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雨,苦雨。


    風瀟瀟,雨淅淅,春寒料峭。


    寒雨滿空江,空蒙蒙,江蒙蒙,江邊兩岸的樹影也蒙蒙。


    風吹樹梢,雨打樹梢,吹下了葉片片,打下了葉片片。


    葉濕水,水濕葉,點點滴滴。竹笠邊緣的水珠也點點滴滴。


    不單止戴著竹笠,那個人還披著蓑衣,竹笠點滴水珠,蓑衣也水珠點滴。


    水珠始終點滴在相同的地方,那個人也始終站立在樹下,橋右邊的柳樹下。


    橋橫跨大江兩岸,長,也寬闊,可以駛得過雙馬大車,也可容得下六人並行,雖然是木橋,看來倒牢固得很。


    橋的這邊連著路,那邊當然也連著路。


    那邊路盡頭,是市鎮,依稀閃爍著燈光。


    燈光在雨中迷蒙,那個人目光也迷蒙在雨中。


    目光從笠弦下透出,射向鎮那邊,冷峻,也銳利。眼不時還眨動,目光卻絲毫也不起變化。那個人的麵用黑巾蒙著,看不到他的表情變化,但顯然,他是在等待著什麽。


    雨夜,江邊,樹下,等待著的蒙麵人……好詭秘的氣氛!


    雨在響動,風在響動,江水在響動,樹葉在響動……就是那個人,聲也不聲,動也不動。


    遠遠的鎮那邊,燈火漸零落。


    更鼓聲更零落,隨著風,單調的聲音傳來,已是二更。


    “二更……”那個人終於出聲,語聲苦澀低沉,搖曳在風雨中,隨即被風吹去,被雨洗去。


    燈光也是在風雨中搖曳,卻不曾那麽就消失。那是移動著的燈光。


    燈光從鎮口傳出,緩緩地移來。


    蒙麵人也發覺了那燈光,目光更顯得銳利。他卻仍然沒有動,靜靜地等待著。


    燈光愈來愈近,雖然慢,到底來到了橋邊。是一盞罩上了蠟紙的燈籠,難怪經得風雨。


    燈隻是孤燈,人卻有兩個。


    掌燈的那個走在左邊,稍後,藏青色勁裝疾服,腰旁斜掛三尺長刀,頭戴著竹笠。


    靠右稍前的那個卻是傘掌右手,錦衣,配劍。


    燈籠昏黃的光芒雖然不很亮,映射下,兩人的相貌卻還是依稀可辨。


    錦衣人三十左右年紀,丹鳳眼,蓄須,長相頗見威武,舉止亦見風度。


    青衣人亦三十出頭;看來也很剽悍,就是少了那份威武,那份風度,他掌燈陪從,無疑在替錦衣人引路。


    看起來,他的確也隻像是個跟班。


    來到了橋下,他本能地稍為提高了燈籠。


    燈火連隨閃動。對岸樹下那蒙麵人的目光亦起了閃動。倏地開步,走出了柳蔭。


    他走得並不快,但也並不慢,那兩個人才上了橋頭,他亦恰好走到了橋上。隨即就停了下來。


    對麵錦衣人幾乎同時亦收住了腳。


    青衣人卻兀自跨出兩步方才覺察,他怔了一怔,收步,就瞪眼望著那蒙麵人。但那蒙麵人沒有理會,隻望著錦衣人。


    錦衣人也隻是望著蒙麵人,他的目光很銳利,蒙麵人的目光更銳利,簡直就像是劍,利劍!那綿綿雨絲亦仿佛要被他劍也似的目光斬斷!


    錦衣人不由得心頭微凜,但他的目光卻並沒有退縮,相反變得更銳利,也像劍!


    青衣人的目光亦不曾退縮,他根本亦不曾接觸到那蒙麵人的目光。他瞪了好一會兒,忽地迴頭望向錦衣人。


    錦衣人卻似乎忘記了他的所在,沒有理會他,更沒有作聲。


    當家的懶作聲,那做下人的就該作聲了!他念頭陡轉,連隨就衝著那蒙麵人一聲暴喝:“什麽人!”


    蒙麵人看也不看,輕叱:“走開!”


    “走開,”青衣人可怒了,“你擋著路,還叫走開?你可知你擋著的我家主人是誰?”


    “我知道!”


    青衣人挺了挺胸膛。“那你又可知我是誰?”


    蒙麵人冷聲一笑:“你是誰都沒關係!”


    青衣人胸膛挺得更高。“我……”


    蒙麵人突然截口:“我說走開,第二次!”


    旁邊錦衣人忽地亦開口:“走開!”


    青衣人霍然迴過頭。“大爺,你何必賣他的賬,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攔著去路,你道會安著好心,怕不是打你主意來的,就讓小的教訓教訓他,好讓他以後懂得帶眼識人!”


    錦衣人嘴角微咧,再也不作聲。


    青衣人隨即轉迴頭去,瞪著蒙麵人。“我說朋友,知機的你就快些拔腳開溜,否則,莫看我隻是個小小的護院武師,可夠你瞧的!”


    蒙麵人索性連話也不說了。


    青衣人愈發得意,燈籠往橋邊欄杆放下,騰出來的右手陡落,卻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話聲更響亮:“你到底……”


    蒙麵人截口:“第三次,走開!”


    “不走又如何!”青衣人握刀更緊。


    “死!”蒙麵人簡短冷酷地迴答。


    青衣人狂笑,振腕,拔刀!嗆地刀出鞘,笑聲未絕,他人已衝了過去!


    蒙麵人直似未覺,甚至仍然是看也不看他。


    那不過是短短距離,他刹那衝近,咆哮著長刀疾翻,就朝蒙麵人右肩膀砍下!


    刀很快,眼看著便要將蒙麵人那右膀砍掉,電光石火間,蒙麵人半身突然偏側,右掌連隨從蓑衣裏穿出,掌中銀芒暴閃,迎向刀光!


    錚地青衣人那三尺長刀猛地彈起,脫手飛出!


    差不多同時,那銀芒再閃!青衣人頭戴著的那竹笠緊接亦飛了起來!


    刀飛入半空,陡折,墜落,刀口向下,咚地就插在當中的橋板上,刀鋒兀自不住地顫動!


    竹笠跟著亦噗的落在那邊,齊中裂開一道口子,幾乎將那竹笠分成兩爿!


    那咚、噗的兩聲過後,橋板上就是滴滴嗒嗒好幾聲異響,濺出了連串血花!


    血就從青衣人的眉心激濺出來,他慘唿著兩手亂抓,斜裏搶出幾步,腳下猛踏空,跌了下去!


    噗通得橋底下水花怒激!


    棲息附近的幾隻烏鴉立時被驚動,振翼,狂唿,噗噗地紛紛飛起!


    呱,呱,呱的撼人心弦的鴉啼聲不絕,響徹長空,夜裏聽來,愈發可怖!


    錦衣人的麵色終於激起了變化,但他仍然很沉著,右掌撐傘如故,左掌亦低垂如故。


    蒙麵人卻竟是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的,不知何時已迴複原來的姿勢,那殺人的右掌更早在銀芒再閃的刹那迴到了蓑衣裏麵。


    鴉啼聲終絕,鴉影更不知已消失於何處。


    風颯颯,雨纖纖,流水響潺潺,還是片刻前一樣。欄杆旁,燈籠昏黃的光芒亦依然。


    錦衣人忽的一聲驚歎:“好劍法!”


    “過獎!”蒙麵人口裏盡管在應,眼中卻連半絲得意的神色也沒有。


    錦衣人目光緩緩斜向橋下流水,以鼻嗤笑。“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麵前充英雄!”


    “我也不喜歡!”蒙麵人淡應。


    錦衣人目光猛地轉迴,瞬也不瞬地迫視著蒙麵人。“我更不喜歡別人當麵殺自己的隨從!”


    “這樣的事當然是沒有人會喜歡。”


    “你說你知道我是誰?”


    “‘錦衣侯’香祖樓!”


    錦衣人很突然地笑了起來。“你果然知道我是誰,隻可惜你見不得人,否則我真想看看自己又可曾認識你!”


    蒙麵人不以為意,搖搖頭。“你不會認識我,但,你總該聽說過我!”


