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月,能知簷下階涼徹。一壁高隔,牆內寂寞牆外月色。

    幾株茂盛榆樹稀落立於行轅後院東角,兀自帶了陰森朦朧的寒光。冷雙成屏聲吞氣站在陰暗處,兩掌各自扣住了四枚石子。浮雲散去,月亮綻放高潔,想必也在照耀著牆內那道寂寞的影子。

    她在等待雲彩再次遮掩月色。看護林青鸞監獄有八名禦林衛,分折角四四首尾相連。平日秋葉依劍遣走這八人,冷雙成見他們足跡輕忽就留了心,下午將荷葉擬作分布守衛苦練暗器許久,此刻也少不得臨時抱下佛腳。

    月夜中掠過一絲陰霾,冷雙成抓緊時機出了手,細小石子帶著尖銳風聲簇簇直撲前方,弧線交叉飛出,在暗處拉出細密的光網。

    一點驚鴻的技巧果真名不虛傳,隻聽同一聲悶哼,八道身軀緩緩落向地麵。冷雙成心頭大震,躍過去查看幾人身形,她記得其中一名手掌寬大的衛士每次迴避時,總是昂首走於前方,在此人身上摸索一陣,尋得鑰匙開了鐵門。

    鐵門紮紮推開,銀白色的輕紗便流淌了進來。林青鸞盤膝靜坐,緩緩睜開眼,看到白領黑衫的冷雙成冷漠立於月下,懷疑是夢裏殘留的光影。她的眼眸那麽透亮冷澈,竟是有了洞察人心的睿智與冷靜。林青鸞靜止凝視,隻聽見身前男裝少年伸出右掌,上麵骨碌碌滾動幾滴水珠大小的藥丸:“林青鸞,我給你一個選擇,你是跟著我和老天抗爭一次,還是坐在這裏等死?”

    冷雙成見林青鸞服下藥丸,拽過他的手腕,利索說道:“我以重手法點了秋葉依劍穴位,最多能爭取大半個時辰帶你逃出青州。一個時辰後他就會衝開穴道布兵抓捕,隻要我們能逃出他的勢力範圍,他就不會再勉強我,因為他必須顧慮兩位公主的安全,必定不會追得很遠……不過依我推斷,他一定會很生氣,追捕時肯定也是雷霆萬鈞出動刺客伏擊,所以今晚這幾個時辰最難熬……隻要出了青州,我就有辦法讓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們兩個……你考慮好了嗎?”

    慘淡的月色落在冷雙成麵容上,仍是遮掩不了她眸子裏的清淩犀利之光。無論何時在何人麵前,她似乎都能秉持一份冷靜與禮節。林青鸞見著如此大膽而鎮定的冷雙成,微微思索後笑道:“能告訴我你今晚劫獄的緣由嗎?”

    “很多原因,日後你自己想吧,現在走還是不走?”

    林青鸞來不及迴想,冷雙成拽住他的手腕越來越緊,他隻能微笑迴道:“去哪裏不都是死?如果能留在你身邊,多氣死一個人豈不是更好?

    ”

    冷雙成抬頭望望月色,冷冷掃了他一眼:“你雙腿沒了往日那般靈便,我特地挑了晚上來劫你,這樣你就能恢複八成功力。行轅自昨夜後加強了戒備,三麵環伺重重禦林軍,共有八千之多。如果要逃出去,隻能從獄外榆樹那背麵死角滑下去,而且也快到了守衛換值的時辰……走!”

    一盞明月,一扇孤窗,今夜望月無眠、滿懷心事的人憑窗而立,如同清淨打坐的林青鸞一樣,孤獨凱旋同樣以寂寞遣懷,如水沉寂。他一直避開程香,挑了個偏遠簡陋的客棧落腳,雖是刻意而為,但並未遮掩他下榻青州的消息,大凡常人都有些私心,除了天地神靈,誰又能說清道明呢?

