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樓樓高三層,每層簷角用的都是特質琉璃,每當月上中天之際,樓上燈光全滅,四角在月光照耀下,會散發出朦朦光彩,正合了月華之名。”


    雖說今天要去月華樓的人足足一大堆,但張壽最終說服了太夫人和朱瑩祖孫,大家分兩路。一路先在月華樓四周轉轉,看看熱鬧,另外一路直接上月華樓,如此正好可以避免目標過大。他雖沒說怎麽分,但太夫人自然心領神會,直接把朱瑩給提溜走了。


    此時,聽著一旁閑人在那解釋月華樓的由來,張壽不由得心想,那位永平公主挑這地方開文會,是不是因為生於八月十五,所以對月華二字有特別的好感?


    如果不是先頭李媽媽挑明,他簡直要覺得,這種每月一次的文會是她的選婿大會……


    月華樓附近早早豎起了木柵欄,四處入口都有全副武裝的衛士把守,但凡有士子拿出請柬進去,全都會引來一陣喝彩聲,而沐浴在喝彩聲中的士子們,往往會更加昂首挺胸,神采飛揚。當然,張壽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四周圍某些沒能收到帖子的人說些酸溜溜的話。


    他今天再次戴上了鬥笠和麵紗,再加上有齊良和鄧小呆當跟班,阿六保駕護航,在這擁擠的人流當中,總算是保有一片靠牆的空閑之地。可即便如此,他卻沒有立刻亮出帖子,去那寬鬆許多的月華樓下,和那些誌得意滿的中選者為伍,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著四周圍人說話。


    很快,一溜五六個年輕士子結伴而來,四周圍的人紛紛給他們讓路。而這些人卻也高談闊論,旁若無人。


    “上次的題目是‘夫子之文章’。就不知道這次永平公主會出何題!”


    “上次破題最好的國子監謝萬權,這次居然被個鄉下小子氣得閉門不出,怕是不能來了。哼,就算葛太師弟子,隻精研算學算什麽能耐,葛太師當年還不是因為時文第一揚名天下?”


    “哎,每月永平公主開如此文會,大家切磋四書經義,追思複古,也好叫那些數典忘祖的家夥好好看看,那些番邦的鬼畫符哪比得上我們的聖賢大道!科場隻考時文,這是祖宗製度,哪能更易?”


    “聽說每月被永平公主邀來月華樓的時文選家也越來越多了。隻要長此以往形成製度,每月那些出類拔萃的時文立刻能結集成書,名揚京城,甚至名揚天下,真真是善政。皇上既然派人親臨,足可見也是支持時文的!”


    張壽聽齊良說過所謂時文選家。時文選家,也就是八股文選家,簡單來說,就如同是後世優秀作文選編輯,負責在科舉考試之後選錄優秀八股文,加以評點,結集成冊出書,最終賣給應考的儒童。當然,要做這種事,這些選家當然大多頂著時文大佬的名聲。


    如果不是鬥笠和麵紗遮擋,他可以保證,聽到這些高聲談論的話,四周人肯定能看到自己眼下那極度不以為然的臉色。


    他之前在朱家隨口玩笑時,隻不過覺得把文章看得比詩詞歌賦重要,這種態度有失偏頗,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在李媽媽麵前還是把話說輕了。


    今天這月華樓文會是比拚八股文的大會,而且是比拚、評點、出書的一條龍服務,怪不得能吸引這麽多文人趨之若鶩。


    三五學子為了過科舉這個獨木橋,好好切磋一下八股文求個進步,這很正常。


    書院私塾為了考出更多的秀才舉人進士,把八股文當成主要科目,這也很正常。


    一群專門四處搜羅優秀八股文結集成冊賣給儒童賺錢的選家,口口聲聲推崇八股文,這更是很正常。


    朝廷的各級科舉考試畢竟還在用這樣的文體來遴選人才呢!


    可你堂堂一個公主,一個月來一次八股文大賽,聽四周眾人議論的口氣,居然還成了高舉複古潮流的號召?成了對抗某些“數典忘祖”新派官員的中堅?


