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個東張張西望望,甚至還在黑乎乎的方桌子上彈了一指頭聽響聲的老者,張壽忍不住想到了朱瑩那一天初來乍到的情景。雖說年紀截然不同,但大小姐也是這樣看什麽都好奇,仿佛鄉下的任何一樣器具,都值得研究一陣子。


    他剛剛帶這老者來此地的路上,也試圖套問一下對方的底細,奈何人的嘴緊程度和他家裏的母親仆人幾乎不相上下,隻笑眯眯地說自己姓葛,對於其他的竟是上天入地亂扯一通,他也就幹脆順口稱人葛翁。


    “對了,我還不知道小郎君你尊姓大名。”


    “我姓張。”張壽頓了一頓,嗬嗬一笑道,“葛翁不肯報出大名,那我這後生晚輩也學學您,不報我那不值一提的名字了。”


    葛翁先是一愣,隨即就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紀了,你這小郎君就不知道讓著我一點?哼,當我老人家糊塗麽,我到外頭村裏問一句,難不成你姓甚名誰還問不出來?算了算了,不和你慪氣,我瞧著這房子裏裏外外不見旁人,難不成就隻你一個人住?”


    張壽原就覺得葛翁有些老小孩似的頑皮,此時聽這話一說,他越發斷定自己的第一感覺沒錯。而末尾那個疑問,他甚至都不用細想就知道,定然是老頭兒因為他這張臉起了疑竇。


    朱瑩這位出身豪門的千金大小姐看臉也就算了,他實在是沒想到,葛翁一個半截都快入土的老頭兒竟然也看臉,當下忍不住反問道:“難道葛翁覺得我應該十指不沾陽春水,餐風飲露做神仙?”


    葛翁彈彈衣角,理直氣壯地自顧自坐了下來。


    “世道本來就不公平,否則怎麽會連科場也偏愛美男子?就算是朝廷,狀元也會選偉岸大丈夫,而不會選一個含胸駝背的禿子。我就不信,你長著這麽一張臉,還能生火做飯,所以你肯定不可能一人獨住……”


    他這話音剛落,就隻見張壽嗬嗬一笑,竟是轉身就這麽徑直出去了。


    微微一愣,他醒悟到張壽很可能要做什麽,立刻起身拔腿就追,就隻見人到了灶下,熟練地在爐膛中放上幹柴,先用刨花引火,用燒火棍添柴吹火,而後淘米下鍋做飯,一應動作嫻熟得就仿佛做過千百迴。


    直到張壽總算歇了一歇,老頭兒這才訕訕地說:“你這小郎君長了這麽一張好看的臉,就算長在這鄉間,也該有人主動登門幫你料理這些雜務才對。親自做這些,不是暴殄天物嗎?想當然我老人家年輕帥氣的時候,都不用動口,衣食住行,也不知道多少人幫我打理好了。”


    見張壽但笑不語,擦幹手之後,又去一旁簸籮裏拿出了兩根翠瓜,洗幹淨之後菜刀紛飛須臾便切成了整整齊齊的條狀,仍然跟著後頭轉悠的葛翁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繼續勸解。


    “老人家我是看到你就想到我從前,這才勸你。男子漢大丈夫懂得自力更生是很好,但也得分個輕重緩急,你做飯再好,難不成將來去做個庖廚?就算你會種地,你一個人的力氣,比得上改良耕法,疏通水利的成效?就說你眼下一個人在這兒獨居,真不如……”


    張壽沒打斷葛翁的喋喋不休,直到這位老愛自稱老人家的老者說出真不如三個字,他這才慢慢悠悠地說:“其實,這兒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獨居,家裏還有母親和三個老仆。”


    正絞盡腦汁勸這清俊少年郎惜取少年時的葛翁頓時被噎住了。


    片刻之後,惱羞成怒的他便想發火,可話到嘴邊,他才一下子醒悟到,剛剛這位張小郎君確實是沒說這是自己家,隻不過是在他表示出對方不會做事,沒能力獨居的時候,用實際行動迴擊了他的偏見而已。


    想到這裏,他不禁悻悻輕哼道:“不是你家,你還帶我老人家來,更隨便動了人家的米糧菜蔬,想來是你素來親厚的親友?”


