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下雨了。


    下雨的世界是灰色的,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打在黑色的瀝青路麵上,打在路邊裝甲車鏽死的焦黑外殼上,打在金屬外殼縫隙裏鑽出來的綠色草葉上,隔著稀疏的雨幕,半夏可以眺望到月牙湖橋那頭層層疊疊的建築,仿佛隔著磨砂玻璃,鐵幕一般凝固低沉的雲層下,南京市皸裂的大地像是幹枯的屍體,你很難說它是死亡還是新生,它的一切都在緩慢坍塌,可路邊又萌生出黃色和白色的小花。


    她輕輕地哼著歌,有些歌詞記不太清,隻記得曲調。


    雨越下越大了,女孩直起身子站在門洞底下,雙腿並攏,站得很直。


    再抬起雙手,拇指和中指輕輕捏合,微微踮腳,像個交響樂團的指揮那樣站在雨前,麵向整座城市。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唱:


    “listen to the rhythm of the falling rain……”


    “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lve been.”


    這是一首英文歌,老師以前總是唱。


    “the only girl i care about has gone away……”


    “looking for a brand new star.”


    她記不全歌詞,英文歌對半夏來說難度還是太大了,盡管老師哼過很多遍,還教她唱,但半夏是什麽人?她隻有抱著英漢詞典才能通讀小學級別的英語課文,半夏經常懷疑這玩意真的是人類語言嗎?


    用一個個的字母拚湊起來的句子文章,真是稀碎。


    可老師說拉丁語係文字尚算正常,你如果去看阿拉伯語普什圖語,那才是外星文字。


    半夏問老師你會嗎?


    老師點點頭說會。


    半夏:那說一句聽聽?


    老師:安拉胡阿克巴!


    “when my heart somewhere far away……”


    “嘖歐尼鴿兒艾坎哦抱特哈孜狗哦喂——”


    老實說,她唱的既是英語也是漢語,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定義她的語言,她並不理解自己所唱的歌詞是什麽意思,因為英語水平有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麽。


    她隻是在唱一首神秘的、蘊含古人智慧、但其真實含義卻早已遺落在曆史中的歌曲。


    半夏在學習英語時慣用漢語標注法,yes就是爺死,bus就是爸死,當老師在唱“i can''t love another”時,在半夏這裏就是“艾坎落伏安納澤兒”,她未必真的理解了這句歌詞的意思,畢竟沒人能翻譯艾坎落伏安納澤兒是什麽意思。


    《rhythm of the rain》在半夏眼中,就是《瑞怎哦伏嘖軟》。


    單看這個歌名,像是半獸人薩滿祭祀時唱的。


    除了《瑞怎哦伏嘖軟》,半夏還會唱“咋——嗯——狗穀哪舔喜喏喲尼——!削——年——嗯喲新瓦泥呐呢——!”


    人類的語言失去了它們的本意,隻剩下讀音,於是歌曲變成神秘的吟誦,這聽上去相當朋克。


    “rain in her heart.”


    “and let the love we know start to grow.”


    《rhythm of the rain》是一首經典的老歌,曲調悠揚,半夏唱得也悠揚,她一邊唱一邊揮舞雙手,像是在指揮一支看不見的交響樂團。


    漫天的大雨裏,這是她一個人的舞台。


    她既是指揮也是主唱。


    “oh listen to the falling rain——”


    曲調高高高——!


    女孩右手指著馬路邊的草叢,仿佛那是樂團裏的管樂組,她這隻手輕點著上抬,示意曲調提高。


    “oh listen to the falling rain!”


    降調!


    原曲的最後部分是一路走高的調子,但半夏把它改了,因為太高了她唱不上去,所以就改成降調。


    “in listen to the rhythm of the falling rain.”


    她的手緊接著下滑,劃出一道弧線,像過山車那樣從最高點衝下來,經過低點之後再次抵達第二個高點,然後半夏用力捏緊拳頭,音樂戛然而止!


    半夏得意地左右鞠躬,朝著看不見的觀眾席致謝,然後轉過身來,睜開眼睛。


    她的心髒忽然漏跳了一拍。


    身後的門洞裏居然擠滿了觀眾,十幾雙大大的黑眼睛好奇地望著她,支棱著大大的耳朵,這是一群到此處躲雨的梅花鹿。


    半夏忽然笑了,她朝著它們盈盈地躬身。


    “謝謝大家。”


    ·


    ·


    ·


    拖著獵取的梅花鹿返迴小區,雨停了,半夏籌劃許久的獵殺計劃要開始了。


    “孟加拉虎?”電台那頭嚇一大跳。


    “是的,孟加拉虎。”半夏點點頭,“南京市裏有一頭孟加拉虎,我們以前碰到過,我估計就是這東西在作怪。”


    昨天晚上提到南京市區裏有老虎時,可著實把bg4mxh嚇得不輕。


    現在迴憶起來半夏還想笑。


    真有那麽嚇人麽?


