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嬌端坐在繡桌旁,慢慢喝了一口手裏的溫奶,然後將視線落到了對麵蘇煙的身上,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道:“大姐,那紅蒽……”

    蘇煙輕輕一笑,放下手裏的清茶,轉頭看了看坐在一側的莊氏道:“我都與二叔母說過了,二叔母說是隨我處置,我念在紅蒽服侍了我這許多年,便給了幾兩銀子,讓她家裏人給領了迴去。”

    聽到蘇煙如此簡單的處理方式,蘇嬌有些訝異的睜大了一雙眼。

    看到蘇嬌的表情,蘇煙微微一笑道:“五妹妹年幼,尚還不懂,出了這種事情,我隻能尋個由頭將人打發了,畢竟人多嘴雜,我又是個未出閣的,難免會惹人詬病。”

    聽完蘇煙的話,蘇嬌點了點頭,然後突然想起昨天在那天星閣上看到的與顧兆坤長著一張一模一樣臉孔的麵具男人,猶豫了半響之後她道:“那大姐,大姐夫的事情……你準備怎麽辦?”

    “既然無緣,那便放手,對我與他都好。”蘇煙說話的聲音平穩好似與平常無易,但是蘇嬌還是清晰的感覺到了那語氣之中難掩的淡淡悲傷。

    “大姐……”蘇嬌伸出手覆上蘇煙放置在繡桌上的手,然後驚訝的發現蘇煙的手涼的厲害。

    蘇煙有些緊張的收迴了被蘇嬌握住的手,她低垂下腦袋,眼角有些微微泛紅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先迴去了,妹妹們先說著話,我等會兒再過來……”說完,蘇煙腳步微踉蹌的往外去了,蘇嬌站起身,看著蘇煙自顧自的掀開厚氈子出了門,便趕緊讓秀錦跟在了後頭。

    天色愈發的陰沉起來,蘇煙走出蘇嬌的院子時就感覺到一股彌漫在空氣之中的潮腥味道,壓沉沉的讓人心中煩悶。

    “大姑娘,看這天是要下雨了,您在這亭子處等會奴婢,奴婢迴去給您拿把油傘。”秀錦快走幾步到蘇煙身後輕聲道。

    蘇煙用帕子墊了坐在亭子邊上,然後抬頭對秀錦點了點頭道:“我在這處等你。”

    秀錦欠了欠身,轉身離去。

    蘇煙抬頭仰望陰沉沉的天際,纖細的手指微微伸出撫上麵前一盆用月牙色瓷盆裝了,在冷風之中顫顫巍巍綴著淡粉色花苞的茶梅。

    茶梅的花期還未到,所以蘇煙麵前的這盆茶梅隻結了這幾個小花苞,在愈發冷冽的風中被打的七零八落的,看上去可憐非常。

    蘇煙惜花,不忍這茶梅被即將到來的雷雨打落,便用寬袖包了瓷盆的邊緣,將那茶梅用力的托抱起來往亭子裏麵挪

    去。

    那茶梅的盆較大,蘇煙挪動了半天才堪堪將它移到亭子裏,還未等蘇煙喘口氣,她的眼前卻是突然出現一道黑影,高大幽暗,恍若鬼魅。

    蘇煙一聲驚嚇堵在了嗓子口,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雙眼便被覆上了一條湘妃色的緞帶,那緞帶被細細的係在腦後,與發髻貼服,一時半會蘇煙手忙腳亂的竟然沒有解下來,然後她便感覺自己的唇上一涼,一股帶著清淡花香的氣息撲麵而來,縈繞在她的鼻息之間。

    蘇煙終於將眼睛上的緞帶解了下來,她雙手捏著手裏的緞帶,目光落到了麵前那盆茶梅上。

    隻見剛剛隻餘幾個小花苞的茶梅頂尖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朵新鮮盛開的茶梅,那嫣紅色的瑰麗幾乎灼傷了蘇煙的眼。

    蘇煙緩慢的伸手撫了撫自己溫涼的嘴唇,然後伸手撚起了那朵還沾著露水的茶梅。

    茶梅細絨的花瓣上淺淡的印出蘇煙嘴唇上的一點口脂,淺淺淡淡的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分辨。

    “大姑娘?”秀錦遠遠的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把小巧的油傘,撐到蘇煙頭頂道:“大姑娘,這天開始下雨了,奴婢送您迴煙雲閣吧?”

    蘇煙點了點頭,將手裏的茶梅用帕子包了小心的放入寬袖之中。

    “這是茶梅?”秀錦無意看了一眼那茶梅,不禁有些奇怪的出聲道。

    畢竟這茶梅的花期還未至,開的如此豔麗清雅的茶梅實屬難得。

    蘇煙未曾答話,隻依舊點了點頭,提起裙擺踏出了亭子。

    秀錦不是一個多話的人,見蘇煙沒有說話,也沒有多問,隻盡職盡責的撐著那油傘,擋住撲麵而來的冷風細雨。

    雨越下越急,蘇煙到達煙雲閣的時候身上都沾濕了,她隨意的用巾子擦了一下臉,然後換下濕透的繡花鞋慢慢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模糊的棱角之中印出蘇煙纖麗清雅的身姿。

