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映照下,孤獨凱旋的麵目漸漸清晰明朗,他的瞳仁裏摻著火熱,看不到別人,緊緊盯住了初一波瀾不興的臉。那目光如此熾炙,似是幹渴已久的人曆經千辛萬苦,才覓得一點點綠洲。

    冷雙成默默地看著他,無所迴應。

    “這就是你,初一,換做常人,即使不是滿心驚訝也定流露激動之色,可你還是那麽沒心沒肺地站在那裏,看著我苟延殘喘舉步維艱。我時常想,如其讓我單調地病死,還不如來見你,快樂地痛死。”

    孤獨凱旋一步一步走到冷雙成麵前,低下頭,凝視他的雙眼。

    一直沒有聲響的吳三手,很艱難地轉迴頭,從迷霧般的震撼中清醒,吃驚地喚著:“阿成……”

    冷雙成麵目沉寂,鬆開了吳三手的左臂,順勢抬起手指,掐住了孤獨凱旋的脈絡。

    “原來你叫阿成……”孤獨凱旋咳嗽著開口,“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配知道。我一直有種感覺,隻要我離你近一分,你就會掙脫得更遠。沒有救下你之前,你對我說話盡管謙遜,但還平靜。現在見到你,你居然自稱‘在下’,初一,你是一定要隔出些距離嗎?”

    說到最後,孤獨凱旋低下頭放在冷雙成肩膀上,抑製不了一疊聲地咳嗽。冷雙成輕輕地替他順著後背,穿過他的發絲,默默地看著吳三手。

    吳三手一臉震驚地站在火把底,半晌無言。過了小會兒,他突然又見到了冷雙成臉上的那種笑容,似是懸崖峭壁上的迎春花,無語而淒涼。

    “公子,在下尚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呢?”

    說完這句,冷雙成突然一拂孤獨凱旋的穴道,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轉過頭對吳三手說:“幫我扶住他,我替他取針。”

    “阿成,你剛才的傷……”吳三手遲疑地看著冷雙成。

    “不礙事,這位公子是我兩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讓他好好活著。還別磨蹭了,地下城並不安全!”

    吳三手伸出手接過孤獨凱旋,將他伏在自己身前站定,口中仍然說道:“孤獨公子怎麽又成了我的恩人了……”

    “等會我再告訴你。”冷雙成出手為孤獨凱旋開始療傷,吳三手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過了半盞茶時間,冷雙成為孤獨凱旋逼出了銀針,還來不及對吳三手說出什麽,身子一歪,傾斜著倒地。

    吳三手大驚,平放好孤獨凱旋,近身去查看冷雙成麵容。

    冷雙成淡淡地唿吸,雙眼開開合合,臉上汗珠暴發如瀑。吳三手將他扶起身子,靠著洞壁坐好,一邊用衣袖替他擦拭臉頰。

    過了許久,冷雙成唿吸平穩,慢慢地挪動身子,開始打坐調息。

    一時之間,洞穴內又恢複了先前的靜寂無聲。

    “說吧,你想知道什麽?”冷雙成睜開眼,對著吳三手淡淡說道。

    吳三手落在冷雙成麵目上的眼光來不及收迴,倒也不扭捏,爽朗一笑:“阿成就是深知我心。”

    “你的身體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施針時需使用師傅教我的心法和手法,牽動宿疾,疼痛片刻便沒事。”

    吳三手驚呆不語,心中一時感慨難平。過了會,又問道:“這位孤獨公子……”他默默地遣詞造句了一番,“是你的舊交?”

    “不是,這個說來又話長了……”冷雙成開了個頭,簡短地對吳三手說了自己自離開辟邪山莊以來,所發生的幾件大事,包括孤獨凱旋為了不毒害吳三手,寧願抱著羸弱的身子,生生受了那枚銀針,但是絕口不提聶無憂的秘密。

    “孤獨公子體質虛寒,需要在溫暖之處靜養才能緩解痛楚,多日勞累,他氣血攻心虛火上升,脈象不穩。現又被人拍進長針折磨軀體,估計又是著急趕來會和我,所以孤獨公子的處境,目前最危險艱難。”

    吳三手看著冷雙成,欲言又止。

    “如你所見,我是名女子。”冷雙成看著吳三手,平靜地說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想是剛才眾多的震驚紛至杳來,讓人應接不暇,此時的吳三手倒也顯得鎮定,他的目光移至孤獨凱旋身上,淡淡地問:“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冷雙成沉默地站起身,取下火把映亮了洞中四壁:“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會想出各種方法醫治孤獨公子的宿疾,但是公子的心病,我無藥可醫也無能為力。”

