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至山巔亮起了火把,伴隨著人聲鼎沸,光亮一路蜿蜒行來,越來越近。

    初一看也不看,隻凝神對視麵前三人。他的眼睛是鏡湖冰封,萬裏冰雪,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靜。

    將初一團團圍住的蒼山三隱這次卻有些狼狽:衣衫淩亂,斬落數十條布絲,胸前背後均被重創,劍痕累累,布滿了白色的寒霜。

    “傳聞無方島少年,青衣營初一,膽色過人勇氣可賈,今日所見,委實不假。”立於山巔的趙應承突然微微一笑,冷漠出聲。

    他淡薄的眼睛一掃周圍,繼而又冷冷接口:“不知在王師鐵蹄之下,是否還能全身而退,依然從容?”

    “趙公子!”初一和三老苦戰許久,正因無法靠近趙應承而心焦,聽他一言,語聲裏抑製不住的微怒。“世人為了功名利祿,對南北兩位公子趨之若鶩,各懷目的。但是楊姑娘眼裏的深情,常人都能看出如海般深沉,趙公子,難道你看不見嗎?”

    語聲先是低沉壓抑,到了最後一句,突然急促上揚,一時之間,“看不見嗎”“看不見嗎”滾滾在曠遠的山穀迴蕩。

    趙應承迴旋麵目,看著模糊的遠山輪廓,耳旁一直傳來那句擲地有聲的迴響。

    初一看不清趙應承的表情,隻覺得這句悲鳴停息,才傳來趙應承字字清晰的迴答:“為了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蒼可曾憐憫?紛繁亂世螻蟻偷生,何謂真情何謂假意?縱使真情又有何用?”

    趙應承轉過身,盯住初一寂然一笑,那笑容遠似寒山白雪:“況且,孤注一擲之人,最是愚蠢至極!”

    這句話像一把無形的大錘子,狠狠地敲向了初一。初一身形微微晃動,閉上了眼睛。

    趙應承右手一揮,周遭衛士一穩陣型,團團攻向初一,三老立於公子身旁,意欲伺機補上兩掌。

    初一迴頭看了一眼那批步卒,認出還有兩三人是剛到營地時為其忍疼針炙過的傷員,心裏長歎一聲,縱身朝崖壁跳去。

    鬆柏方想振臂一躍,蘭君先早一步拉住了他的身形:“護衛公子要緊。”

    先前指揮上山的副將拾起白色貂裘,走上前呈現給趙應承。趙應承淡淡地看了一看,說道:“髒了的東西,丟掉。”

    副將一愣,直著身子杵在那裏。

    竹老看著初一逃遁的方向,問道:“公子,這個初一為何出手?”

    趙應承昂然前

    行,眾人尾隨其後。兩名小兵為他掌火,照明前方道路,他淡漠地走了許久,才迴答:“為了拖延時間。”

    竹老心中生奇還待出語詢問,一抬頭,看到蘭君凝視他的眼色,會意過來,噤聲不語。

    趙應承的身後仿似長了眼睛,他隻顧前行,口中卻淡淡地說:“主帳距空地至少有二十丈,誰有這麽大的力道這麽長的鞭子?楊晚已死來人還搶奪屍體,顯然是同夥所為——不過楊家滿門被殲,螻蟻之徒不足為懼。初一出手攔截,是為了那人盜走屍體順利遁去。”

    (我許你一世深情,你棄之如塵;輾轉零落寸寸催心;再見你時波瀾不驚,前塵舊事焚燒殆盡,煙鎖津渡無法迴應。)

    耳畔風聲唿唿不斷,眼前掠過黑白相間的光影,初一心緒煩亂,隻是提氣縱身狂奔。

    初一說不出心底的混亂緣由,趙應承那句嗤笑孤注一擲的話語一直在耳間迴蕩,縱使他說的不是自己,但是如此殘忍地對待一個情深似海的人,怎能讓人不為之悲憤難平?

    奔跑了許久,還未見到拂曉的光亮,初一麵龐上流淌著小溪似的汗水,麵朝著來處,低低地說:“趙應承,既然你出身高貴,就必須多承受責任多所擔待,但是千萬不要後悔。”

    初一沿著鳳鳴山背脊緩緩而行,走到一山石陡峭直插雲天之處,轉過一須發飄飄老者,攔住了去路。

    初一抬眸凝視麵前老人,全身白葛道衣,麵目幾乎被銀須白發遮掩深閉,隻露出一雙洞悉塵世的眼睛——仿若佛祖那樣睿智深邃。

    初一一怔,恭敬地作揖:“前輩有何見教?”