    “錦衣侯”香祖樓笑得更響。“你是誰?”


    蒙麵人不答,雙肩陡震,颯地甩下披著的蓑衣,露出內裏一身的黑色夜行衣著,雙手!


    夜行衣密鈕,緊身,雙手低垂著,左手拿著劍鞘,銀色的劍鞘,出鞘的劍也就緊握在右手。


    那口劍的劍柄,劍鍔,甚至劍身,亦無不是銀色,劍尖尚在滴著血。


    劍映燈光,更見燦爛奪目!香祖樓那目光亦似被劍光所奪,怔怔地暴睜!驀地脫口驚唿:“銀劍殺手孫羽!”


    蒙麵人鼻孔裏笑了出來。“不出我之所料,你果然聽說過我!”


    香祖樓幹笑。“聞名已久,不想竟遇於今宵,亦可謂巧合!”


    “不是巧合,前夜……”


    “前夜我秉燭夜遊……”


    “左右相隨著你的兩個結拜兄弟‘神手’於謙,‘雷鞭’崔群,我隻好目送你出門,又目送迴家!昨夜……”孫羽若有遺憾地微喟,“你在家中鬥葉子戲,左右人更多,我也隻好死了心!”


    “你不願做沒有把握的嚐試?”


    “正是!”


    “好謹慎,怪不得從來不曾聽說過你失手!”


    “我不能不謹慎!”


    “那今夜……”


    “你家二伯父邀宴,不由你不去,但於謙崔群兩人跟你那伯父可都有兩句,是必然不會相隨,而地方又近,他們自亦放心得下,無須在附近相候,也就因為地方近,你自亦無須留宿,要迴家少不免就得經過這座橋!”


    “所以你在這裏等待著?”


    “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香祖樓連連頷首,很突然的,他失笑。“看來你我倒投緣,還說得幾句!”


    “投緣什麽?那也不見得,但無論如何,你我說話的確多了一些!”孫羽忽地亦笑。“風聞你仗義疏財,對朋友總對得住,隻可惜我根本就不算得是人,否則也許會結識你!”


    “誰說你不算得是人?”


    “我自己!”


    香祖樓陡怔。“那你是……”


    “沒有人性的職業殺手!”


    香祖樓恍然。“你是提醒我?”


    “可以那麽說!”


    “你今夜定要殺我?”


    “我應承別人,今夜三更之前取你性命!”


    “你應承別人的話……”


    “絕不會更改!”


    “那今夜豈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香祖樓道。


    “別無選擇!”


    “好!”香祖樓那滿麵的笑意逐漸消失,“江湖傳言你乃是殺手中的殺手,銀劍三尺下死人過百……”


    “沒有那麽多!”


    “你殺的人雖則是個個不同,但動機無非都是為了錢!”


    “有時也會例外的!”孫羽淡應著目光斜注。


    青衣人的血還在橋板,隻不過己被雨水濺得更開,更淡。


    香祖樓的目光亦隨著斜睨下去,看到那些血,又怎還不明白孫羽話裏的含意,他點頭。“你當然不會容許旁人阻礙自己行事,不過那到底不是你的本意,就拿我來說,相信是,斷不會例外!”


    “斷不會!”


    “那,”香祖樓甚至連半絲笑意也都已消失不見,“是誰出錢買你來殺我!”


    “恕難奉告!”孫羽斬釘截鐵的。


    “你不會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能說,守秘密,是作為職業殺手最低限度的條件,更何況,”孫羽又再笑,“今夜死的若是我,你以後自會小心,天下隻怕再難找到殺你的人,當然你亦自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找出誰是真兇。相反,今夜死的若是你,那你縱使知道,又有何用!”


    “也是道理,好,我不再問你!”香祖樓沉吟著緩緩地接下去:“奇怪,我忽然竟會起了個很可笑的念頭!”


    “什麽念頭?”


    “你殺人不外是為了錢,如若我也給你錢,你可否亦替我殺人?”


    “我身後還有人,接洽生意那方麵向來用不著我操心,我也向來不管!”


    “你不妨考慮清楚,我會出價二千兩黃金!”


    “二千兩黃金!”孫羽的眼睛陡亮。


    “怎麽?你可是嫌少?”


    “不,太多了!”孫羽的語聲顯得有些急促,“殺你也不過是五十兩!”


    “五十兩?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多年前我買了一隻會念唐詩綠鸚鵡,前後你可知道我用去了多少兩黃金?”


    “不知道!”


    “整整一百兩黃金!”香祖樓苦笑,“我竟連那綠鸚鵡也不如!”


    孫羽沒說話,那閃亮的眼睛亦不曾變動。


    香祖樓看得出孫羽眼裏的含意。“至於錢,我會指點你怎樣拿取,沒有人懷疑過我的說話,你應該也是,問題在……”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縱然他不說出來,孫羽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


    孫羽也無話可說。


    二千兩黃金,無疑是一個誘人的數目,他的確需要考慮一下。


    雨,漸漸地轉弱,煙雨。風還急,橋旁那燈籠也還是那麽的光亮。


    孫羽終於開口,問:你要殺的人是誰?”


    香祖樓長長籲了一口氣,不徐不疾地迴答:“那出錢買你殺我的人!”


    孫羽一笑,道:“不出我意料!”


    “他們有幾個,你就替我殺幾個!”


    “那也可以做得到,錢?”


    “有個做生意的朋友前些時手頭拮據,由我處取去了二千兩黃金周轉,今午他送了迴來,我原該家裏放下,卻又忘記了……”香祖樓說著抬起左手,伸手入懷,到再抽出來,手裏已多了兩張銀票,“你看見,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合共二千兩,錢本來就在我的身上,你本來就可以殺我後再搜我的身,毫不費事地白賺,但你沒想到!”


    “聽說你出價黃金二千兩,我差不多已迷了心竅,怎還會想到其他?”


    香祖樓將銀票放迴懷裏。“你莫不是後悔?”


    “我從來不會後悔!”


    “那我就放心了!”


    “更何況後悔的該是你!”


    “話怎樣說?”


    “多了二千兩黃金的誘惑,你以為我會怎樣?”


    香祖樓淡笑。“我們要見識你的真本領!”


    “我不會令你失望的!”


    “人說聞名不如見麵,對你,我聞名已久,如今,見麵了,也想你不會令我失望。”


    “你放心!”


    “老實說,我倒想你令我失望,話說來矛盾,我相信你總該明白!”


    “千古艱難唯一死,我明白!”孫羽那目光逐漸地寒了起來,“你還有話要說麽?”


    “有!我很想清楚你對我到底知道多少?”


    “你好色、好賭、好酒!”


    “人所共知的事!”


    “你還喜歡檀香的香味!”


    “果然是觀察入微,還有麽?”


    “沒有了,難道還不夠?”


    “不夠!最低限度還有一件事你應該清楚!”


    “請指教!”


    “你可知我用的是什麽兵刃?”


    孫羽的目光不其然落在香祖樓腰旁。“劍!”


    香祖樓的左手不其然撫那懸在左腰的劍,他笑了,笑得很神秘。“你錯了,不是劍,是傘!”


    “傘?”孫羽不由得怔了怔!


    香祖樓掌傘的右手陡震,那張開的傘錚地收起,傘麵凝著的水點隨即匯成小流涔下,濺濕了他的錦衣!


    傘麵映著燈光,赫然閃爍著詭異的鐵青色。


    “是鐵傘!”孫羽畢竟看清楚了。


    “不錯是鐵傘,也是我師門秘傳的兵刃,但你知道我是什麽的身份,總不能傘不離身,出入於豪門,隻好配劍,以劍使傘的招式!”


    “其實你不配劍也沒關係,隻是配了劍方見得你是文武雙全!”


    “對,憑我的身份平日的確已沒有用得著自己出手的必要,但人總有落單的時候……”


    “落單的時候你就必然帶著傘!”


    “你真是聰明,又給猜對了!”


    “你到底不是不謹慎的人!”


    香祖樓又笑,笑得很得意。“你看我像麽?”


    “不像!”孫羽的目光緩緩地從那鐵傘移開,“看來你那鐵傘比摺扇、九宮翻什麽的所謂奇門兵刃還要奇門,我從來沒有試過跟用鐵傘的人交手!”


    “那你就非要好好見識不可了!”