    “阿成,你當真是……”吳三手看向冷雙成,後半截話語又吞沒於腹中。

    淡淡的火光下,冷雙成的側臉藏於陰影中,隨著輕輕跳躍的火苗,明滅可見她忽明忽暗的容顏,似乎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麵紗,寂冷淒清。默然站立許久,才聽到她有些木訥地說:

    “孤獨公子的悲涼我感同身受,公子的厚愛我承擔不起,因為我時刻也是這般活著。”

    “我一直懷念著一個人,像月亮那般慈悲溫和之人。這個人一直在我的心中,滿

    如盈月夜夜不息。盡管他已故去,但我從未感覺他的離開,因為他,時刻陪伴在我的身邊,一顰一笑散落於塵,融入了我的唿吸,一淺一近直達心底。”

    吳三手聽著這無任何情緒起伏的語聲,嚐到了喉間翻起的酸澀。他想起了初一以前說過的那些話,漸漸有些明了麵前之人。

    她將痛苦抑製在最深處,啃噬得屍骨無存時,才能化成那一陣陣平波無疾的風,從糾腸百結的魂靈中穿出,在空曠滄桑的大地上發出營營哼鳴。

    “不該來,終究讓你為難了……”

    靜寂的山洞內,響起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吳三手循聲望去,不知何時孤獨凱旋已靜靜站起,靠著洞壁默默看著冷雙成的背影。

    “我的本意不欲如此,隻是控製不了心裏的疼痛,一聽到你的消息就飛奔而來。你不必擔憂,這是我自己的抉擇,似那飛蛾撲火,貪戀的就是最後一絲歡想。”

    吳三手囁嚅著唇形,心裏默然一歎,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冷雙成持著火把,背對兩人凝視壁上,默然了許久。吳三手看不見她的表情,猜不透他心中現在何想。

    “孤獨公子,你還能走嗎?”她平靜地問了一聲,仿若先前一切不曾發生,“我們要想辦法出去。”

    孤獨凱旋輕咳幾聲,拉攏了雙襟,淡淡地說:“你進來時便知曉一旦引爆琉璃火,整座山城瞬間即覆,還談何逃生?”

    “琉璃火?”吳三手啞然出聲,“唐門鎮宗秘寶琉璃火?”

    “是。”冷雙成舉起火把,率先緩緩前行,“我本來一直好奇辟邪少主為何苦費氣力每日為你驅針,現在看到洞中四壁,一切了然。”

    吳三手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後影,無法發出聲音。

    孤獨凱旋取下吳三手放置的火把,沉默著走在最後。

    “我剛才撫摸內壁,發覺滑膩不能鈍手,顯然有人早我們一步進入此地,塗滿了油脂。這是一種滇藏密產黑油,混雜火藥,遇熱即熔,引火即爆,威力無比。辟邪少主想必將琉璃火早已拆封,塗抹壁上以待時機,而這個期限,就是今夜子時。”

    “子時一到,針走內髒疼痛難忍。那枚銀針上沒有毒汁,但是淬有迷藥,一入髒腑血液便催發幻象,使人癲狂。屆時無需你的意願,勢必引你失手點燃整個隧道。”

    冷雙成迴過頭看向吳三手:“正如你所言,此處沒有出口。火

    藥一發,古城山脈頃刻不複存在。”

    “為何如此煞費苦心……”吳三手冷汗漣漣,喃喃自語。

    孤獨凱旋走上前,掠過吳三手,淡淡的語聲傳在後麵:“他這麽做是一箭雙雕——既完成他統一大業的心願,又利用你引誘初一前來,何樂而不為?”

    吳三手聽後怔怔地站在那裏。

    冷雙成想起在城門那道目光,證實了自己的推斷:辟邪少主遇而不殺,除了彼時心係戰場大局為重,更重要的是他已經估量出自己的去向,所以有恃無恐。

    “吳有,我對你說過,我就是那枚棋子,沒了你我還是會來。”冷雙成看著吳三手,知道他此時一定心裏難受,所以麵容沉靜地安慰著他。

    孤獨凱旋迴轉麵目,看著佇立的兩人,微微一笑:“初一,你對旁人如此仁慈,唯獨對我,如此殘忍。”

    笑容和著火光一起跳躍,遙遠而孤寂。

    冷雙成垂下眼瞼,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公子,別再繞迴來了。”忍了片刻,還是淺淺掀動嘴皮,不動感情地說:“他和旁人,絕對不同。”

    孤獨凱旋淡淡地迴過頭:“自是不同。外界傳聞巧手吳有雙手如簧,過目不忘,既負盛名,定是不同。”

