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湘地處宋朝心腹左下之處,如果沿江而行順流西下,不出兩三月便會抵達。冷雙成帶著子櫻遠赴荊湘,考慮到她的身孕,所以半水路半旱路地行走,耽誤了不少時間。

    她們這兩月行來路程委實艱苦。

    初期子櫻身體不適,常常是倒吐酸水,冷雙成日日為她把脈號診;到了晚間,冷雙成常常是淺眠輒止,夜夜提防水飲忍者的刺殺,兩月擊退了三次圍攻,但她心裏也留了個心:水飲的刺殺隻是牛刀小試,她察覺到子櫻麵色越來越不愉,往往帶著咬牙切齒的神情。

    冷雙成離開揚州時,她未曾透漏過她的一絲蹤跡,不過她倒是交代過吳三手,細細研查日月金輪的構造,以防日後朝廷或是武林要用到他的妙手。

    今日萬裏白雲,綠水悠悠,一片豔陽風光,兩人棄了車馬,沿內河緩緩而行。為了方便投宿趕路,冷雙成曾向吳三手要得一張人皮麵具,裝作富麗端莊的子櫻夫人奴仆,子櫻也擔憂自身安危,配合著她簡單地易了容,但是子櫻生性愛美,這種妝容估計是騙不了明眼人。如同此時,子櫻麵上雖是樸素,其妙曼的身姿卻引得來往行人一路張望。

    冷雙成落於子櫻身後,看到這副情景,心裏歎了口氣。但她不會勉強別人去做什麽,所以她裝作沒看見。

    水紋嫋嫋散擴,江岸風景如畫。子櫻目視水波極久,轉過身對冷雙成說道:“連趕數日,馬車顛得身子骨都散了,從今日起就乘水路吧!”

    子櫻並不是不知道若乘水路,水飲刺客更方便下手,但她察覺腹內胎兒有些不穩當的現象,幾經猶豫還是開了口。

    冷雙成微微一笑,道聲好,一手扶持著她上了一座商船。那座船有些巍峨高大,一共有上下四層,光是五彩風帆,就似富家宅院那般寬廣,冷雙成初初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驚,麵上不動聲色。

    這商船如此豪華大氣,通常是來華使者帶的商團船隻,兩國之間有些貿易往來,順便也帶了些宋朝百姓過河。

    冷雙成小心扶著子櫻坐定在甲板角落,暖暖陽光讓子櫻有些舒適地笑眯了眼。

    青山倒映綠水,兩岸繁花雜樹迎麵而來,除了風吹動桅杆發出吱呀的聲音,兩人一如既往有些沒話可說。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動物。冷雙成越是內斂沉默,子櫻越是對她好奇,這兩月她悉心細微的照顧,子櫻看在眼裏暗暗唏噓嗟歎不已,心裏那股雪水仿似漸漸化解,差不多就要滿口噴瀉,說出心裏的感受。

    最令她如骨哽喉的是她很在意冷雙成心裏的想法,對秋葉依劍的想法。

    於是,子櫻盯著河水看了半天,打定主意後說道:“雙成,有件心事我一定要說給你聽,要不憋著心裏難受。”

    冷雙成一直不著痕跡地觀察船內動靜,聽到她開口後想到懷孕之人不宜心胸鬱結,於是平靜地應了一聲:“夫人請講。”

    “我私心裏確實喜愛秋葉公子。”子櫻毫不猶豫地接道,目光有些緊張地看向冷雙成,發覺身畔之人紋絲不動地目視四周後,不禁心下有些悵然。

    冷雙成看了看風向,悄聲移至子櫻身旁,替她遮擋了風浪顛簸。“夫人盡管一吐為快,這樣對身子也好。”

    “冷雙成,你真是……”子櫻咬了咬牙,恨恨說道:“秋葉公子既是真心喜愛你,攤上你這樣的人,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是麽?我也覺得。”冷雙成一笑,好脾氣地接著她的話題往下說,隨口說道:“那你對我說說,秋葉公子是個怎樣的好法?”

    子櫻變得吞吐起來,她低頭凝視著水紋,麵上升起了一絲羞赧。冷雙成低頭看了一眼,心裏覺得好笑,嘴上隻是說著:“讓我猜猜……因為冷琦?”