    “不過你也莫要太得意,技巧從練習中得來,我不敢肯定你久疏練習,但想來絕不會多,論經驗,論隨機應變,隻怕你遠不如我,別忘了我是仗劍為生的職業殺手!”


    香祖樓似在笑,卻已笑得有點兒勉強。“你也別忘了那兩張銀票要是染了血汙就不能使用,饒是你的劍再狠,不免亦要避忌幾分!”


    “銀票你放在懷裏,我沒有忘記,但你也記著,我的劍無須刺入你的胸膛也可以要你的性命!”孫羽的目光更寒,“你還要說什麽!”


    香祖樓臉上笑意盡斂。“我已無話可說!”


    “我也無話可說!”


    “那還等什麽!”語聲陡落,香祖樓雙腳已分開,子午馬!他的左手仍然沒有動,右手卻舉得更高,手指天,鐵傘也指天!


    孫羽的腳早就已分開,他的左手也沒有動,握劍的右手則徐徐挑起,手水平指向右方,劍亦水平指向右手。


    兩個人隨即就像是蠟化了似的動也不再動!


    目光也不動,你眼望我眼,眼瞳裏充滿殺氣!


    香祖樓的取勢很普通,孫羽也普通。


    雖然都普通,卻也無懈可擊。


    對方武功的路子怎樣,他兩人完全不知道,誰若是先出手,勢必就難以應付對方那蓄勢待發出乎意料的反擊!


    孫羽向來都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香祖樓更沒有冒險的必要。


    兩人也就隻好等待。


    要找出別人的缺點,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莫若靜心觀察,靜觀其變。


    煙雨還是那麽的迷蒙。風急,風緊,煙雨隨風飛舞,映著昏黃燈光,哪裏還像是雨,簡直就像是霧。


    那似霧非霧封住了燈光,卻封不住兩人的眼睛。


    兩人的目光愈來愈淩厲,交剪,又交剪!當中的煙雨越發淒迷,竟似被目光剪成了千絲萬縷!


    遠處又傳來更鼓聲,二更還未過。更鼓聲零落,逐漸又消失。


    孫羽、香祖樓兩人的腳步終於逐漸起了移動!


    驟看來無分先後,是兩人同時起步,事實香祖樓先動,他已無法再等待下去!


    孫羽也忍不住了!


    兩人起步相當慢,但兩步跨過後便加快。


    腳步加快又加快,疾走!


    那腳下是橋板,但竟然沒有發出腳步聲!


    錚的孫羽左掌那劍鞘突然脫手跌下橋板。


    那響聲夜裏聽來已足以震動香祖樓的心弦。他雖然沒有垂眼望向橋板,但心神已分,無懈可擊的身形不其然就出現了漏洞!


    武功差些的人都不容易覺察,但孫羽又豈是尋常可比!


    更何況,他是特意拋下那劍鞘使發出聲響。


    他並不敢肯定香祖樓必會分神,他隻知道任何人都有好奇心,他希望香祖樓也不例外,那他就有機會了。


    即使是僅得半分機會,他亦要試試。


    半分機會到底也是機會。


    他能夠成為職業殺手中的殺手,他能夠活到如今,絕不是僥幸,本領其次,最重要的還是他懂得怎樣去製造機會,怎樣去掌握機會。


    有機會不懂得掌握的人是笨蛋,但最低能的還是等機會的人。機會是不用等的,聰明人滿眼都是機會!


    沒有機會麽?自己來製造好了。


    製造了還得要緊緊地抓住,像孫羽。


    最小的機會他也絕不會輕易放走。


    他右掌水平指向右方的銀劍即時變右為前,騰出來的左掌亦連隨搭上劍柄,就雙手捧劍,疾刺了出去!


    劍刺的地方不偏不倚竟是那漏洞的所在!


    他雙手運劍,劍勢又是何等的驚人。


    劍未到,劍氣已迫人眉睫。香祖樓渾身殺氣,頓時亦被劍氣摧散。


    他蹙眉,恐嚇,收步,沉右腕,鐵傘流星也似地急落,迎向那來劍,人卻借勢倒退了出去!


    錚的傘邊迎住了劍,傘彈起,劍勢卻未竭。


    幸好香祖樓知機預先就退開。


    劍走空,孫羽的腳步卻未停,緊迫,劍乍收又展,乍展又收,刺前再刺前,三劍。


    森寒的劍氣擊碎了漫天的風雨。香祖樓心神盡奪,先機盡失,攻勢守衛亦隨著崩潰,那腳步方穩,忙又退開。


    劍雖快,他退得比劍還快。孫羽絲毫也不放鬆,起箭步,標前,左手連隨就鬆開,單隻用右手操劍。


    劍於是變得更靈活,嗡嗡的猛可震出連串銀虹,交織成網也似地罩了過去。


    劍芒如閃閃流螢飛舞,劍光似蕩漾的水波映月,綿密的劍勢竟似已封住了香祖樓的身形。


    眼看著他無論左閃抑或右避都免不了劍網的阻截,孫羽突然起箭步欺近來,他就是連退後都已來不及了。


    他也不勉強自己,他沒有再退,但居然也不閃左抑或避右,那右臂陡震,收起的鐵傘颯的其快無比地暴張了開來。


    圓圓的傘麵頓時迎接了劍網。


    劍網再密也絕對密不過雨網,連雨網也擋得住了,又豈有擋不住劍網的道理。


    好妙的雨傘。錚錚錚的連串金鐵聲暴響,劍雨盡落傘麵,劍彈起又再彈起,劍勢已不能連貫.劍網不其然亦瓦解!


    “好鐵傘]”孫羽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語聲還未了,香祖樓傘已挑起,左半身順勢轉出.腰旁的佩劍,不知何時已然拔在他的左掌,劍隨身轉,乘隙飛刺向孫羽!


    他的劍原來並不是完全用來裝飾的!


    寒芒飛閃中,劍幾乎刺到胸膛!


    好孫羽!雖然是冷不提防,那份應變的本領可也是敏捷到了極點,劍尖才劃破衣襟,他的人已鬼魅也似地閃了開去。


    香祖樓並不追迫,左臂陡縮又暴伸,劍竟然當作暗器來用,猛脫手飛出,急射向孫羽!


    他的動作無不是出人意料,左掌忽地拔劍襲擊倒還罷了,劍拔出來連兩劍都使不夠又脫手,又有誰能想得到。


    孫羽也不能,但他的應變的確是敏捷,才瞥見劍光,又已閃開!


    劍幾乎是貼著他的腰際擦過,擊在他身後的橋欄上,好強的手勁,劍入木怕不有兩寸深淺!


    孫羽腰際但覺劍寒侵肌,心頭就是一凜!


    單就是香祖樓已如此詭譎,使得人防不勝防,若是還要同時應付他兩個拜把兄弟“神手”於謙“雷鞭”崔群,定必然更難討好!


    也虧他孫羽小心,今夜方下手!


    劍擲出,香祖樓那左掌已又向傘底抹去!他的動作很快,孫羽還來不及推測他幹什麽,他那左掌已沉了下來,緊接就暴翻!


    五六支烏光發亮的東西即時飛出了他的左掌!尖銳的破空聲跟著嗤嗤暴響!


    孫羽早就提防著,雙腳暴長,隻用腳尖支地,螃蟹也似橫裏移開。他移動得比螃蟹當然快得多了,烏光雖然迅速,都不能追及他的身形。


    脫手的烏光先後擊中欄杆,打從釘在橫欄上的那一劍上過,整齊地排列成行,竟是六支傘骨!


    削尖了的傘骨又何異於箭駑!


    “好鐵傘!”孫羽由衷地再一次脫口稱讚。


    香祖樓可連客套說話也沒有,那左掌陡抹再翻,又是三支傘骨出手!


    破空聲再響,出奇的尖銳,比起前六支顯然更急激,更強勁!


    孫羽竟反而不去閃避,抬左掌,颯地揪下那頭戴著的竹笠,迎向飛來的傘骨!


    噗噗噗的傘骨齊嵌入了竹笠!


    孫羽連忙將竹笠朝香祖樓擲去,身形緊接亦淩空拔起,連人帶劍疾飛了過去!


