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日年節,開封府放關撲三日。士庶自早互相慶賀,坊巷行人著新潔衣服把酒相酬。兩匹全身純白的馬車一路行過街心夜景、龍津橋、朱雀門,穿過禦街,穩穩停在宣德樓前。

    冷雙成低眉斂目不聞氣息,雙手規規矩矩地藏於袖中,落在膝上。她的右側便是錦車主座,紫紅繡墩上斜斜靠著一個人,姿勢慵懶冷漠,正在閉目養神。

    她低垂眉目,耳中卻凝神收集外麵的鼎沸人聲:

    “關撲呃……買定出手不迴頭呃……”

    “杏楂梅子,香藥翠梅呃……”

    “買大買小,買定離手咯……”

    冷雙成聽到這句喊聲,不由得抬眸飛快地掃視一眼:街道邊圍著一團亂糟糟的人群,攢在一起吆喝,但是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惆悵地收迴目光,微微扭頭,就撞進了秋葉依劍冷漠無波的瞳仁裏。他的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閃閃冷耀,盯著她一眨不眨。

    冷雙成大驚,連忙低下頭,繼續規規矩矩地內斂氣息。

    “紫宸殿前有兩個出口,你和銀光一人把守一邊。”秋葉依劍盯住冷雙成沉默的側顏,身子傾斜不動,冷冷開口。

    “是,公子。”

    馬車輕嘶一聲,稍稍向前晃動一下就穩健停下。

    冷雙成正在沉默地想著心事,半晌不聞秋葉依劍的動作,抬頭四視,發覺他正冷冷地盯住她。心思極快地轉念,會意過來,當先下了馬車,立於車轅旁。

    銀光早已停在車外,似是在等待自家公子的到來。秋葉依劍長身而立,出現在車門旁,見到銀光鋪好的腳踏,卻是一動不動。

    銀光微微怔忪,出語問詢:“公子……”

    清風輕拂秋葉依劍蔽罩和衣襟,發出悉悉索索聲響,他雙手垂落身側,任憑衣衫翩飛,仍是一動不動地立於車軸前。

    銀光看向冷雙成,發覺他的眼裏亦然如己,一片迷霧彌漫。冷雙成微微緊抿雙唇,心裏忖道:聽聞王家公子性情乖張,秋葉依劍不會在這大內宮殿裏讓我伏身腳下,丟我顏麵吧?

    冷雙成心裏掙紮片刻,見到銀光警示的眼光,心裏一緊就待伏身下去……

    “手。”她突然聽到他冷漠地說了個字。她不由得暗吐一口長氣,同時和銀光伸出了手。

    秋葉依劍看了一眼,捏住了冷雙成的左腕,虛空一搭借力飄下。他的手指欣長白皙,帶著

    一股鐫刻的張力,飄飄落地後,穩穩地抓住了冷雙成的手腕。

    冷雙成心裏剛極快地喊了一聲“不好”,隻聽見“喀嚓”一聲,左手手腕已被秋葉依劍生生拉得脫臼。她悶哼一聲,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頓時傾現額上。

    “右手劍?嗯?”秋葉依劍盯著冷雙成蒼白的臉,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

    銀光轉眼驚立,似乎從初見初一起,他就一直察覺自家公子不同於往的舉止——公子雖然冷酷,但從來不傾盡全力去追趕別人;除了侍奉他衣食住行的白姑娘,他從來不準任何人近他身一尺之內;他可能真是把初一當成冷琦,稍有失誤,馬上懲戒……

    銀光又有點疑惑,他怎麽看也沒發現初一有什麽過錯之處,但是公子那眼神,恨不得殺身成佛的模樣,怎麽也不會錯。

    冷雙成微微垂首,用右手托起左腕,沉默不語。

    “下次再發現你蠱惑銀光,就不是脫臼這麽簡單了。”眾人寂靜之間,秋葉依劍又冷冷開口,“已經為你死了兩個,初一,再不知節檢,下次可就沒人能救你了。”

    秋葉依劍冷漠說完,雙袖飄飄揚長而去。

    銀光愕然,躊躇了片刻,抬頭看了冷雙成一眼,飛快地說道:“站這裏別動。”然後跟隨公子的身影,趨步向前。

    冷雙成抬起頭,冷冷地盯了秋葉依劍背影一眼,心裏惡狠狠地想道“反複無常的小人……”然後麵無表情地托緊左腕,緊咬牙關,“喀嚓”一聲,移骨接位將手腕複原。又將右手撫上傷處,微微運力,一股冰涼的霧氣貼服上麵,瞬間隻覺涼爽。“還好寒毒沒有完全被清理幹淨……”