    子時仍未安寢,可見月下人的憂愁。冷雙成帶著林青鸞潛進客棧後,一時麵對孤獨凱旋開不了口。孤獨凱旋看了一眼冷雙成背負的大包袱、林青鸞的麵容,冷淡說道:“初一,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又要我做什麽?”冷雙成窘困一笑,平聲說道:“公子知道得越少,越對公子有利,我想請公子為我們兩人裝扮下,我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去做。”

    錦白衣襟帶著雅香慢慢走近,冷雙成閉上了眼睛。孤獨凱旋的手指輕柔迅疾,如柳絮在她臉上起起落落。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房內依舊無聲而淡香繚繞,冷雙成心內焦急,臉色如常平靜。林青鸞改了妝扮後,見孤獨凱旋怔忪直對冷雙成麵容端詳,忍耐片刻又開口問道:“冷姑娘,好了麽?”

    孤獨凱旋從呆楞中清醒過來,背對兩人看向窗外月色,淡淡說道:“你走吧,初一。”

    孤獨凱旋的易容術仍是精巧無雙,不同於吳三手製作的麵具,而是改用一種藥泥敷在麵上,不影響麵部表情。冷雙成忍不住揉了揉臉頰,對著孤獨凱旋躬身一禮,感歎道:“公子手筆巧奪天工,比我那……強多了。”遽然想起吳三手,她咬了咬牙交代了藥人事件就黯然離去。

    醜時月色朦朧,青州行轅密傳一條消息:後院曾羈押一名隔離看守的重犯林青鸞,於子時被神秘人離奇救走,案犯與刺客均是下落不明。

    曲曲折折的迴廊上燃起了百盞宮燈,映照光華如晝。銀光挑了一柄紗盞,小心翼翼地為行人照亮腳下,長廊上公子雪白衣襟纖塵未染,在無風的夜色裏卻是卷起千層波濤,宛如怒張的冰峰雪蓮花瓣。

    銀光猜測此事與冷雙成有關,見了公子這番景象,噤聲不語,隻是挑燈夜行。秋葉依劍麵容冷冽如冰,一襲單衣微敞,露出嶙峋分明的鎖骨。他足不沾地地靜默向

    前,盛鼓的雲袖帶了陣飄逸清涼之風。

    八名守衛匍匐在地,遠遠見著一道冷漠雪白的人影,麵呈土色低頭跪拜。趙應承查看角落痕跡迴身,看了眼秋葉依劍的雙眸,道:“公子有何安排,請盡量吩咐。”

    “我說怎麽乖乖地對著荷塘打水漂,原來早將你們擬作靶子!”秋葉依劍冷冷地開了口,“川中八客也抵不過小小一枚暗器麽?”

    眾人似懂非懂,心中惶恐有口難言。趙應承見了銀光暗地搖頭,似是有所察覺,背著手耐心等待秋葉依劍的調度。正在死一般的靜寂時,環佩鳴樂,淡香遠拂,長廊上匆忙而不失端莊秀雅行來一眾女子。

    趙靈慧見了冷漠佇立的秋葉依劍,步履改為輕盈,裙裾珊珊作響:“世子要出去麽?靈慧心中著實害怕……”秋葉依劍如簷下寒輝一般淡漠無聲,靈慧走至他身側站定,看見他雪白緊致的領口,眼神一顫,身後眾隨從丫鬟倒是紅了臉,均是羞澀俯首跪拜。靈慧瞟了一眼匍匐盛開的嬌妍花朵,又不動聲色說道:“昨晚如果不是程香急趕著衝過來抓住我,我險些被從天而降的細縷銀絲給拉走……恕靈慧膽怯,假如世子留在靈慧身邊,我想那些賊人不至於太狂妄大膽……”