    他那勢子簡直就像天馬行空似的,劍將及,嗡的猛抖開,重重劍影牽曳著點點寒芒,如雨般灑下來!


    香祖樓的反應也不慢,左掌“鳳凰單展翼”,震開擲來的竹笠,右掌鐵傘同時已挑起,護住了頭頂,擋住了劍雨!


    珠走玉盤的連串異響,灑下的劍雨相繼彈起,孫羽的身形已在傘頂掠過,斜裏瀉下那邊橋板!他也不理會橋板濕水,身形著實隨即就倒了下去,肩腰膝齊齊使力,展開了地趟功夫,卷著劍光飛快滾向香祖樓下盤!


    他不單獨武功高強,腦筋更是靈活,就因為腦筋靈活,出手愈見詭異,淩空搏擊不成,改向下盤進襲。再不奏效的話,隻怕他不難跳下橋板,打從橋底來出手!


    但無疑他已毋須跳下橋去,用到地趟功夫,已擊中了香祖樓那鐵傘的弱點!


    最妙的雨傘也擋不住斜刺裏飛來的雨點!


    即使鐵打的亦不能例外!


    雨當然不可以從腳下冒出來。但地趟身形帶動的劍可以!


    香祖樓目光及處,心頭不禁一凜。他的左掌又已扣住了兩支傘骨,眼瞬也不瞬的始終不離孫羽那滾動的身形,絲毫也不敢疏忽!


    孫羽的地趟身法果然快,刹那已滾近,身形陡頓,劍光飛起!香祖樓猛一聲暴喝,鐵傘閃電也似的落下!


    錚的傘麵的邊緣擊中了劍鋒,劍勢已竭,傘的力道卻未盡,繼續沉下去,將劍壓在橋板上!


    香祖樓不禁心頭狂跳!


    劍已被壓住,孫羽還能夠怎樣!他高興也尚未來得及,冷不防孫羽突然撒手棄劍,長身暴起!


    不知何時,孫羽的左掌已然多了枚尺許長短的一口短劍!人暴起,他的左掌也暴起,短劍脫手飛出!


    香祖樓的傘已沉下,上半身空門暴露,他的左掌雖然握著兩支傘骨,並非赤手空拳,但事發倉猝。除非孫羽出手稍慢,否則他還是擋無可擋!


    孫羽已棄去銀劍.短劍的脫手,何異於孤注一擲,又豈會有不竭盡全力的道理!


    那麽近的距離,就算孫羽自己也沒有辦法閃避,香祖樓更不用說!他驚唿方出口.劍已沒入了他的咽喉!驚唿聲頓斷!


    他踉蹌退出半步又半步,左掌勉力外翻,兩支傘骨脫手擊向孫羽!


    孫羽幾乎同時已用腳將銀劍挑起,右掌隨抄住順勢翻,震飛擊來的傘骨!


    香祖樓仍不死心.作最後的反擊,再起雙飛蝴蝶腳!


    孫羽鼻輕笑,索性連動也懶得動了。


    跟著看,腳不過踢出小半,離孫羽還遠,香祖樓已然仰天倒了下來!


    他掙紮著要起身.但隻能勉強地抬起半頭。


    傘,早已滑出了他的右掌,他用左臂支著橋板,空出來的右掌則按住胸膛,離嵌入咽喉那劍很近,他卻連碰也不去碰它。


    隻因為他知道那麽做,他就得立刻死亡!


    就那樣,他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孫羽!


    孫羽看得出香祖樓目光裏的含意,他橫劍當胸,左掌拇指食指輕捏著劍脊,緩緩地移向劍尖。


    “銀劍不過是標幟,我殺人很少用它,猶其是對付高手,我用的通常是第二口劍.短劍!”


    香祖樓的目光突縮。像是說:“我不知!”


    孫羽拇食指陡彈,劍嗡的龍吟。“沒有人知道,知道的都已死亡!”


    香祖樓的目光又再瞪,詢問的意味更濃!


    “你放心!”孫羽沉著聲,鄭重地,“我應承得過你的事情就必會替你做到!”


    香祖樓瞳孔頓散,那右掌暴翻,突然拔出了咽喉嵌著的短劍!


    劍拔出,他蹩著的那口氣亦吐了出來。


    他狂吼;“多謝!”


    聲斷氣絕,頭向旁邊歪了下去!


    血已從他的咽喉標了出來,濺濕了橋板,卻沒有濺及他胸膛的衣衫,所以孫羽並不著急去拿那兩張銀票。


    他沒有搖頭,更沒有歎息.仿佛就無動於衷。


    他從容不迫地拾迴劍鞘,套好銀劍。再走到香祖樓身旁,扳開他右掌的五指,將短劍取出,拭去血,小心地放迴左靴的靴筒裏。


    他的眼瞳還是那麽的峻冷,他的舉止還是那麽的鎮定。


    但到他的手抓著那兩張銀票從香祖樓懷裏伸出來的時候,他的手竟然起了顫抖。


    幾乎同時的,他的眼瞳也起了顫抖。


    他忽地用力握住了那兩張銀票,握得是那麽的緊,手背的筋也根根露出了!


    孫羽喃喃地說:“應該說多謝的到底是你還是我呢……”


    他長歎,抬望眼,瀟瀟雨已歇,快三更了。他終於站起了身,舉起了腳步。


    淒涼的燈光,長長地映著他的影子。


    他就踏著自己的影子,走向黑暗的深處……


    燈,銀燈,富貴燈。


    燈旁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人還不過二十來歲,很年輕。很漂亮,那膚色也的確是如霜如雪。她右手斜拈著玉匙,撥弄著文王鼎裏燒著的香,左手輕托著香腮,半邊身斜倚著雕禽桌子,幽幽地坐著!


    燈光從旁射來,替她在臉上添下了淡淡的燈影,人於是顯得更美了。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她眼裏的春意卻方濃。


    風忽地穿窗,吹過了燈旁。


    燈火搖曳,那文王鼎口冒出來的輕煙也搖曳。


    輕煙飄忽地繚繞於燈光中,還未飄到她麵前,她厭惡得已先皺起鼻子,隨即撮唇吐了一口氣。


    輕煙給吹散,遠遠地飄了開去,但很快又凝聚,隨風飄了迴來!


    她的鼻子於是皺得更深,搖搖頭,沒有再吹氣,隻是歎息:“春風……”


    才兩個字出口,已有“人”替她接下去:“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聲音發自她頭頂半空,那裏沒有人,有的不過是一隻棲息在架上的綠鸚鵡。


    那綠鸚鵡張著嘴,“幃”字的嫋嫋餘音尚徘徊在舌縫間!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唉,不是李白的“春思”詩末兩句?


    好一隻鸚鵡,居然還會念唐詩,像這樣的鸚鵡,又有多少隻?就花上百來兩黃金,對富貴人家來說也是值得的。


    即使是巧合,也值得欣賞!


    但她似乎並不欣賞,她沒有再作聲,隻是抬眼望著那綠鸚鵡,眼中連半絲笑意也沒有,有的隻是不悅之色。


    輕煙這下子又飄到了她身旁。


    她的眼隨即垂下去,更不悅!


    隻可惜,鸚鵡或許還會畏懼她的目光,煙?萬萬不會。


    她拂袖,煙飛散,但香氣早已蘊茵小樓,那卻是拂也拂不開的。


    香,很香,什麽香?檀香!


    綠鸚鵡,檀香,不就是“錦衣侯”香祖樓所愛的東西麽?


    檀香的香氣醉人,能言的鸚鵡也應討人歡喜,但她分明厭惡到了極點。


    怎麽她偏又要坐在鸚鵡下,檀香旁?


    沒有人會願意做自己厭惡的事情,要自己厭惡的東西,除非是迫於無奈!


    燈是孤燈,她人也是形單隻影。


    小樓的門掩著,她本來可以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但她還是坐在鸚鵡下,檀香旁!