    開什麽玩笑,這算什麽複古,商周沒八股,春秋戰國沒八股,漢唐更沒八股!


    八股文寫得好確實很厲害,可你去問問那些名臣,誰會拍胸脯說我平生最自豪的就是八股文寫得好!過了科舉這道關,大多數人立刻就把八股文扔了!葛老師現在八股文寫得怎麽樣,他都不知道……


    張壽轉頭看了一眼齊良,見人麵色凝重,而鄧小呆卻在那撇嘴,至於阿六,少年正一如既往沒有表情,他就嗬嗬一笑,隨即摘下了鬥笠和麵紗。


    就是這樣輕輕巧巧一個動作,立時吸引了周遭無數目光。畢竟,鬥笠麵紗在這種場合不足為奇,不少權貴幕僚,乃至於即將去往地方的低品官員,都會悄悄到這邊搜羅人才。


    可張壽這年紀已經把這種可能性全都滅殺了,而他那清俊閑雅的容貌,則是激起了許多人同仇敵愾。


    “哼,這又是一個仗著生得好,想來撞大運的!”


    “誰不知道永平公主素來隻重才學人品,不重形貌!”


    “這麽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也想學那些才子名士?”


    在這些從竊竊私語變成大肆非議的聲音中,張壽旁若無人地對身後齊良和鄧小呆招唿了一聲,隨即不慌不忙地往月華樓入口走去。


    眼見兩個衛士齊齊上前來,聽到四周圍那些嘲笑譏諷越發肆無忌憚,張壽衝著齊良微微頷首,當齊良上前拿出那樣式古樸,打磨光滑的毛竹帖子時,那些非議的人便仿佛被什麽東西卡住了脖子,瞬間鴉雀無聲。


    那兩個衛士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便小心翼翼地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後,他眼神一閃,隨即恭敬敬敬地說:“這位公子,公主所發帖子,一帖一人,您一人進去可以,但從者……”


    聽到身後又傳來了陣陣嗡嗡嗡的聲音,張壽便若無其事地笑道:“哦,原來如此。但送帖子的人說是讓我帶學生過來,既然不能,那就算了,齊良,你代我去,我本來就要去老師那兒算幾道題,先走了。”


    見張壽對齊良一點頭,隨即招唿了鄧小呆和阿六,竟是轉身便走,兩個衛士頓時傻了眼。而比他們更加瞠目結舌的,還有圍觀的那些士人和閑漢。


    這看上去就一張臉長得好的小子這才多大年紀,就能有學生了?就算有學生吧,就為了人不能進去,人就隨手把帖子給了學生,自己轉身就走,一點都不給永平公主留麵子?


    齊良拿著那沉甸甸的毛竹帖子,同樣目瞪口呆,非常糾結是該勸小先生呢,還是直接就聽小先生的。好在他很快就不糾結了,因為裏頭有人一溜煙衝了出來。


    “壽公子留步,留步!”


    一個身材肥碩的中年人滿臉堆笑追了出來,見張壽果然停步轉身,他這才惱火地衝著那兩個衛士喝道:“你們這眼睛怎麽長的,看清楚那帖子沒有?公主邀請的是壽公子及其弟子,這弟子兩個字你們看不見嗎?差點得罪了貴客,該當何罪!”


    張壽不禁暗自哂然。那帖子上,什麽時候寫了弟子兩個字了?那分明是裕妃的口信!


    一番劈頭蓋臉的痛斥訓得兩個衛士連頭都不敢抬,來人這才笑容可掬地上前對著張壽拱手作揖:“壽公子千萬包涵,都是下頭人不懂事。來來,這三位公子也是,裏麵情!”


    見阿六也被來人有意無意歸入弟子這一行列,張壽不禁暗自歎息。


    說實在的,他是想借著剛剛兩個衛士阻攔自己的由頭,拔腿就走的。


    至於留下齊良,很簡單,太夫人和朱瑩,怎麽都會照應一下這小子。可如今裏頭人反應這麽快,看來就算這月華樓文會是龍潭虎穴,他也隻能走一遭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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