    白發老人雙眼如泉溫潤,語聲平緩,折迴山崖間隱隱迴響:“先前多承公子援手。”

    初一心下雪亮,猜測出老者與楊晚關係匪淺,聽他的語聲,也能斷定修為過百,是難見的世外高人,不由得頓生敬意,愈加恭順低首。

    老人伸手一扶初一雙臂:“公子請隨老朽前來。”轉身帶路,衣袂生風,袍袖飄飄仿若淩虛仙人。

    彎彎曲曲經過幾道山崖,老人袍袖一拂分開遮掩的草木,帶著初一進入了內洞。

    洞內依然黝黑一片,一處泉眼般大小的縫隙透露著點點微淡的光,但是足夠初一看清一切。麵色蒼白的楊晚了無生氣地仰臥草堆,胸口不聞起伏,已是死去多時。

    初一垂眸看著她,心裏又掠起一層淡淡的悲涼。

    “如公子所見,是老朽

    從趙公子手中奪走楊晚,因為老朽正是她的師傅,也是她父親臨終前托付之人。”

    初一沉默了一會,才恭聲迴應:“前輩是否有要事囑咐晚輩?”

    “好聰明的孩子。來,你坐下,聽老朽慢慢地說。”

    老人也不待初一反映,走到楊晚身旁盤膝坐下,眼光看著楊晚,有無限的慈悲憐憫。

    “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楊晚恐怕還得落於敵手,公子這份大恩不能不謝。”

    初一連忙伏身跪拜:“不敢。”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初一右臂,一股柔和的風帶著他跌向地麵——初一也不反抗,依照老人心意,盤腿坐於對首。

    “楊晚出生於將軍世家,卻是生錯了朝代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南唐舊遺楊定疆將軍,國家滅亡後攜部下降服宋主,因反宋戰爭中牽扯到了楊家,被一直潛伏在楊晚身邊的趙應承各個擊破,滿門殲滅。”

    初一身軀猛地抖動。

    老人微閉雙目,繼續沉穩說道:“楊令公在大難來臨之際,曾托付老朽看好這個楊家最小的孩子,希翼朝廷放過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女娃。可是楊晚生性聰明,漸漸推斷出了一切,思緒由先前的空靈轉為現在的混亂——她時常半夜醒來大哭大叫,滾在地上拉著老朽的衣襟,像個無知的孩童,口裏還一直嘶喊‘師傅,你殺了我吧,我活不下去’‘師傅,你給我紮針了嗎,我腦袋很疼’有時候又不言不語,看著竹子發呆一整天——老朽這才知道她心智苦亂離瘋癲不遠了。”

    “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老朽無從得知,但是擔憂她做傻事,就用崆峒派祖傳秘寶,當年捆綁昆侖奴的‘一絕索’鎖住了她雙腿雙手,離開一個時辰給她配一副藥,迴來時就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初一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覺得再沒有力氣去看一眼地上那方平靜的麵容——一絕索,韌性最強,能鎖縛饕餮蛟龍。但強行逃離時,索刺倒扣經脈,遠離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老人仍舊淡定地端坐,語聲平靜:“老朽知道她還在希求自己收留的楊朝不是趙應承,所以也趕到了鳳鳴山,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說到這裏,老人突然緩緩睜開雙目,溫和地看向初一:“公子,你是誰?”

    “晚輩叫冷雙成。”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向了楊晚,伸出右手輕輕撫摸她如雲般黑發:“冷公子,老朽有個請求,實在是難以啟口。”

    初一恭順地看著老人,口中無一絲遲疑,迅速應道:“前輩無須多慮,晚輩其實到處飄蕩無所寄托,即使前輩不用囑咐,晚輩也願意做任何事情。”

    “楊晚還有最後一絲希望。”

    初一此時聽來,縱是如此平靜之人,也微微一怔。

    “她是老朽一手帶大,情同父子,幼年洗浴時便察覺她的心髒和常人生得不一樣,方才救下她老朽便喂食了一種藥丸,牢牢護住了她心底最後一點氣息。但是否醒來,還需一種藥引。”

    老人雙目直視初一麵容,目光堅定而慈祥:“老朽得知此時去尋得這處藥引,絕無可能,但是碰到了冷公子,楊晚還有一絲挽救希望……”

    初一身軀不禁凝神不動,他的眼裏不知不覺流淌出痛苦:“前輩,是說要用我的血催發寒毒,讓她浴火重生嗎?”