    小樓裏不錯是沒有別的人,但她的心頭卻束縛著無形的枷鎖,有人抑或沒有人,對她來說都已無差異,亦無所謂迫與不迫。


    她嫁的是喜歡她的人,是必然會遷就她,更不會讓她冷落閨中。


    她嫁的若是她喜歡的人,必然她會遷就,日久成自然,不慣的也慣,哪怕鸚鵡學舌耳邊,檀香繚繞眼前。


    所以男人要娶妻子最好還是選擇那真心喜歡自己的女人,女人要嫁丈夫最好還是選擇那真心喜歡自己的男人。


    無疑那是片麵的感情,但男女間的感情開始時試問又有多少不是片麵的。


    問題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知道被人喜歡同樣也是幸福的人似乎少得很…”


    不是喜歡她的人,也不是她喜歡的人,那她嫁的到底是怎樣的人?


    說起來畢竟是喜歡她的人,隻不過也是與眾不同的那種人!


    那種人輕財好客,是人們眼中的大丈夫,大英雄。對朋友,那種人總對得住,為公義,那種人甚至會不惜灑熱血,拋頭顱。


    要是在亂世,那種人是必能叱吒風雲,即使在承平,那種人亦不難江湖快意。誰要找朋友,都會先考慮那種人,是以那種人朋友絕不會少到哪裏去。


    也就因為朋友多了,那種人顧得朋友,已再無暇理會自己的妻子。


    也就因為朋友多了,那種人無日不是前唿後擁,永不知道所謂寂寞,更不曉得寂寞的痛苦。


    當酒酣耳熱,抱銅琵琶,執鐵綽板,與朋友帶醉狂歌大江東去的時候,那種人絕不會想到自己的妻子孤零零寂寞閨中,方試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做那種人的妻子,的確不容易!


    也用不著旁人說話,那種人自己始終會故態複萌的,要是給挑撥兩句,才入家門又出家門還好,為了證明自己的丈夫氣慨,難保就他鄉作客幾月,由著那做妻子的五更千裏夢,一日九迴腸。


    並非是無情,不過那種人更怕被人取笑!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達人所恥,壯士不為,也就是那種人的信條。


    或許有日那種人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妻子,會感到後悔,卻恐怕已是若幹年後的事。


    那悠長的日子,又豈是容易過的。


    但無論如何,做那種人的妻子還是要規行矩步的好,否則,後果是必不堪設想!


    大丈夫難保妻子不賢不孝,是很久就已經有的說話,家庭裏發生了什麽,都不關那種人事,更隻有同情,不會被非議。


    又豈知對得住朋友的人,未必對得住妻子……


    “錦衣侯”香祖樓也就是那種人,她也就是“錦衣侯”香祖樓的妻子,舒媚!


    寂寞了多少夜,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香祖樓留在家裏的日子有多少,她卻可以數得出來。


    今夜,她又在寂寞地等待。她已不在乎!


    當然她是可以自己去休息的,但今夜不同,怎樣她也要等下去,直到三更。


    那之後,她可能不用再等,也可能永遠地等下去,更可能就算她想等也沒有命等了。


    她並不是賭徒,但比起任何賭徒她毫不遜色,隻因為她不獨傾盡多年的私蓄來做賭注,還準備著必要時賠上自己的生命!


    三更……二更也過了,三更還會遠麽?


    她,也是那麽想,眼裏的不悅不覺已退盡,然後,她笑了,她是笑自己竟傻到在生那檀香,那鸚鵡的氣,不是麽,那許多年來都已忍了啊。


    她笑著又再用玉匙撥弄文王鼎裏燒的檀香。


    笑中卻透著苦澀的意味,她真還有心情來笑?


    那檀香已沒有多少,越燒也就越淡!


    簾外,雨已歇,隻是簷前依稀還水珠點滴。


    漸漸的,簷前那滴水聲也聽不到了。


    小樓裏不由就更靜。


    更鼓聲終於又傳來,三更!


    她默數著更鼓聲,不知不覺地放下了玉匙,站起了身子。也就在這時,小樓那虛掩著的門突然依呀的被人推開!


    “誰?”舒媚失驚的轉過身去,麵色已變,聲音甚至也岔了。


    “是我,潘玉!”推門那人應聲著,蝴蝶也似地手舞足蹈地闖了入來,隨即又將門掩上,還下了閂。


    “差點沒有給你嚇破膽……”舒媚抬手拍著胸口,忽的又低聲叫了起來,“是什麽時候,你怎能到這裏來,還不趕快出去,讓他迴來看見,可不得了……”


    “他若迴來,二更左右就應該迴來,到三更仍不見人,你以為他還會迴來麽?”


    潘玉笑了,他不笑時已像是在笑,笑起來更見風流倜儻。


    他也的確很英俊,年紀怕已有二十六七,但笑起來卻隻像二十二三。


    他表現得很開心,差點兒沒有變成了蝴蝶,飄舞著,他滴溜溜地轉了兩個圈,人已在舒媚麵前!


    舒媚怔怔地望著他,忍不住又問:“那你真的敢肯定?”


    “下手的要是別人,我不敢,但是‘銀劍殺手孫羽’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我不是跟你說過麽,孫羽乃是職業殺手中的殺手,殺人對他來說簡直就比吃白菜還要容易,他既然應承今夜三更前了事,姓香的就斷不會活過三更;何況那姓於姓崔的今夜都沒有追隨左右,孫羽要解決他還不簡單嗎?”


    “你倒很清楚孫羽,認識他?”


    “不認識,但我的黃金白銀認識。”


    “你的?”舒媚的嘴唇翹得好高。


    “嗅,是你的,但你的我的又有什麽不同,難道你我還要分彼此?”


    舒媚噗哧的笑了。“人家跟你說笑,你怎的就當真了。”燈光下,她笑起來顯得更漂亮,潘玉幾乎看呆了,他涎著臉隨著亦笑:“誰當真?”


    “要不是怎的說得那麽老實?”


    “口裏老實有什麽緊,手不老實就成了。”說著潘玉的手已很不老實地摟住了舒媚的纖腰。


    舒媚忽的皺起了眉頭。


    “你又怎樣了?”潘玉好不奇怪的。


    “我怕……”


    “你還怕什麽?”


    “二叔跟三叔他們……”


    “什麽二叔呀三叔的,又不是姓香的嫡親,結拜的罷了,他們最好就少管閑事,否則,有他們瞧的,我總不相信孫羽會有生意也不做!”


    “又找孫羽?那可要很多錢!”


    “為了姓香的那廝。不惜耗盡了你多年的私蓄,但姓香的既然死了,你還用得著擔心錢銀的問題?姓香的如今沒有兄弟,遺下來的財產不消說也就是你的,你可知他的財產共有多少?”


    “我倒沒有留心到,你以為?”


    “前些時,我私下給他計算過,天哪,險些沒有給那些數目字脹破我的腦子,如果拿那銀兩來折合,十六檔的算盤用起來倒還馬馬虎虎!”潘玉的眼瞳刹那間像光亮了好幾倍似的。


    舒媚對此卻仿佛無動於衷,忽然她問:“你計算得那麽清楚,不是為了他的財產……”


    不等舒媚說下去,潘玉已連連搖頭,連連否認:“不是,不是……”


    他畢竟是聰明人!


    舒媚重新展開了眉頭。“不管你怎樣,我這次卻完全是為了你……”


    “我知我知……”潘玉由搖頭變成了點頭。他那頭斜斜的越點也就越近。很快的他嘴唇已貼近舒媚耳邊,語聲於是變得更輕柔:“三更也過了,還再說下去,不怕春宵苦短麽?”


    舒媚的臉頰不由紅了起來!


    潘玉嘴唇貼得更近,語聲更低。


    他又說了什麽?舒媚的臉頰更紅了!


    隨即,潘玉將頭移開.但手並沒有鬆開。舒媚半張著口,似乎還要說什麽,可是語聲尚在咽喉裏打轉,她的人已給潘玉抱了起來!


    床就在那邊,潘玉將舒媚抱過去,放好,反手卸下自己的衣衫,隨手搭在旁邊的椅背上。


    他那雙手當然不會就這樣停下來,隨著他那雙手的移動,舒媚那衣衫亦從晶瑩如白玉也似的肩頭緩緩地滑下。


    裏頭是鮮紅色抹胸,但她的臉頰似乎更紅,她埋首潘玉胸膛,媚眼如絲,好不容易說出那麽兩個字:“吹燈……”


    “哈,我險些兒忘掉了。”潘玉口裏盡管說,心裏其實是不願意的,但舒媚既然吩咐到,他也就隻好聽了。


    他將那替舒媚退下的衣衫往旁邊的椅背搭好,帶笑轉過身,還未舉步,滿麵笑容突然僵在那裏!他身後,舒媚幾乎同時也呆住了!