    靈慧禮節、語言極為得體,解除了府衛即將被問罪處死之危,八客中有不少人偷偷抬首麵露感激之色。此時夜風突然稍起,吹拂起秋葉依劍幾縷黑發,耳畔一道淡色抓痕頓時顯現出來,鑲嵌在他冷漠蒼白的麵容上,宛如一件精美無暇的瓷玉裂了道縫隙。

    趙應承細心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說道:“公主不必擔憂,趙應承寸步不離守著你。”靈慧轉過麵容,微張晶瑩眼眸冷冷睥睨,趙應承隻笑不動。

    秋葉依劍在風中冷漠依舊,看著月色揚起了他的衣袖。一隻藍色蝴蝶迎風飛起,翅膀薄如蟬翼,泛著迷蒙清冷的光。秋葉依劍眼光追隨藍影蝶,口中冷冷說道:“傳我諭令,調配三千羽林衛跟隨這隻蝴蝶,見到林青鸞立時擊斃。川中八客去北門鎮守,沿途搜查疑犯蹤跡以防疏漏。”他轉過身,對著銀光又吩咐一句:“備馬。”

    靈慧花容失色,有些急切地踏出一步,喚道:“世子……”腳下被裙裾一絆,淡素身影直接倒向身側男子。眾人未看清秋葉依劍如何動作,隻見白衣微揚,他已晃過了身子隨手一展,一道袖風將搖搖欲墜的靈慧托了一托。靈慧臉色蒼白,黯然說道:“何事令你如此……”不知何由讓她無法說出後麵幾個字,仿似她無法當眾譴責秋葉依劍的冷漠無禮。

    秋葉依劍看了眼她的臉色,突然冷冷道:“如果你害怕留在行轅,那也隨我來。”銀光順著公子目光看過去,發覺靈慧默然的臉在月色下與冷雙成有幾分相似,心中不由得一動。

    醜時一刻,青州長街上萬籟寂靜,熟睡如同孩童。大片冷耀雪亮的銀甲馬隊如潮水般湧進,由遠及近撼動了整座古城。火光衝天,銀衣幢幢,馬蹄洶湧卷起千層塵土,堆積滿了一仙居門前。

    藍翅蝴蝶翩躚落於仙居中庭樹梢,秋葉依劍眸光深遠,白馬未及閣樓,修長手指鬆開輕叩的馬韁,衣帶當風淩空飄向前方。靈慧馬匹在衛士護送下落及身後幾丈,見著秋葉依劍仿似流光一閃,已不見挺拔背影,心裏暗暗揣度劫獄之人身份。

    花香陣陣,庭樹蕪雜,在月色中靜靜綻放各自生機,與清冷倒閉的一仙居形成鮮明對比。四周如墨漆黑,襯著淡色月亮才可見一星點光輝,秋葉依劍立於樹梢,白衣翩飛,黑發匹緞舞起,宛如乘風歸去的天仙。他捕捉冷雙成氣息味道無果後,運力冷冽喚道:“林青鸞,林青羽我也帶來了,難道你忍心讓她負罪頂死?”

    語聲森然冷酷,一圈一圈在夜空中迴蕩,驚起棲憩的鳥類振翅飛向高空,也驚嚇得林青鸞差點破窗而出。

    林青鸞與冷雙成的確躲在一仙居裏,冷雙成離開行轅時帶走了一些隨身所備物什,包括月光、鏈子和吳三手的遺物,包袱裏的玩意簡直可以開一個雜貨鋪,看得林青鸞兩眼發直。

    過了子時,兩人摸到角落錦閣,冷雙成打開包袱,從一個油紙包裹內掏出準備好的藥材,傾倒進她特地挑選的小方溫池內,催促著林青鸞和她合衣躍下。

    兩人在藥水裏浸泡一陣,從頭到腳便洗去了各自原先的氣息,卻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中藥材味道。冷雙成怕林青鸞心下驚疑,自己也跳下水池,甚至連頭發都洗過幾次,林青鸞濕淋淋地趴在池邊時,見冷雙成跪著搗鼓藥材、礦石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曾好奇地詢問她為何塞進小竹筒裏,冷雙成卻是忙得不予理會。