    蘇煙垂首,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拉開那棱鏡之下的黑木檀香盒子,隻見那不大的盒子之中滿滿都是擺放整齊的五顏六色的各季花朵,雖然大部分已經變成了幹花,但是因為保存良好,細膩的花瓣看上去沒有泛黃的跡象,反而像一朵逼真至極的絹花。

    蘇煙看著這些花頓了頓手,然後將寬袖暗袋之中用帕子包裹的那朵茶梅拿了出來,細細的擦去上麵的露水,將其置入黑木檀香盒子之中。

    一共七百九十九朵花,到今日大寒正好是八百朵,是自她與顧兆坤訂婚之

    後,這花每日送來,從不間斷。

    一直到今天,蘇煙都以為送花的人是顧兆坤,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昨日如此清晰的看過那顧兆坤之後,她的心中隱隱的察覺到一些不對勁,明明是同一張熟悉的麵孔,但是那與紅蒽談話之時的顧兆坤與今日送花的人,有太多不同的地方,所以今日的那句“你以後不必再來了”便被蘇煙抑製在了喉嚨口。

    而且如果說昨日裏那個顧兆坤是與她在老太太麵前隔著屏風有過一麵之緣的顧兆坤,那麽這個每日裏與她送花的顧兆坤便是二年間存在於她心底的顧兆坤,蘇煙始終記得每日裏那帶著各種花香而來的高大身影。

    所以這兩個顧兆坤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同?還是……他們其實根本就是兩個人?

    被自己的想法驚嚇到的蘇煙猛地站起了身,她端莊溫良的姿態不在,眼中滿滿彌漫著的都是不可置信。

    “不,不會的……”蘇煙輕輕的搖了搖頭,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慢慢坐迴到繡墩之上,然後轉頭看向閨房處那扇半開的窗戶,一大片青綠隨風搖擺,看上去清爽而幹淨。

    那是一株蓮霧,因為她冬日裏身子較弱,半夜長長咳嗽而醒,有一日起身便看到了窗戶口無緣無故的多了一株半人高的蓮霧,這兩年不到的時間之中,它已抽枝發芽長成挺拔大樹,去年夏日之際結過一次果,那果鮮豔至極,十分清甜,特別是對咳嗽之人極有好處。

    蘇煙偶然聽後花園子裏擺弄奇花異草的巧匠說過,這蓮霧極難存活,特別是在這難耐的冬日寒地,但是居然熬過了冬日在夏日結出了果實,不可謂看護之人的細心良苦。

    蘇煙上前伸手撫上那蓮霧沾著雨滴的葉子,想起第一次送花之時,那半人高的蓮霧細枝上小心翼翼的綁著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那花隻七瓣花瓣,但是每一瓣花瓣卻都是不同的顏色,絢麗完美的讓人不忍觸手。

    蘇煙雖然細心嗬護那小花,但是兩天之後那花朵便枯萎消弭,幹枯敗壞,她急尋巧匠補救,卻不想那巧匠竟也是沒有見過這種奇花,直唿驚訝。

    那氣色瓣的小花雖然枯敗了,但是蘇煙憐惜,一直用玉盒子裝著,現在隻剩下那根根分明的莖葉,蘇煙也一直舍不得扔,隻有時拿出來看看,想想那時它豔麗瑰媚的顏色。

    隻是此刻看著麵前被雨滴打的零零落落的蓮霧,蘇煙的心就如同這越發彌漫的雨幕一般,迷蒙一片。

    “大姐?”蘇薇細細嗡嗡的聲音自珠簾處響起,她小

    心翼翼的踩著有些沾濕的繡花鞋走到了蘇煙身後。

    蘇煙轉身看到站在自己身後的蘇薇,有些訝異道:“三妹妹?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蘇薇有些不好意思的攪了攪手裏的帕子道:“這天下的雨有些大了,我便想著先到大姐這躲躲雨。”

    蘇煙站起身看了一眼蘇薇半濕的衣裳道:“先換身衣裳吧,莫要感冒了。”

    “哎。”蘇薇應了,轉身走到那屏風身後拿過蘇煙遞過來的衣裳窸窸窣窣的換了起來。

    “大姐?你幫我烤烤這平安福吧?都弄濕了……”蘇薇從屏風後頭伸出一隻白皙的胳膊,指尖上掛著一隻明黃色的平安福。

    蘇煙伸手接過那平安福,看著平安福上熟悉的梵文,腦中突然想起一段幾乎被遺忘的往事。

    那時許氏身子不好,她們最為二女兩人並莊氏一同去上雲寺祈福,上雲寺雖為皇家寺廟,但是積福行善樂施於人,當時她年僅十四,初見顧兆坤。

    漫天山野的桃花林中,穿著粗布麻衣的少年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正抓著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要扒皮烤火。

    蘇煙看著那兔子通紅的雙眼,心中不忍便上前阻止,少年沒有說話,隻隨手把兔子放了,然後一瘸一拐著腿走到了河間去捉魚。

    春日鱖魚肥,少年身手極好,捉的兩條魚肥美無比,蘇煙是吃慣了珍饈美食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即便她已不記得那魚的味道,那兩條魚的滋味到現在她都還覺得是如此美味。

    前殿之中香燭彌漫梵音繁繁,後山之上香味彌散桃花似霞,在上雲寺的後山烤魚,這大概是蘇煙做過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情了,因為此後的她是如此的循規蹈矩,做著一個閨閣之女應有的姿態。

    但是她的平安福呢?是為什麽會給那少年了?為什麽她……不記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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