    兩個人,四隻眼,就勾勾地望著那盞銀燈!銀燈仍然是那盞銀燈,但燈旁舒媚方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不知何時已坐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黑色的密鈕夜行衣,就連麵也用黑布蒙著,隻露出閃亮的雙睛。他是在望著潘玉舒媚兩人,目光很銳利,像劍.利劍,似是要穿透兩人的心!


    他右手按著膝頭,左手卻是擱在桌上,掌心之下壓住一柄帶鞘長劍,銀劍!


    看到那柄劍。潘玉就真的眼也直了!


    “銀劍殺手孫羽!”他終於禁不住驚唿失聲!


    來的果然是孫羽,他笑了。他是從咽喉裏笑出來,笑聲出奇的低沉!


    潘玉相應著嗤嗤的笑了兩聲,卻是從牙縫漏出來的,而實在他自己並沒有什麽值得高興,隻不過因為孫羽笑,他也就笑了!舒媚卻沒笑,雙手交搭擁著肩膀,縮著身子,目光卻已移到了門兒那邊。


    門還是好好關著,孫羽怎能進來?


    她很想知道,囁嚅著就問,但嘴唇隻見顫動,發出來的聲音卻低得連潘玉也幾乎不知她在想說什麽。


    孫羽偏偏聽得很清楚,他又笑。“窗口!”


    多麽簡單的答案,舒媚聽說又呆住,她奇怪自己竟會提出那樣愚蠢的問題,為什麽不在事前先想一想。


    “啊,窗口,原來孫兄是由窗口進來的……”潘玉連忙接上口,說的卻都是廢話。


    孫羽也不理會,隻是笑。


    潘玉給笑得莫明其妙,卻放下了心,他聽得出孫羽的笑聲似並無惡意,但他還是想問清楚!


    “敢問是什麽事令孫兄那麽開心?”


    孫羽收住了笑聲,目光更閃亮。


    “人倒黴,到處碰釘子,走運了,就是千萬兩金銀,賺起來也好像很容易的。”


    “孫兄這番話,我也有同感。”


    “舒媚住在這兒我是知道的,但你潘玉住在哪裏我還未清楚,本來打算先找著舒媚再找你,不想竟然同時遇上,豈非省卻了許多工夫?”


    “的確省卻了許多工夫!”潘玉似已完全明白了孫羽話裏的含意,他拊掌,點頭。“但,前些時我到柳公子那兒聽取答複,湊巧見到了孫兄,似乎孫兄隻說過今夜三更前了結,並沒有提及完事後會親自找當事人交待清楚,是以在下不免有點兒感到意外……”


    “你以為我是因此到來?”


    “要不是的話,莫非錢銀方麵的問題?我可已經完全付清,沒有短欠分毫……”


    “我知道!”


    “然則孫兄,竟是為了什麽……”


    “帶你倆去見香祖樓!”


    潘玉舒媚兩人聽了頓時變了麵色,竟不約而同地齊聲脫口問孫羽:“他還沒有死?”


    “我沒有說過!”


    “那他是死了……”


    “死了你倆也可以去見他的!”


    聽孫羽那麽說,潘玉舒媚麵色變得更難看,兩人畢竟都不是呆子。


    潘玉還不敢肯定,結結巴巴地追問下去:“你是說要殺我倆?”


    “很抱歉?”孫羽眼中閃起了殺機!


    “為什麽?”舒媚叫了起來!


    “二千兩黃金!”


    “誰給你?”


    “香祖樓!”


    “他叫你……”


    “殺買兇殺他的人!”


    潘玉哭喪著臉。“你不能……”


    “為什麽不能……!”


    “是我倆先出錢雇用你的……”


    “如今事情不是已經辦妥麽?”


    “不錯,是,但……唉!算你有道理好了,既然人已死,你那又何若……”


    “我已答應他!”


    “我相信不外乎錢銀的問題,我倆可以再給你,隻要你高抬貴手!”


    孫羽還來不及接腔,潘玉已迫不及待地說下去:“他出價二幹兩,我二萬兩,怎麽樣……不成那三萬兩!四萬兩……”


    孫羽也不置可否,隻是冷冷地望著潘玉!


    “五萬兩!”潘玉的額頭已冒出了汗珠!


    “就五十萬兩也不管用!”孫羽沉聲,“我從來沒有失信過任何人,即使是死人!”


    潘玉幾乎沒有跪了下去。“孫兄,孫大哥,孫老爺……”


    “潘玉!”孫羽冷然截喝住,“你若是男人,少給我廢話!”


    潘玉給喝住,漲紅了臉頰。


    “你若是講理,就殺我好了!”舒媚忽的插口,“錢是我的錢,主意也是我出的主意!”


    孫羽聽說,奇怪地望著舒媚!


    舒媚神色頗安祥,倒有幾分視死如歸的豪氣!


    再看潘玉,若無其事的,竟似要袖手旁觀了!


    孫羽不由得歎了口氣。“你用心良苦,我明白,但如果我放過潘玉,就更不會殺你了!”


    舒媚絕望的垂下了頭。


    “姓孫的!”潘玉突然挺起了胸膛。


    孫羽報以不屑的目光。“怎麽樣?”


    “你不要迫人太甚!”


    “就迫你太甚又如何!”


    “我……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豈容你胡來,知機的快離開,否則,嘿!”


    潘玉竭力想提高嗓子,沒奈何那舌頭竟似翹起了:“隻要我叫一聲來人,就有你瞧的!”


    “你要叫,隨便!”孫羽那麽說,潘玉反而啞口無言。


    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光著半身,亦沒有忘記自己在誰人房間,更沒有忘記目下時辰已經是三更過後。


    這樣子,這環境,這時候,如果他還能向來人解釋清楚,他是會叫的。隻可惜,他實在不能。他滿頭冷汗淋漓,挺起的胸膛不覺縮了迴去。退後他又再退後,在床邊坐了下來。


    舒媚下意識地挨近去,在她心目中,沒有地方比潘玉身旁更安全的了。


    但,她是錯了,潘玉不錯,怪憐惜地輕擁著她挨近來的身子,卻隨即就發力將她朝孫羽疾推了過去,自己則往相反的方向箭也似竄出!


    他顯然還練過幾天拳腳,身手頗敏捷,又出奇不意,若換了別人,不難就為他所乘。


    但孫羽,簡直就像是個魔鬼化身,潘玉身形方動,他的人已彈了起來,兩手交飛,左手迎向舒媚,右手拔劍出鞘,接連刺向潘玉!


    刹那他的左手叉住了舒媚的咽喉,右手銀劍同時從潘玉頸後刺入,貫透咽喉頷下刺出!


    潘玉氣力未絕,原勢衝前,咽喉隨即又脫出了劍尖,鮮血也隨即標出了咽喉!


    他張著嘴巴,想唿叫,但咽喉裏已塞滿了血!


    手虛空抓了幾抓,他終於倒了下來!


    孫羽劍刺出,就連望也懶得再望潘玉,他振腕抖去了劍上的血,隨即鬆開了叉著舒媚咽喉的那隻左手!


    他左手並沒有發力,舒媚也並沒有被扼死。


    但她似乎嚇呆了,眼珠子就怔怔地望著倒在那邊的潘玉,既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她的確做夢也想不到潘玉竟會那樣對待她!


    孫羽的手無疑可以將她扼死,但潘玉的手卻能夠將她的心撕碎!


    死人當然不會複活,碎了的心更難彌補!


    她寧願孫羽將她扼死,隻因為死人無論如何是不會知道痛苦的,她如今雖然沒有死,但心已碎了,肝腸更已寸斷!


    那豈非比死還難受?


    孫羽倒退兩步,原來那樣子坐迴去,他望著舒媚,忽然問:“你後悔?”


    舒媚仿佛從夢中驚醒,她搖頭。“不,我也不會怨恨任何人,即使是你,即使是他,要怨,要恨,隻怨我自己,隻恨我自己!”


    孫羽沉默下去!


    “你可知他是我什麽人?”


    “好像是表哥。”


    “你用好像的字眼,可是不相信?”


