉唰的一下全紅了。尋影吃著香蕉笑著介紹:

    “我叫尋影,原來是個和尚,頭發長起來就不當和尚了。”

    兩主人都被他的風趣逗樂了。

    女主人月明見尋影也有幾分豪爽,對他放鬆了許多,給他扔了一串葡萄:“尋影兄弟,拿著,不要客氣,盡管把這裏當自己家,不要怕,這家是我當的。”

    說這句話時她故意盯著她那隻顧著吃水果的野丈夫憂心。

    尋影淡然一笑,道:“多謝漂亮姐姐,隻怕你嫌我吃多了要趕我走吧!”月明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月明在這島上那是有名的夠哥們兒的人。”

    憂心終於說了一句話:“尋影你放心,月明說的可是實話,也就是他這一個優點,我才死心踏地地為她丟編號牌的。”

    尋影這一聽來了興致:“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是怎麽弄丟編號牌的?”

    憂心覺得羞於啟齒。月明倒顯得無比自豪,語重心長地一句:

    “還不都是為了愛。”

    尋影更想聽下去了:“快講快講!”

    憂心央求道:“月明,不要講了好不好?讓別人知道了多掉麵子啊!”

    月明根本不聽:“這麽點事情說出去還怕別人吃了你不成?我就是要讓他們年輕人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愛。”

    於是她無所保留地將她跟憂心的事情將了出來:

    月明是有夫之婦,但她從來就沒喜歡過她丈夫,他是多麽地渴望能有一個令她傾慕的男人把她從痛苦的婚姻中解救出去。她等啊等,始終沒有等到。

    世界就有那麽巧的事情,不知怎的,當她在獨秀宮前參拜時,憂心總是待在她的附近;她在島上閑逛時,又總是碰到他。她一直預感到她跟他將來一定會發生情況,這情況終於來了。

    一天,她無聊地把香蕉皮扔在過道上。打那裏經過的憂心不小心踩到香蕉皮,撲通摔倒在地。月明忙去看,憂心已經摔得不能走路了。她趁丈夫不在家,把憂心扶迴去了。她為他上藥時,觸到了他那厚實的肌肉,她頓時心裏發慌,找到了那種久違的衝動,忍不住把頭貼到他的肌肉上。她也有幾分姿色,他更是從未償過女人味。一個是幹柴一個是烈火,結果碰到一起就熊熊燃燒了起來。事後,月明要他帶他走。膽小的憂心第一次幹這事而且是跟別人的老婆幹,不免害怕驚慌,哪裏敢,推辭說島那麽小能逃去哪裏。憂心胡亂地穿上衣服走了。她丈夫也迴來了。她無奈,照樣服侍丈夫上床,結果丈夫發現她穿著男人的內褲。丈夫逼著她說出了那男人的名字,他氣不可遏,上報到獨秀宮,休掉了月明。憂心和月明因為通奸被收走了編號牌。他們也因此到了一起。在她跟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偷情的那個晚上,他問她,他們怎麽會把內褲穿錯的。她說,是她故意弄錯的。之後,月明就有了憂心的孩子。

    按照島上的規定,沒有編號牌的人是不能享有任何權利的。因此他們找不到媒婆,找不到主婚人,隻好暫時做一對狗男女。隻有等到他們重新拿到編號牌,他們才能正式結為夫妻。

    尋影暫時跟他們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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