    老人默然點了點頭。“別人或許不知紅碩果之霸道陰毒,老朽虛度百歲光陰,剛好知道此毒的厲害,而先前在營地中見你催發出劍,便心中竊喜老天苟延楊家最後一點血脈。所以老朽一直隱在山中,等著公子。”

    初一沉吟片刻,才抬首凝視老人:“前輩應該知曉中了此毒無藥可解?發作時痛苦難抑,令人隻想自戕?晚輩體內兩種霸道毒素相生相克,楊姑娘是否也能調和?”

    “老朽探過公子脈絡,知道公子體製寒涼不似楊晚,所以能壓抑寒毒不易發作。可是為了挽救她,沒有第二種方法。至於能否支撐而活,一切要看她的造化。”

    初一腦海裏頓時扯出一絲亮光,他不禁雙目圓睜,語聲帶著一點點的驚喜:“前輩可是藥王?若是,楊姑娘的確有希望。”又想起麵前老人定是極早探出自己的秘密,不禁又低頭開口:“不是晚輩有意隱瞞身份……”

    老人隻是慈祥地看著初一,眼睛裏一如先前的清亮:“公子隱瞞身份,定是有難言之隱。老朽正是藥王,為了這個孩子避居荊湘,在江湖中已銷聲匿跡十八年。”

    初一有些遲疑地看著藥王,麵色猶豫,但終究沒有開口。

    藥王微微一笑:“公子可是有諸多疑問?”

    “恕晚輩愚昧。”

    “無妨。”

    “江湖傳聞藥王慈悲為懷,平生隻收東閣先生、孤獨鎮主為徒,不曾得聞楊姑娘一事。”

    “楊晚的身份比較特殊,老朽和楊家淵源頗深,所以費了一番心思在此女身上。”

    “如果楊姑娘服用了寒毒,僥幸迴醒,會不會再次生無眷戀一心求死?再者一旦毒性發作,常人難抵,前輩是否有藥物控製?”

    藥王的目光長久地流連在楊晚的軀體之上,麵對初一的疑問,他反問不答:“公子是否知道放置好楊晚後,老朽一直尾隨身後?”

    初一心裏有些吃驚,麵色平靜地搖了搖頭。

    “老朽生於前唐,至此虛活了百歲,也看盡了世間的變化無常,老朽明白一個道理用了整整八十年。”

    “晚輩謹聽教誨……”

    “老朽看到了前唐的覆滅,十國的混戰,初宋的建立,曆經三朝三代分分合合,唯獨世間日月亙古不變。正值戰亂天災,即使鋒芒如秋葉公子,權勢如趙世子,如此英雄少年最終會在光陰流逝前折首,所以老朽淡看世間百態,不予插手順應潮流。眾生在天地之間依循各自命運而活,無法逆轉。縱使老朽矯意為之,楊晚還是得自己麵對自己的命運。”

    初一垂下頭細細思索著這番話語,覺得藥王前輩字字璣珠,繼枯木大師點化之後,心底的迷霧又清退不少。

    “前輩隱居荊湘,想請教心中一直以來的幾點推測。”

    “請。”

    “荊湘是否是前唐屬國?”

    “是。”

    “相傳若幹年前敬遠公所立?”

    “是。”

    語聲過後,初一麵如死灰,身子一直簇簇抖動不停。原本心中那點卑微的希望被自己捏碎,頓時消散於空中,刹那不見蹤影。這心中的萬丈波瀾如何平息,如同橫掃千軍,“砰”的一聲將初一甩到深淵,冷徹見底。

    藥王用他洞悉一切的眼睛慈愛地看著初一,卻不言語。

    “晚輩冷雙成,來自另外一個朝代,因寒毒保存屍身,穿越百年時光,再次存活於世。晚輩時常迷惘,麵對不同的世間相同的命運,心中一直抗拒,今日得見前輩,讓晚輩茅塞頓開。”

    初一默默起身,恭恭敬敬地給藥王稽首伏拜,待起身站定,身子卻如白楊般筆直雋秀,仿似換了一個人,周身散發著淡淡的明亮的氣息。

    藥王仍舊微笑不語,卻是受了麵前少年的大禮。

    “父親為晚輩取名‘雙成’是希翼晚輩順利長大,成人成才冷雙成。今日跪別前輩,心中便暗暗決定從此做迴自己,勇往直前,安然麵對上蒼磨煉。再次感謝前輩的教導。”

    藥王端坐

    於室,仙風道骨的身姿穩如青鬆,聲音如春雨潤物,溫和而深遠:

    “今日一別,有緣自會相見,定當報答公子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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