    “不錯。”張壽微微一笑,隨即用鹽醋香油拌了翠瓜之後,爽快點頭承認,“我家近幾天有客人,房宅不夠住了。迴頭我迴家讓人做點吃食過來,想必葛翁不至於嫌棄。”


    張壽帶葛翁來的,正是齊良家。如今齊良不但白天在清風徐來堂中充當大師兄,就連晚上也時常歇在那兒,以防某些貴介子弟出什麽幺蛾子,家裏反而空了下來。


    相比村中其他人家,這裏自然更適合眼前這個自稱前來訪求高人的“老人家”居住。


    “我就說呢,看你這細皮嫩肉,也不像整日要為生計忙碌的樣子。”


    葛翁哼哼唧唧,可見張壽要走,他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這小郎君的袖子,等人一迴頭,他就嘿然笑道:“吃住都在其次,有一口熱的,有個地方遮風擋雨就行,老人家我可不挑。實話告訴你,老人家我是京城某家貴人的西席幕賓,不見到那位山林隱逸,是不會迴去的。”


    張壽步子一頓,這才聳了聳肩道:“那位所謂的世外高人,也就能蒙一下京城那些追著趙國公府朱大小姐的狂蜂浪蝶而已。朱大小姐避居鄉野卻依舊有人跑來獻殷勤,她不耐煩,這才耍弄了一下陸三郎,誰知道以訛傳訛,風聲會鬧這麽大。”


    “哦?”葛翁用大有深意的目光注視著張壽,嘴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朱大小姐因為嫌京城事多人煩,所以避居鄉野?不是因為她在鄉下有個未婚夫?”


    “是不是未婚夫,那得看白紙黑字的婚書,口說無憑的流言可做不得準。”


    張壽輕描淡寫岔開了這個話題,見葛翁終於放過了自己的袖子,他才拱了拱手道:“葛翁在此暫歇吧,我片刻就迴。”


    見張壽頷首之後大步離開,想到他剛剛待人接物禮儀嫻雅,談吐自如,偏偏做起那些本應是仆役所為的事情,卻也安之若素,葛翁不禁揪了揪自己那一向保養很好的胡子,目光又在屋子裏轉了一圈。


    緊跟著,這位剛剛雖說有些言語耍賴,但卻顯得很有氣質的帥老頭,竟是大步來到角落裏一個很簡陋的書架旁邊,竟是自顧自地翻翻撿撿看起了那些書。隻不過,他輕拿輕放,動作迅疾,不過須臾就翻遍了大半個書架。


    當他最終發現一個厚厚的油紙包,隨即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其拿到書桌上打開時,就隻見裏頭是一遝手抄簿冊,他隨手打開第一本,隻看了第一眼,便不由得眼睛一亮。


    “嘿嘿,任你奸似鬼,也逃不過老人家我的火眼金睛……唔,不對不對,勉強算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沒說謊,談不上奸似鬼……明明說真話還這麽難打交道……嘖嘖,真是比我當年還要厲害啊,這些題目怎麽想出來的……真是沒白費我一番苦心!”


    葛翁放下手中那本簿冊,又仔仔細細翻看了其他幾本,辨別出字跡新舊,算了算這簿冊的年頭,默記一番,他就原封不動用油紙包裹好,又放迴了書架,隨即拍拍雙手伸了個懶腰。


    “老人家我人忙事多,今天既然你說我來拜訪的高人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欺世盜名,我也不好在此多留,迴頭再見吧!”


    當張壽帶著提了食盒的阿六去而複返時,看到的便是齊良家大門口一張龍飛鳳舞,墨跡淋漓的字條。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既見君子,此行不虛!遺錢百文,以充飯資。老夫去也,來日相逢!”


    見那末尾一個葛字寫得尤其神韻十足,張壽忍不住搖頭。


    這簡直是個我來了,我走了,不留下一絲雲彩的任性老頭!


    然而,轉念一想,他不禁就朝四周圍看了看,隨即徑直走到了書架前。


    這村裏差不多可以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因為彼此都知根知底,尤其是齊良這樣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哪怕齊良跟他學東西而攢下的幾本練習冊,齊良也隻是用油紙包好,放在書架上。


    他隻略一看,就發現了端倪。齊良和他得意地提過,會在油紙包底下放一根頭發絲,這樣,但凡人進來動過東西,立刻就能發現。


    那會兒聽到這個小機關的時候,他甚至很想吐槽,小齊你不做特工可惜了……


    而現在,那根頭發絲不見了。


    毫無疑問,葛翁看過這些練習冊,而且很可能是因為看了裏頭那些題目,這才急忙溜了。


    還說是人家西席幕賓,瞎扯吧?誰家達官顯貴,公卿世族,會養出這麽有性格的清客老相公?那種我行我素的性子,老頭兒自己應該就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吧?


    越想越覺得有趣,張壽本來懸著的心思,不知不覺就放下了。


    都已經有葛翁這樣的人找上門了,看來迴頭必定還會有這樣的人過來,屆時就不是這麽好搪塞的了。既然朱瑩都幫他高調了,那就高調到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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