    冷雙成和吳三手驚聞後,對視一眼,麵麵相覷。

    吳三手見到了孤獨凱旋和冷雙成的糾纏,心底驚異許久,對眼前的孤獨鎮主——名震天下,萬戶首選的少年——多了一些清晰的認識,不再如同霧中觀花,因為他是真實的,是有血有肉的。而阿成從頭至尾一味的維護,讓他感慨不已,尤其是初見自己所流露出來的驚喜,那種自然的拋去了平素木訥的笑容,令他終生銘記。

    冷雙成覺得驚異,是因為她揣測不了孤獨凱旋言下之意,有一種人,可能自己終生都是高山仰止無法看明。

    冷雙成輕輕拉了下吳三手衣袖,吳三手雖然有些不明了,還是打起精神趕了上去。

    走了一陣,吳三手首先打破沉寂:“這條路我們走過。”

    冷雙成抬頭目視前方,顯然對吳三手的記憶很依賴:“沒錯,這裏麵如同虯枝盤錯,像個迷宮。”

    “吳先生,剛剛我們經過了幾個路口?”孤獨凱旋突然發問。

    “十五。”

    “先生果真過目不忘。不知先生是否還記得古井城格局?”

    吳三手攏起手,淡淡地說:“公子不必

    試探我,你想知道什麽,隻管問來。”

    孤獨凱旋的背影在前方仍是很淡漠模糊,他的語聲一直平穩:“敢問先生幾個問題。”

    “請。”

    冷雙成心裏隱隱有種直覺,今日這裏有了孤獨凱旋和吳三手,走出這個迷局,肯定大有希望,所以她選擇靜觀其變。

    “三年前,傳聞先生匿身潛修,可有此事?”

    “沒有。”

    孤獨凱旋沉默。吳三手卻爽快地接著說:“我自十歲開始賭博,為了逃避追債走遍大江南北,有幸瀏覽各地州郡風光。三年前辟邪少主設局擒住了我,以大量錢財引誘,讓我為他詳細描繪出燕雲十六州圖形,武州古井台自然也在畫裏。”

    “先生是否還記得古城後山走向?”

    “記得。”

    “如若現在請先生帶路,能否分辨出來?”

    吳三手朗朗一笑:“不難。”一馬當先,接過冷雙成手中的火把,朝前走去。

    冷雙成默默地走上前,落後於孤獨凱旋一步:“公子是否已經知道出去的路?”

    孤獨凱旋看著吳三手的背影,淡淡一笑:“不知道,一切得仰仗於吳先生。”

    “公子……”

    孤獨凱旋不看冷雙成,隻是微微咳嗽直視前方:“初一似乎以前來過這裏?”

    “沒有,聽人談論過。”

    冷雙成默默地想著悠然往事,耳畔又傳來孤獨凱旋嗓音:“這裏的暗槽想必是為了傳送礦物吧?”

    “剛才公子細細打量了許久,勢必已經推斷出,洞中四壁黑沉沉一片,除了藏油,還沉澱有煤炭殘渣。——這裏的確是許久以前廢棄不用的地下私采場。”

    “如果還學初一剛才那樣,依靠辨認黑色尋路的方法,我們走一生也難以出去。”

    冷雙成哂然一笑。

    “初一可是看清了腳下?”

    “嗯。”

    “如此麻煩,隻不過為了隱藏一個秘密。”

    “願聞其詳。”

    “既是官府以公謀私地下采摘,勢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們鑿出許多岔路,引得來人亂七八糟繞圈子,但是地下所有的煤炭必須運送出去,而古城身後的兩座大山就是最好疏通之處。依山而建,原來是這般好處!”

    冷雙成沉默地跟在孤獨凱旋身後,什麽都沒說,但是她知道

    孤獨凱旋的推斷是正確的。

    ——方才她也覺察到了此點,隻不過為了平息孤獨凱旋莫名的怒氣,她選擇了裝聾作啞。自洞口一路行來,她就發現洞穴排列極有規律,每過一個洞口分出與之相應的小洞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反複。

    “說話,初一。”孤獨凱旋淡淡地開口,“隻有聽到你的聲音,我才知道你還在我身邊。”

    話音剛落,前方的吳三手卻迴過頭來,傲然一笑:“就是這裏。”

    冷雙成走上前,拾起石塊,運力朝石壁上敲去。石塊應聲而斷,發出“硿硿”的聲音,一直在靜寂的穴道內迴響。她不斷地敲擊,凝神細聽,最後落在右側一處地方,篤定地說:“外麵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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