    “這這這這這這這怎麽辦……姐姐姐姐你可千萬別貿然行動,這東西太危險了,太危險了,我我我我讓他們給你送一輛主戰坦克過去……”


    “你盡瞎掰扯。”


    “不開玩笑,那可是老虎啊!一個巴掌就有你一整張臉那麽大啊!一口能咬死牛的怪獸,這東西根本不是人類能對抗的。”


    “我臉有那麽大麽?”


    “好吧它一個巴掌比你的臉都要大,那更不可能是人類可以抵抗的怪物,姐姐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你忘了說over。”


    “over.”


    “我有槍。”


    “有槍都不行,太危險了,over.”


    半夏拖著獵物踏進梅花山莊的小區大門,時間已經不早了,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地麵都濕漉漉的。


    可能在二十年前那個時代的人眼裏,老虎是比豺狗危險得多的生物,所以提到豺狗時bg4mxh並不驚惶,可提到老虎他就慌了神,但半夏不這麽看,豺狗不是柴狗,老虎也未必比一大群豺狗棘手多少,這兩者都是危險的獵手。


    她是見過虎的。


    對於虎,她顯然要比坐在電台那頭足不出戶的年輕學生更了解。


    孟加拉虎的活動範圍有數百平方公裏,而整個秦淮區麵積也不過才五十平方公裏,也就是說一頭野生虎的活動範圍能囊括五六個秦淮區,她幾乎能肯定這頭虎就是自己上次碰到過的那頭,老相識了。


    “bg4mxh,我見過老虎的,我不怕它,我可以解決,我已經做好了計劃。”


    “你解決個屁!別胡鬧,別硬碰硬啊,千萬別硬碰硬,接下來一段時間就縮在家裏不要出門,等它走了再說,over.”


    “它要是一直不走呢?”


    “那你走,離開那裏,到安全的地方定居,好漢不跟虎鬥,over.”


    “我不是好漢,我是女生。”


    “你也知道自己是女生呀?這個時候就別強了姑奶奶,我現在隻恨自己不能從電台裏穿過去,把你揪迴來,揪到這邊來,千萬不要玩火,你又不是武鬆,打什麽老虎?您貴為千金之軀,一絲汗毛都不能有損,你要是出事了我們怎麽辦呐?”


    半夏拖著小車,車子上是一頭完整的鹿。


    她很少把獵物完整地帶迴來,因為用不上,可今天這頭獵物她不是為自己打的,這是誘餌,活動在梅花山莊附近一帶的是孟加拉虎,孟加拉虎是體型僅次於西伯利亞虎的大型虎種,體長能超過兩米,體重兩百多公斤,一頓能吃六十斤的肉,下能渡河上能爬樹,一巴掌拍倒拳王泰森跟玩似的,對於這種自然界中最兇悍最危險最全能的頂級掠食者,小打小鬧的誘餌自然行不通,要玩就玩大的。


    老師以前說,古人獵虎時用的誘餌都是整豬整羊,獵殺老虎需要用大型的陷阱和大型的誘餌。


    在老師年輕的時候,老虎是極其瀕危的動物,那個時候人很多老虎很少,所以人要保護虎。


    但如今全世界隻剩半夏一個人類,人類變成了極其瀕危的生物,人很少而虎很多,按理來說應該是老虎保護人。


    為什麽全世界的老虎們沒有集合起來開會,出具一份《世界野生動物保護名錄》,並把人類列入極瀕危呢?


    “bg4msr小姐,請您一定要認識到您現在是全世界的希望,您的生命安全比任何人都重要,無論如何,不能涉足險境,over.”


    “我不管。”


    “求求你了,我跪下跟你磕頭,大小姐你聽到這砰砰砰的聲音了嗎?over.”


    “你在敲桌子。”


    “bg4msr,你為什麽一定要和那頭老虎過不去呢?over.”


    “因為機會難得。”


    “是它機會難得吧?它難得一迴打野爆出來sss級極品珍貴食材人類女孩,蠍子粑粑獨一份,全世界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大小姐,你放它一馬它也放你一馬不好麽?”


    “不好。”


    “為什麽?”


    半夏拖著獵物,扛著霰彈槍,沿著小路進入小區,自從發覺梅花山莊附近出現孟加拉虎,她出門都帶著霰彈槍。


    “因為我一定要殺它。”


    “它和你有仇嗎?over..”


    “有仇。”


    “什麽仇?”