    子櫻大吃一驚抬頭:“你這人的眼睛真是犀利,的確是因為冷琦。”

    冷雙成微微一笑:“瞎蒙的。”

    子櫻剜了她一眼,爾後低首,麵容上帶著一層迷離之光,看似在細細迴味往事。

    “我以前在開封時,曾偷偷跑去看過冷琦,知道公子對他很嚴格……我還知道公子為了他的身世,在揚州封殺了我的消息,並逼迫楚軒不得散布這個秘密……”

    子櫻其實也並不知道,秋葉依劍當年為了保存冷琦顏麵,做的事還不止這麽多,因為他還逼迫過楚軒不出意外不準離開揚州,按照他的想法,冷琦的事既然在揚州一小部分地方傳播開了,就好比是一個人身上有了道傷疤,哪怕是捂著按死,也得把這個膿包給掐住。

    冷雙成這時才知道秋葉依劍為了冷琦,原來也做過好事。聽到子櫻吞吐言論,她能料定子櫻既然開口,肯定不是訴說衷腸那麽簡單。

    果然,子櫻瞧著她,目光裏帶著一探究竟的決心,說道:“你和公子的事我早聽你提及過,你對我也說說,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這個問題問得很直接,沒想到冷雙成也不含糊,迴答得更直接:“沒想法。”

    子櫻快要跳了起來,大叫:“怎麽可能!”

    冷雙成見子櫻如此激動,有些擔憂她的身子,口中極快安撫道:“怎麽沒可能?第一,我和公子的身份地位懸殊,如同雲泥之別。第二,他心思詭變,人前冷酷無情,人後卻手段頗多,我也不好一一向你細數。第三,他翻臉不認人比誰都快,剮傷了我一劍,這筆帳我還記得……”

    子櫻愕然:“冷雙成,這是你的心裏話麽?”

    子櫻並不是很了解冷雙成,她隻是憑著直覺脫口而出這句話。

    冷雙成看了看子櫻低落的麵容,老老實實地迴答:“看來夫人不聽到滿意的答複還真是不安心……實不相瞞,最重要的就是我早就答應過吳總管,在公子成婚之前,不得私自見公子。”

    冷雙成趁著對子櫻吐露心裏所想,也漸漸理清了自己呆在秋葉依劍身邊時,那股混亂迷惘的情緒,一直以來積壓在心頭沉甸甸的負荷,沒想到今日被子櫻無心一提,如同順了口氣,心底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

    說完這話後,冷雙成打算終止這種徒惹煩擾的會談,也未理會子櫻欲言又止的神色,雙目仍是炯炯地掃視四周,最後凝神看著二層甲板上的兩個身材高大、藍發綠眼的胡商。

    那兩人距離她極遠,因為背風,風向也未將他們的談話送至船下,不過冷雙成無意捕捉了他們的唇語後,直是越聽越心驚,牢牢控製想跳將起來的身形。

    “那批數目不下一萬的火器……從東瀛登陸運往荊湘……消息確實……昨日大人接手了東瀛使者密函,答應了托運此物。”身形稍高的胡人興奮地告訴身旁之人,“可以將消息賣給其他人發點小財……”

    原來他們兩人談論的是頭等機密。

    荊湘蔻後傾其國力購買了一萬數目的日月金輪,美其名曰壯大國防護衛。說話的兩人是胡使的兩名通譯,估計是親眼目睹了東瀛使者致以自家大人的密函,想是抑製不住心底的貪婪,在船頭就商議起傷天害理的勾當。

    冷雙成冷汗浹背,連秋葉依劍都躲避不開的日月金輪,在眾國之間私自販賣,如果不是今日她上了這艘船,想必這個秘密要過了許久朝廷才會發現。而這一切竟又被熟悉胡語的她偶然聽聞,想來也讓她深覺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子櫻喚了兩聲冷雙成,發覺她麵色有些恍惚,說道:“可是我剛才那話讓你不舒服?”

    冷雙成迴過神,搖搖頭。她想了想又說:“夫人在這裏

    休息片刻,曬曬太陽,我去去就來。”

    子櫻有些寂寥地點頭。

    冷雙成沿著商船甲板四周細細查看,發覺沒有火藥碎末,又閃身躥進廚房,下了艙底。

    艙底裏漆黑一片,一些苞穀狀的麻袋摞滿了甲板,她也不嫌棄髒亂,一一伸手探查。摸索了一陣後,察覺沒有武器的蛛絲馬跡,有些驚異地站著思索。

    過了片刻,冷雙成溜到船尾舷外,憋了口氣,沉身紮入了水底。

    子櫻低著頭,淡淡地看著自己的倒影,過了會麵前走來一條瘦長的影子,她方開口喚聲“雙成,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語聲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卡在喉嚨裏格格直響:“五哥。”

    來人正是唐五。自從他被秋葉依劍、趙應承抓捕後,噩運連連而來。先是秋葉依劍將他左右兩掌手皮整張地掀下,痛的他夜夜哀號不斷;好不容易唐七求了他一條性命,醫治包紮了傷勢,他隻覺滿腔的仇恨怒火無法發泄,惱怒之間拒絕了妹妹帶他迴唐門的請求,最後令她傷心地跑了出去,至今不見蹤影;近一個月來,他天天追蹤水源,終於發現了水飲蹤跡,本來希翼借著水飲之手刺殺子櫻這兩人,一吐心中的怨氣,未曾料到那日敗給他的冷雙成武技竟是如此之高,不僅打退了水飲的進攻,而且還震懾了雙手受損不敢貿然出擊的自己。

    這真是印證“風水輪流轉”的道理,不過今日尾隨身後的唐五一見冷雙成離身,忙不迭地抓緊時機走了出來:“賤人,初一已經下了水底,看這一時半會誰能來救你。”

    子櫻暗暗叫苦,如今身子不穩當,她不敢正麵對抗唐五的大搜手,盡管她也看到了唐五兩隻手掌呈新生血肉的暗紅色,能推斷出他功力一定有些折扣,但此時她一人孤立無援,她輕易不會去冒這個險。

    子櫻一麵心思極快轉動,一麵嬌笑著拖延時間:“五哥,這裏是外使搭乘的船,你在這裏殺人難道不怕朝廷通緝你麽?”