    月光如水,合著碧水波紋,嫋嫋散成一圈圈漣漪,正和樓外秋葉依劍冷風冰語連成一致。林青鸞按捺不住,翻身欲起,冷雙成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腕:“別上當,即使公子抓住了令妹,在武林大會召開前夕,他顧慮名聲必然不會動手……更何況我十拿九穩他等不及抓林姑娘。”

    林青鸞悄聲匍身於窗畔,也傳音說道:“我瞧他森冷如修羅佇立,除了舉火包圍的箭衛,的確沒有家妹的影子

    ……”冷雙成加緊塞滿硫磺火,頭也不抬說道:“沒什麽好奇的,詭計多端的人素來愛裝樣子。”正說著,突然轟天一聲震響,嚇得冷雙成失手一抖,差點傾散了火藥。她皺了皺眉,趁著窗格向外望去。

    秋葉依劍仍是身著那襲雪白單衣,夜風卷起他的衣角,飄蕩空冷如同蒼涼雪峰,有了悠久遙遠的晶瑩冷漠。他右手提著一把凜冽青鋒,輕飄飄立於樹尖,身子紋絲不動,長劍自上而下又劃開一道劍氣。

    轟隆一聲,一仙居第二間錦閣從中斷裂,揚起了粉屑漫天飛舞。

    林青鸞臉色有些發白,看向冷雙成傳聲道:“還有三劍就輪到我們了。”冷雙成擰緊竹蓋,脫口而出迴道:“看來是真的很生氣……簡直對你恨之入骨。”頓了頓又呆滯自語,“說了不要來害人,想他性子也聽不進去。”林青鸞麵帶驚疑,忘記傳聲而是喃喃低語:“怎麽把帳算到我頭上,好端端地我又沒招惹他……”冷雙成安慰地拉拉他手腕,附耳說道:“公子有時不可理喻,死盯著我讓我做不了事情,今晚我將你劫走,在他眼裏我這等同於大逆不道攜你私奔……你不必這麽瞧著我,我沒有危言聳聽……隻要是男人,他發作起來都會趕盡殺絕。”

    林青鸞緊皺眉頭,判斷冷雙成言語真假,愈發驚疑不定地望著她。冷雙成心下早已有了替他安排後路的打算,此刻見恐嚇他死心塌地跟她走的目的已達到,隻是不動聲色地做了個延請手勢。

    兩人緩緩沉入水底,冷雙成將竹筒塞入泉眼,蓄掌一拍,幾次過去,水勢嘩然翻滾,池底裂開了一道縫隙。冷雙成一牽林青鸞衣襟,兩人如魚般遊向了洞穴。

    長劍如霜凝白,秋葉依劍又蓄力劈了三劍,三道銀光似天河奔流,當空而泄,靈慧衣衫在餘風裏掠起,強烈的劍氣催她雙頰生暈,眼色一變。“這麽好的劍法……”她心裏暗自驚訝,看向了冷漠不變的秋葉依劍。

    一仙居已被劍氣摧殘得隻剩齏粉,豁著光禿禿的門庭兀自挺立。秋葉依劍鷹隼眼眸掃視一遍,雙袖帶風躍向角落,查看了水滴與房中痕跡。他緩緩沿碧水清池走動,步伐不急不慢,站定後運聲問道:“這裏的泉水通向哪裏?”

    銀衣衛中有一人急速上前,躬身迴道:“銜接內河,應是通往州外。”秋葉依劍冷冷一笑,道:“原來早就有所打算,我真是看走了眼。想去白石山麽?還得看林青鸞命長不長。”那名衛士不明就裏,但聰明的噤聲不語。秋葉依劍看了眼遠處的靈慧與眾人,突又冷冷吩咐:“喚八客調頭,去

    城外密林搜捕,告訴他們不管用多久,不殺死林青鸞絕不能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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