    “它殺了老師。”


    ·


    ·


    ·


    “bg4mxh,你知道老虎這種生物,它不會貿然出動襲擊自己不了解的獵物,它雖然很兇猛很強大,但是也很謹慎,老師曾經跟我講過一個故事叫黔驢技窮,就是說一頭老虎看到了一頭驢,但是它不知道驢究竟是什麽東西,所以反複試探,最後確認驢不是什麽危險的動物,才撲上去把驢吃掉。


    所以我事後迴想,那頭虎應該跟蹤我們好幾天了,隻是它的行蹤太隱蔽,而我們太大意,一直都沒有發現……直到那天傍晚,老師帶著我從海邊迴來,因為時間估計得不太準確,等我們走到小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然後它襲擊了你們?over.”


    “是的,當時我和老師正要進小區的大門,老師把她的背包和槍解下來給我,它忽然從我們的背後躥出來,一下子咬住了老師的肩膀,把她往灌木叢裏拖,我當時都嚇傻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出現把老師帶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知道動彈,聽到老師大喊:快跑!快跑!我才知道跑,我發瘋一樣地跑迴家,關緊房門大哭,身上都濕透了,脫下褲子才知道自己尿了。”


    “然後呢?over.”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深夜聽到有人敲門,我去開門,老師居然迴來了,我高興壞了,她說她被老虎拖了很遠,但是她拔出刀紮進老虎的眼睛裏,老虎就逃了,老師真的太厲害了,我緊緊地抱住她,可是她身上都是血,肩膀上的傷口很可怕,我幫老師洗澡,幫她清洗傷口,幫她上藥和包紮,然後讓她躺在床上休息。


    我以為老師能好起來,畢竟她那麽厲害,手上沒有槍,用匕首都能趕跑老虎。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老師就開始發高燒。”


    “老師一直發高燒,臉色蒼白,我很著急,急得要哭,我不知道怎麽辦,能用的藥我都用了,我還去采了草藥給老師熬湯,可是老師的身體就是一直不好,我晚上和她睡在一起,抱著她,都能感覺到她身體滾燙滾燙的。


    老師的食欲越來越差,吃不下東西,還嘔吐,我給她做飯,做鹹魚野菜蓮子粥,做熏鹿肉絲,但她都吃不下。


    她一睡就是一整天,我就坐在床邊陪她。後來有一天中午,老師醒了,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說她想吃點東西。


    她說丫丫我有點餓,我想吃點東西。


    我好高興啊,老師終於想吃東西了,她身體要好起來了。


    我趕緊去廚房給她做,我把前一天抓到的野雞清理幹淨燉了一鍋湯,我想病人應該喝點熱湯,那樣會舒服一點。


    我花了好長時間把湯燉好了。


    肉都燉得很爛,然後放著涼了一會兒,再端進房間,叫老師起來吃。


    我端著碗喊老師老師!你看我給你燉的雞湯!”


    “可是老師沒有答應我。


    她已經死了。”


    半夏決定用一整頭梅花鹿作為誘捕孟加拉虎的誘餌,她選擇了一個好位置,陷阱就布置在兩棟居民樓之間,她決定整夜整日地守候在樓上,帶著槍蹲守在陽台或者窗台上,如果那頭老虎落入陷阱,立即開槍擊斃。


    “bg4msr,如果你一定要幹掉這頭老虎,那你一定要等我,我去給你諮詢專家,over.”


    “專家?你那個時代有專門獵殺老虎的人嗎?”


    “呃……沒有,我們這個時候獵殺老虎是犯罪,要坐牢的,不過有研究老虎的專家,我打電話給東北虎林園!找人幫你做計劃,明天就去找,你明天晚上一定要等我迴來!大小姐,聽到沒有?over.”


    “好的,好的。”


    昨天晚上bg4mxh說他能幫自己去找專家,可半夏很清楚,要獵殺什麽動物,采取什麽方法,隻有常年在外打獵的老獵人才最有經驗。


    要對付野生猛獸,bg4mxh那個時代恐怕沒有多少人比自己經驗更豐富。


    不過他既然說要幫忙,那不妨待會兒迴去聽聽他的意見。


    畢竟人多力量大。


    半夏隨手把霰彈槍放在一邊,蹲下來查看陷阱的布置情況,然後轉身去移動那頭死鹿。


    她忽然愣住了。


    四肢完全麻木僵硬,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髒在跳動。


    粗略估計一下,女孩距離那東西最多隻有一米的距離,幾乎是臉貼著臉,如此近的距離,透過濃綠的灌木叢,她甚至能看到那隻焦黃色的眼睛裏自己的倒影。


    是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你有計劃,對方未必按照計劃來,它有可能隨時出現,比如說現在。


    半夏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晚上迴不去了,對不起bg4mxh,她要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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