    唐五冷冷一哼,陰笑道:“我知道你懷了身孕,識相點就乖乖自動就擒,否則讓你落個一屍兩命的下場!”

    子櫻臉色大變,她知道唐五陰毒狹隘的性格,來不及應對一撲船舷喚了聲“雙成”,就打算跳水逃生。唐五早料得她的慌亂,雙手一張,向她雙肩抓去。子櫻護子心切,朝旁邊閃落,唐五手掌卡拉一聲掰下了一塊船板。

    甲板上零落來往兩三膽大之人,那兩個胡商也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突發的變故。片刻之間,唐五抓住了不

    敢發力閃躲的子櫻,陰惻惻地怪笑一聲,提著她縱入了一旁偷到放好的小船上。

    冷雙成在暮春季節仍有些冰涼的河水裏摸索半晌,心中有了主意,遊到船尾嗖得一聲竄出了水麵。陽光照耀在她閃閃發亮的頭發上,她的身子骨倒是避水未濕。

    抬頭遠視,發覺沒見子櫻身影,冷雙成心裏有些吃驚。她快步上前,查看了子櫻所處之地的動靜,憑著船舷上的掌風,她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冷雙成迴頭看了一眼,一位青衣儒雅的公子背身立於船甲邊緣,衣襟飄飄仿似淩空虛度的仙人,尤其公子一雙長腿,有些弱不禁風的輕晃。她打量了下別處,隻有那兩個胡商仍立於二層,怕打草驚蛇,隻好迎著青衣公子走了上去:“打擾了,公子。”

    青衣公子迴過頭,麵如瘦月般清俊,他見冷雙成低斂眉目恭誠的舉止,微微一笑說道:“可是想詢問剛才那名夫人的下落?”

    冷雙成抬首迴應:“是,多謝公子指點。”

    青衣公子麵帶微笑,道:“姑娘怎知我一定告之你家夫人的情況?”

    “江湖傳聞青鸞公子義薄雲天,心性高潔,公子既是在風中停駐不去,想必是為了留下替後來之人指點迷津。”冷雙成麵恭聲謙,平和說道。

    青鸞公子麵上春風化雨一笑,眼中帶著興味的神色,看向了冷雙成沉斂的雙眸:“姑娘這麽一大頂帽子扣下來,林某即使不想開口也不行啊……這樣吧,姑娘隻要說出你是如何看出我的來曆,我就迴告姑娘想知道的一切。”

    冷雙成心下擔憂子櫻的安危,不欲與他多糾纏,就爽快地和盤托出:“我叫冷雙成,為了護送我家夫人迴祖籍而上了這艘商船。剛才看見公子下盤輕忽無根,但仍牢牢釘在甲板上,就知道這手功夫除了禦風而行的青鸞公子,實難想到還有旁人。”

    冷雙成這番話又讓林青鸞微微一笑,他看出冷雙成接連不斷地為他戴高帽,心中著實覺得有趣,他雖是初次見得冷雙成,不過有些人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他對冷雙成的感覺剛好屬於後者。

    冷雙成哪裏料得林青鸞微動的心思,仍是按抑住焦急恭敬地垂首等著他迴話,自然也忽視了麵前之人眼中的興色。林青鸞看了看她微顫的眼瞼,笑了笑沒再為難她,迴應了她所有的疑問:“我聽見一個叫做五哥的男人,在抓住了你家夫人後,笑著對她說了一句話‘水雲客坊剛好少了個當家花旦,你這一去不是正好’,然後就把她提著下了小船

    。”

    冷雙成不知那水雲客坊到底是何地方,不過聽那名字想來也是紅花暗娼之地,她心下有些氣惱林青鸞虛托盛名見難不救,當下有些冷淡地拱拱手道聲“多謝”打算離去,沒想到他又開口笑道:“冷姑娘在怪責我見死不救?隻是在下忘記告訴姑娘兩件事情:一是這艘船的目的地剛好就是去客坊,二來我剛好是那間客坊老板的弟弟。”

    冷雙成抬起頭,看見林青鸞微笑如風,極有些清俊風流的意味,心下一凜,隻得把滿嘴的苦憂強壓下腹,靜待其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方少年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木並收藏無方少年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