    “老實說,這樣的事情我已不是初次遇到了,奇怪的總是表兄妹的關係,是以表哥兩個字在我聽來,的確有點兒那個……”


    “不管你怎樣揣測,他事實是我表哥,自小我就跟他很要好,如果沒有香祖樓的出現,遲早我必定成為他的妻子。”


    “然則嫁香祖樓非你的本意,是你父母的意思了……”


    “不,父母並沒有迫我,即使我嫁給表哥,他們也會由著我,不會反對的,但我窮夠了,又何況香祖樓當時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孫羽理解地點點頭,也許少年的時候他也曾為英雄美人的傳說憧憬過。舒媚迴憶著那逝去的日子,目光已蒙朧。“每當他策馬走過巷口,我就不由得呆望著他,直至他遠去,消失,有時他放慢了馬,迴頭來有意無意地望著我笑,更就不由我胡思亂想,萬沒想到他竟真地喜歡了我,那教我怎能不答應?怕的倒還是怕父母避忌高攀不起,謝絕了他…”


    “那如願以償,你還想什麽?”


    “不錯!我應該心滿意足,但事實上,由開始我就錯了,英雄到底不是理想的夫婿。”


    “英雄又豈是容易做的,很多時必須先照顧了別人,然後才理會到自己,但英雄的時間並不比任何人長,照顧得別人,哪還有空閑理會到自己?”


    舒媚感觸地歎了口氣。“他在外的日子我不清楚,但在家的日子我卻可以數得出來。”


    “那他總算還有迴家的時候……”


    “每次他迴家的時候他總是前唿後擁,迴房的時候他總是東倒西歪,沒有八分,最少也有七分的酒意!”


    “方才我見他雖然是赴宴歸來,人還清醒得很,幾乎就不像是喝過酒的……”


    “那你可曾留意到花廳那邊光同白晝,等候著他的兩個拜把兄弟,還有寄住的江湖朋友,即使他在外麵不醉,迴到家來也還是要醉的。”


    “哦……”孫羽微喟。


    “不知道你娶了妻子沒有,如果娶了,這時候我以為你應該在家裏,不錯,我不是好女子,但寂寞的滋味也的確不是容易忍受的。”


    孫羽沉默了下去!


    舒媚望著他,忽然笑起來。“你,很奇怪。”


    “你,更奇怪,竟還能說這許多。”


    “想不到你竟會由得我說。”


    “幸好你說的並不是廢話。”


    “對你應該是廢話。”舒媚搖搖頭,忽然問:“為什麽你先前鬆開手,不趁機會扼死我?”


    “我不喜歡也不習慣用手殺人。”


    “你握劍不是用手?”


    “是手,但殺人的到底還是劍。”


    “我不明白。”


    “你也無須明白。”


    “是不是你怕自己的手沾染血腥?”


    “我的確怕。”


    “那是說你並沒有打算殺人終生,到時候,你隻要將劍丟掉,人還是清白。”


    “手卻是丟不得的……話說來雖然可笑……”


    “你但求心安就是。”


    孫羽不由得點頭。“你,很聰明!”


    “聰明人又豈會做胡塗事?”


    “人說感情足以使任何人盲目,聰明人想來也不會例外。”


    舒媚不作聲,好半晌,忽地又歎了口氣。“那你的劍為什麽還不出手?”


    “在我麵前向來隻有人求生,沒有人求死,你是例外,對於談笑自若,束手等斃的你,我滿腔殺機竟然都似已熄滅。”


    “那你打算怎樣?”’


    “等,等你的意誌崩潰,等我殺機複燃!”


    “要是你不能如願以償?”


    “我還沒有考慮到這方麵……”


    “其實你也用不著為難……”舒媚淒然一笑,突然尖聲叫了起來!


    好驚人的尖叫聲!孫羽銀劍不由自主地刺了出去!尖叫聲刹那中斷,劍,封住了咽候!


    舒媚臉龐的肌肉緊接著痙攣,但還是帶笑,笑得是那麽的滿足,那麽淒涼。


    孫羽怔住了,漸漸地,他握劍的手起了顫抖,身子也起了顫抖。雖然蒙了麵,看不到他麵部表情的變化,但外露的雙瞳已足以表露出他內心情緒的複雜,也不知是惋惜,是佩服,還是驚訝。


    顫抖著的劍脫出了舒媚的咽喉。


    舒媚倒了下去,還是帶著笑。孫羽顫抖得更厲害,猛的背轉身,雙手按著桌麵,垂下頭,咽喉喀喀的直響,似乎要吐,但,畢竟沒有吐出來,他,隻是感覺到要吐。


    第一次殺人,他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之後,第二次,第三次……他的手越來越堅定,他的心越來越麻木,對於殺人他已經再無感覺,就連他也奇怪今時今日自己竟還會因為殺人惡心,又是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他忍不住再望向舒媚。


    昏黃的燈光中,舒媚的麵色已經死白,抹胸紅,冒出她咽喉的鮮血更紅。血還熱,她的情想必也還未冷。


    “是你錯,是潘玉錯,還是香祖樓錯呢?”孫羽長歎,再又坐迴去。


    小樓外適時傳來衣袂破空聲!


    孫羽欲坐未坐的身形連忙離開椅子。他知道,這次是自己錯了,舒媚倒地的同時,自己就應該離開,如此的靜夜,如此的尖叫聲,又豈會不驚動別人!


    他離椅,偏身,竄到了門邊。


    說隨機應變,他的確過人,破空聲來自窗口的方向,所以他雖然窗口入來,不窗口出去,燈火雖然明亮,但要是吹燈,無疑告訴別人自己還留在房裏,所以他由得燈火,既然由得燈火,要是再起身形,影子就不難印到糊窗紙之上,所以他偏身。


    倉猝間能夠兼顧到這許多的人,試問又有幾多個?


    破空聲更近,唿喝聲緊接響起。


    “嫂嫂,發生了什麽!”


    孫羽當然不會迴答,喝聲中他推起了門閂。


    破空聲同時中裂,分別撲向門窗,來的是兩個人!


    也幾乎同時,孫羽半身已閃出了房門,正好迎著轉撲向房門來的人。


    孫羽身手雖然快,來人眼睛也不慢。


    “什麽人!”猛喝聲,來人右掌腰間陡抹,已多了四尺六,十三節,寶塔也似的一條雷神鞭,身形落下又飛起。


    孫羽沒有作聲,更沒有退迴去。


    “夤夜蒙著麵到來,諒你也不是好東西,也罷,先吃我一鞭再說!”笑語霹靂也似暴出,人到鞭到,烏光暴閃,斜刺裏迎頭向孫羽刺劈!


    孫羽的身子似乎比柳絮還要輕盈,鞭未到,人已隨鞭風飄出,飄上了旁邊不遠的欄杆。


    來人絲毫也不放鬆,緊迫向欄杆,第二鞭!


    他已經夠快的了,但孫羽更快!


    鞭落下,欄杆嘩啦地裂成了碎片!要是鞭落在人身上,那還得了!


    來人隨收住了鞭勢,抬望眼,隻見孫羽手扳著畫梁,身懸在半空。  ’“好身手!”不由得他脫口讚一聲。


    “雷鞭崔群?”


    “你也識我崔群……”


    話未完,原是撲向窗口的那人亦因為聽到了叱喝聲已經折向這邊來。


    顴骨高聳,兩頰如削,就連身材他也是比崔群瘦長,但舉止顯然敏捷得多。


    腰帶上左右斜插著兩口短劍,他雙手卻是空著,也不等腳步著實。


    “看暗器!”他雙手疾揚,似乎空著的雙手指掌間突然飛出了寒星點點!


    尖銳的破空聲刹那撕裂了深夜寂靜!孫羽幾乎同時就鬆開了扳著畫梁的手,淩空疾轉了出去。


    他本來就差不多是靠著一根柱子,這一轉便轉到了柱子的另一邊,手再伸,他又再扳住畫梁,但人已是在柱子後麵。


    他這邊才懸起身子,那邊暗器亦已擊至,齊釘在柱上,是十二支甩手箭!


    箭箭入柱盈寸,交錯排成兩列,就憑他孫羽,隻怕也不容易從容應付,而他向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所以他寧可避開。


    他一笑。“神箭手於謙?”