    她慢慢地走到宣德紅漆門旁,默默地等待。

    絡繹不絕的富貴馬車從她身旁穿過,帶起囂張跋扈的冷風,也有早朝的官員經過門邊,眼神倨傲地掃視她一眼,往往目光觸及到她身後的馬車後,麵色微變,皆低頭疾行。冷雙成迴頭看了眼白馬,想起了聶無憂說的一句話“辟邪山莊的車子,何人敢查”頓時心下了然。

    彌漫的晨霧漸漸散去,大地上流淌著金碧輝煌的色彩,冷雙成盯住雕甍畫棟朱欄彩檻的內殿半天,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太陽的光輝還是富麗堂皇的倒影,正在發呆時,一道紫色身影急速地掠到自己麵前,一轉麵目後說道:“初一,慶典即將開始,公子吩咐你守右門。”

    冷雙成點點頭,跟隨著銀光足不點地地朝前走去,她的身形仍然挺拔如樹,雙袖微張,卻是先前幾步

    快過銀光。銀光一頓,喃喃自語:“果真深藏不露……”爾後也跟了上去。

    冷雙成穿過右嘉肅門,和銀光分走兩邊,快步進入紫宸門,來到殿前。

    殿前平台上或坐或立全是王孫貴族,衣飾金貴直逼人眼,混著朝陽姹紫嫣紅盛開如丹。冷雙成極目四視,發覺按部就列地坐著許多人,不禁心裏大吃一驚:這種仗勢絕對不像是早朝,倒像是兩國大會。

    殿庭列法駕儀仗,百官皆冠冕朝服,正中金鑾寶頂高懸,一名金黃龍袍男子穩居仗車,麵目雍容威武。身後諸多素淡色彩,惟獨一抹凜凜黑色立於男子左側,俊美飄逸。

    冷雙成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是當今聖上與自己目前的主子秋葉依劍,即使她想忽視秋葉依劍冷峻的目光,但是主台上那種氣勢那種排場,斷不會令人無視罔顧。

    一名金冠短服的人坐於左側,緋窄袍、金蹀躞、吊敦背,麵目與漢人不同,冷雙成猜測是西夏使者,旁邊一名副使並如漢儀而坐。她微微轉動臉龐,雙眸掃視查尋眾多麵孔。

    果然,在眾官林列的身後,冷雙成發現了唐小手。

    剛才飛快地掠過車外時,冷雙成看到一名沉默的黑衣少年立於人群外,雙手微抬,攏了攏鬢發,這本來是極為平常的現象,但是冷雙成在馬車過去很久,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唐小手。

    因為那名少年麵目即使不見,但依照二十左右的年紀來推斷,不應該生了一雙如此細小如孩童的手。

    唐小手沉默瘦削,瓜子清淡的臉,她隱身於人後,麵目上一片淡漠,但是那雙眸子卻盛著炙熱如陽的光。透過唐小手的側影,冷雙成還看到了一名身姿嫋娜的女子,款款走過眾人,一路前行,風姿優雅地落座。

    冷雙成緊盯住那道身影,細細思索了下昨晚的對話,認出了她,是莊王之子,號稱“江南第一美女”的莊楚楚。她所坐的位置是賓客前列,顯然是貴賓之位。

    ——昨日楚軒不曾發覺,但是那枚毒針明顯是從楚楚方位射出,目的是軟軟。似乎是她和楚軒打過招唿,退避之時就動了手,不知原因為何。

    ——今日的唐小手也來到此處,難道不怕秋葉依劍抓住她嗎?

    冷雙成不動聲色地轉向唐小手,發覺如此長的時間,她仍然緊盯前方,不禁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主台上隻有四個人,坐著三個,站著一個,而且衣飾濃墨,臨風而立,俊魅搶眼。

    唐小手的眼光竟然不是

    仇恨,而是一種以前的初一未曾見過的熱烈!

    片刻震驚恍惚之後,冷雙成似乎有點明白唐小手來這裏的原因了——為了看到秋葉依劍。她想起以前四海裏阿骨沉默離索的樣子,不禁垂眸歎息:如此靈巧女兒,怎會看上那個魔鬼?剛剛抬頭,驚異地發現唐小手冷冷地注視著她。

    冷雙成透過人影,略顯驚異地迴視,兩雙眼眸略一接觸,冷雙成就醒悟原因出在哪裏。她迴過頭,果然看到秋葉依劍一直冷冷地盯住自己這方。

    秋葉依劍見冷雙成一直望著人群發呆,心裏冷哼一聲,快要把他的側臉盯出個洞來,那人才有所察覺,迴神目視。他再次看了冷雙成一眼,緩緩移動眼眸,看向了人堆,並且在心裏發誓:如果他還這麽心不在焉,晚上迴去再好好調教下。

    可能是在秋葉依劍強烈冰冷的眼神下,冷雙成會意過來,順著他的眼光,找到了他提示自己的那個人:一名朱紅袍褂的官員,背對自己,麵目朝著主台,凝神不動。

    秋葉依劍又盯住了冷雙成的麵目,目光凜冽移動,這次卻是看著她麵前的走道。她馬上會意過來,自人群中走出,穩步前行,來到貴客席側,沉穩站定。

    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斜走一步,攔住了冷雙成去路。她抬頭一看,居然是張熟悉的麵孔,一時之間仔細打量著他。

    那人身著黑麵紅襯的飛虎官服,方方正正的臉,打量了她衣飾一眼,然後拱手說道:“原來是世子家衛,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冷雙成低頭看到自己胸前的衣襟,上麵繡著閃閃發紅的小小葉子,滾成一條深色的邊紋,不由得嘴角一撇:“大人如何稱唿?世子囑咐在下和大人交換位置。”

    “敝人是禦林軍統領魏無衣,公子這邊請。”

    兩人互相施禮分開站定。冷雙成待魏無衣走後,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隱身於禁衛軍列隊之前。剛才來的是魏翀之子魏無衣,她已經認出他了。魏無衣對她說話時,她眼前總晃動著魏將軍的影子,兩人容貌相似而且語氣口吻如出一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果真是將門虎子,寄托著父親的殷殷苦心。

    ——“你放心,若不戰死,我們必然再見”,將軍的話猶如迴蕩耳邊,可誰能預料到明天?

    冷雙成正在苦澀迴味時,察覺麵上又降臨了那道森森目光,忙打起精神,注視著場地的變化。

    歌舞震天的喧鬧聲響起,空地上的彩台上升起

    了五色繽紛的彩球。

    隨著鼓樂聲的敲打,彩球越升越高,升至最後,“哄”的一聲四散炸開,金紙彌漫,香氣濃鬱,垂下幾條紅緞,上書“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雲雲。

    依次上場了幾個節目,冷雙成心思不在玩樂上麵,隻轉動目光時打量了幾眼,發現上台的均是風流俊俏的王侯公子,雖多有胭脂氣味,但麵臨西夏使者詰問時倒也鎮定,侃侃而談。眼睛轉來轉去,耳中傳來的詩詞內容讓她漸漸明朗,原來今日慶典當今聖上依循“詩、書、禮、樂、射”的內容與外使同樂。她心裏一緊,估計樂的內容和楚軒有關,不知道軟軟是否會上場。

    揚州楚軒公子出身世家,是宮中第一樂師高徒,他顯然是為了慶典為來,這些都是冷雙成知道的內容,她不知道的是為什麽別人刺殺軟軟來牽製楚軒。

    彩台上靜寂了下來,眾人不明就裏,紛紛屏息注視其上。靜寂之間,高台上轉軸緩緩升起,一站一坐兩道白色人影。

    兩人均是羽衫雪衣麵目秀美,或臨風玉立或端莊斂容,在清風徐來的晨間,竟似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仙子,刹那美麗不可方物。

    冷雙成不禁微微啟口,注視著高台上的楚軒側影,光線流轉間,隻覺又迴到了天嘯的身邊,他也是這般溫和典雅地笑著。

    秋葉依劍冷冷掃視全場,視野所接觸之地無不悚然低頭,或者是嬌羞一眼,無限風情地垂下眉目,除了銀光和冷雙成。——前者站立門側,凝神注視場地變化。後者心思恍惚,呆若木雞。

    他心裏又是冷哼一聲,順著冷雙成的目光,看向了高台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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