    來的果然是於謙,他收住了勢子,一仰首。“你說,朋友又是誰?”


    “孫羽!”


    “銀劍殺手!”於謙崔群齊齊聳然動容,當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


    崔群不由得握鞭更緊,於謙下意識雙手亦按到了左右短劍柄上。“孫朋友幹的是什麽買賣,於某人也很明白,隻不知今夜到來,對象是什麽人?”


    “潘玉,舒媚!”


    “看情形,孫朋友是得手了。”


    孫羽隻是笑。


    崔群也笑,怒笑,“姓孫的,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


    “哪怕是龍潭虎穴,孫某人好歹畢竟來了。”


    “答得好!那你就給我留下!”


    “隻怕你留不住。”


    “你且看我留得住還是留不住!”崔群怒到了極點,揚鞭,承腰,就要撲上去,旁邊於謙突然喝止住。“慢著!”隨又轉向孫羽,“孫朋友敢作敢為,於某人佩服,但一件事情,還是得先問清楚!”


    “要問什麽你隻管問。”


    “風聞孫朋友殺人並不單是為了興趣,還關係錢銀的問題,是以於某人敢問,這一次又是什麽人雇用你?”


    孫羽不作聲。


    “孫朋友還是直說的好,否則,嘿!”於謙以一聲幹笑略去了接著的話,雙手握住左右短劍的劍柄。


    那會子,小樓前麵的院子裏已經亮起了幾盞燈籠,昏黃的燈光中,香家的護院武師兵刃出鞘,蓄勢待發,再就是十來個各式各樣的武林中人,有的逡巡院子裏,有的躍上瓦麵,想必都是香祖樓平日結交的所謂英雄豪傑。


    能夠跟香祖樓交朋友的人,當然不會差勁到哪裏去,再加上於謙崔群,孫羽要是想硬殺出去,隻怕夠他瞧的。


    於謙那一聲“否則,嘿!”果真有份量。


    孫羽目光在麵巾中閃爍,突然他笑了起來。“直說隻怕更不好。”


    “但是無論如何,總比較不說好得多了。”


    “那,聽好了。”


    “什麽人?”


    “香祖樓!”孫羽真的直說。


    於謙意外地一怔,還未來得及怎樣,旁邊崔群已一聲“放屁!”衝口而出。


    孫羽沒有去理會。


    崔群似乎又要有所作,但於謙又再喝止住,然後,問孫羽:“孫朋友可知潘玉是什麽人?”


    “舒媚的表哥。”


    “然則舒媚呢?”


    “香祖樓的妻子,你的嫂子。”


    “你知道?”於謙滿麵疑惑。


    “我當然知道。”


    “那……”


    “你若是不信又何必問?”


    於謙沉默了下去,旁邊崔群忍不住喝問:“姓孫的,你給我說,到底是為了什麽?”


    “要知道還不容易?”


    “如何容易?”


    “房裏頭看看去。”


    孫羽話口未完,崔群已經衝入了房間,好魯莽的人。


    於謙沒有動,隻是盯緊了孫羽。


    也不過是片刻,崔群就從房間裏頭出來,麵色異常難看,口中兀自喃喃著:“表哥表妹,表的好!”


    於謙聽說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正想問什麽,崔群已對孫羽一揮手。


    “姓孫的,你可以走了。”


    “那失陪……”孫羽的身形就要飛起,崔群突又喝止住。


    “慢著,今夜的事,最好你就趕快忘了,你是聰明人,當然曉得自己的嘴巴應該怎樣。”


    “這可以放心,我向來最不感興趣的就是說話,而我也向來健忘得很。”孫羽目光一閃再閃,“那現在我總可以走了?”


    “慢著!”崔群又再喝止住。


    “還有什麽?”


    “我大哥哪兒去了?”


    “你知道他的伯父住在什麽地方?”崔群點頭。


    “那地方向這邊有一條橋。”


    “我也知道那條橋。”


    “他就在橋頭等候消息。”


    “哦,你還要去迴複。”


    “如果你們去當然就用不著我了。”


    “這當然再用不著你,如今你最好就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再讓我看見。”


    “我聽說過你脾氣很厲害。”


    “那麽你還等什麽?”


    孫羽哈哈一笑,整個身子曲起再彈出,箭也似的射向對麵的屋頂。


    他的確是由心裏笑出來,這一晚對他來說,也的確是實在順利,實在值得高興。


    當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崔群在場搶著主張,由於謙來處置,事情就斷不會這麽簡單。隻因為於謙是一個很聰明,很喜歡動腦筋的人。


    但,即使是一個最聰明,最喜歡動腦筋的人,要是接連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清楚,也是聰明不來,腦筋動不來的。


    所以他如今就隻有幹瞪著眼的份兒。


    眼看著,孫羽那比燕子還要矯捷,還要輕盈的身子很快就翻過了屋脊,黑暗中消失。


    於謙實在忍不住了,他瞪著崔群:“三弟,到底是怎麽迴事?”


    “二哥想知道,倒不如往房裏頭去看看,相信那總比我說還容易明白,也省得我生氣。”


    於謙疑惑的目光轉向房間,終於舉起腳步,跨進房門。


    好一會子,於謙才從內裏走出來,眉頭皺得更深,麵色也變得很難看,但目光依然很冷靜。


    “奇怪。”他口裏隻吐出這樣的兩個字,然後又沉默了下去。


    “還有什麽好奇怪,事情已經夠明白的了。”崔群滿麵不以為然的神色。


    “事情不錯是很明白,但……”


    “但什麽?”


    “三弟,家醜不可外傳這句話相信你總聽說過。”


    “何止聽說過,簡直聽膩了。”


    “那你試想想,大哥是什麽角色,是什麽身份,家裏頭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你以為他會隨便交給一個不知底細的職業殺手來處置?”


    “或者大哥他不忍心親自下手。”


    “大哥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的,如果說他會心軟,他會不忍,那才是笑話。”


    “那……”崔群的麵色開始變了。


    “姓孫的那廝不是說大哥在橋頭等候他迴複?”


    “他是那麽說過。”


    這就更奇怪了,香家莊臥虎藏龍,大哥他也曾誇過口,就是姓孫的本領,誰敢擔保他來去自如,能夠不驚動任何人,能夠當夜完事,能夠當夜迴複,好了,即使孫羽能夠,大哥也相信他能夠,是什麽時候,是什麽天氣,更深人靜,雨冷風寒,什麽地方不好去,犯得著橋頭相候。更何況,就算大哥算準了時間,指定了地點……”


    “大哥又怎知道潘玉定會在家,並會跟舒媚在一起?”崔群忽然亦變得聰明起來。


    “看情形……”於謙麵色更難看,“恐怕……”


    崔群忙著問:“恐怕什麽?”


    於謙並沒有迴答,迴頭向院子裏的家人吩咐:“趕快預備燈籠馬匹,然後好生看守著小樓周圍,我們兄弟未迴來之前,什麽人也休教踏上梯級半步。”


    眾家人應聲散開,分頭打點。


    “於二哥!”


    那邊的江湖朋友到底忍不住了,“可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


    “大夥兒如果不怕麻煩,不妨隨我們兄弟走走。”


    “於二哥那是什麽話,香大哥待我們如同手足,莫說是麻煩,哪怕拚命兒,挨刀子,也休要漏了我們。”


    好激昂的說話,於謙聽著真有點兒感動,衝著眾人一抱拳。“大夥兒這番說話,於某兄弟永誌心頭。”


    “於二哥那麽說未免太見外了,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目下我們兄弟亦是無可奉告。”


    “是關於香大哥的?”


    於謙點頭間,眾家人已經陸續牽提來了馬匹燈籠,他和崔群兩人也等不及拾級而下,就小樓上一躍身,橫越欄杆,掠下院子,躍上馬鞍。


    各人亦自紛紛牽過了坐騎。


    二十來騎隨即先後奔出了香家莊。狂亂的馬蹄聲,劃破了深夜的靜寂。


    “但望橋頭見得著大哥……”於謙一馬當先,隻想快些找到香祖樓問清楚。


    雨早已停了,無盡的黑暗依然籠罩著整個大地,也籠罩著於謙的心頭。


    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隻有燈籠昏黃的一團團,隨著馬匹波浪也似起伏著移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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