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崖縣城裏,正是趕集的日子。街道上來來往往人很多,也很熱鬧。


    拿著糖果的小孩,在街頭巷尾歡快的跑著。


    沿街的小販叫賣,駕著馬車的車夫,高聲唿喊著行人閃躲。街邊的包子鋪,剛剛出爐的新鮮的包子。擔著魚的小販,匆匆而來。


    今日的天氣很好,特別適合趕集。男女老少,做買賣的人擠滿了街道。軒曜從樓上下來,想臨走之前,再走走這個街道。


    連蓋見還有時間,便由著他去。倒不是他不想攔著。而是醒過來的六皇子,跟之前不太一樣。


    人還是那個人,說話的語氣跟態度。卻讓連蓋感覺到一種不同。


    上一次見麵,他是含蓄內斂,有些拘謹的少年郎,可是醒來之後。他渾身上下,卻隱約散發一種上位者才有的威嚴。


    明明是一張臉,可此時的軒曜,分明顯得更加成熟。更加沉穩,也更加的讓人疑惑。


    縱然軒曜現在的模樣,才是皇子該有的樣子,可不同於其他皇子,軒曜是在南華山長大,原來拘謹的態度,才是正常的。


    南疆這個地方太詭異了,連蓋無法理解,是什麽事情,能讓一個人短短幾天之內,就徹底變了氣質。


    連蓋敢小心翼翼的試探,想要看出破綻,卻被軒曜輕鬆戳穿“我知道連大人是父皇的親信,可我不過是個不受寵愛的皇子,大人實在沒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費這樣的手段。想來,也沒有幾個人會冒充我這樣不受寵愛的皇子,不是嗎?”


    不受寵的皇子,有時候連宮裏的宮女太監都不如。


    前朝有位皇子,他才剛剛出生的時候。父親就被他的叔伯謀害,搶了皇位。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方,隻有一個老太監照顧伺候他。


    後來等到他三十歲左右,新皇登基。覺得他實在可憐,便將他放出來。


    誰知那人早已被養癡傻,既不識字也不認得這世界。恍恍不安之際,不出幾日,便自己嚇死了自己。


    若是他的父親還在,他應該是尊貴的皇子,還極有可能登上帝位,君臨天下。可惜,命實在不好,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眼前這位小皇子,運氣稍稍好一些。父皇還在,也隻是被送上南華山修道。


    可本質上,兩人也沒有什麽區別。


    對皇家來說,軒曜幾乎是毫無價值的廢物。尤其當今皇帝還有十個兒子,這區區一個不受寵的兒子,傳聞中還十分愚笨,別什麽東西都比別人慢,做事也總是溫吞的很。


    眼下被當場拆穿,連蓋也不驚惶羞愧。麵上淡淡維持基本的恭敬“殿下多慮,屬下隻是擔心殿下的安危,畢竟您那日受了傷,屬下擔心,您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症狀,我們沒有發現,所以才...冒犯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軒曜卻抬眼淡淡看了他,漫不經心點點頭,有幾分冷漠淡然,分明是既不相信,也不否定,十分疏遠。


    “我離開南華山時,沒有告知師父,想來他老人家也十分擔心。我如今要迴去,多少是要帶一些禮物,好向他老人家賠罪。連大人先去忙吧,買完東西,你我在路口會合。”


    他的話不容反駁,連蓋本能低頭。直到人離去,才慢慢站起來。這個六皇子,如果不是被人換了魂,那就隻能說,他不是自己曾經見到的那樣簡單。


    走在大街上,看著陌生的又熱鬧的人群,軒曜有一種感覺,他好像忘了什麽,但似乎,又沒有忘記什麽。


    他記得自己來南疆的目的,記得自己在山洞裏找到了血靈芝,也記得自己將血靈芝交給連蓋的過程。


    隻是過程有些模糊了,模糊到...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進的洞,隻記得自己從洞裏出來就已經拿到血靈芝。


    奇怪,既然找到了藥,他為什麽不自己迴去,還留下來呢?


    他感覺自己似乎做了一場夢,夢裏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等他睜開眼,卻什麽也不記得。


    軒曜一邊想一邊走著,說是為師父帶些賠禮道歉的東西迴去。實際上,他隻是想隨便走走,避開連蓋的監視。


    連蓋的出現有些奇怪,對於自己被人追殺的事情,他還是有幾分印象的。那事似乎似乎與母親的死有關,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


    為什麽會跟母親有關呢?分明沒有人跟他說過這個事,可他就是這樣想了。


    一定是有人跟他說了什麽,但那個人是誰呢?


    軒曜漫無目的走在街上,走著走著,忽然聞到一陣香味。他與人擦肩而過,敏銳的聽到一陣鈴聲,叮叮當當。他感覺有東西,落在他的腳下。


    軒曜低頭,看到腳下有條格桑花帕子。他撿起來,立即叫住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女子。


    “姑娘,這可是你掉下的東西?”


    那女子聽到他的叫喊聲,沒有立馬迴頭,隻是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軒曜以為她沒有聽清,於是走上前,將東西遞過去,“姑娘這應該是你丟的。”


    那女子低垂著腦袋,並沒有抬頭,更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站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他們身旁走過。手帕上的格桑花,美麗的很安靜。


    軒曜有些疑惑,這女孩兒怎麽奇奇怪怪的?莫非自己做錯了什麽?


    正當他要開口詢問的時候,那女子一把搶過他手上的帕子,低聲說了一句謝謝,大步跑開。


    軒曜卻在被碰觸的瞬間,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流竄,迅速流竄到心髒,讓他感覺心口甚是難受。


    但那感覺迅速消失,仿佛沒有出現過一般。他僵在原地,隻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他這是怎麽了?


    ----++++


    荼宛跑得很快,一直跑一直跑,撞到了人也不道歉,身後被撞倒的人連聲唾罵,她也不管不顧。


    人太多,她衝撞了誰都不在乎,隻想逃跑的越遠越好。


    一直到,人越來越少的,逃進無人的暗巷。荼宛再也抑製不住,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不愧是桑榆水,他果然忘記了自己。那一聲姑娘,叫得她開心又痛苦。


    是的,便是迎麵擦肩而過,他的眼睛裏,也不會有自己了。從此以後,對軒曜來說,自己就是陌生人。


    荼宛應該高興,因為這樣,軒曜便再也不會來迴到南疆,更不會因她而死。可荼宛的心抑製不住的痛,痛得想要一死了之。


    太委屈,太難過,也太絕望。


    怎麽都控製不住,隻能嗚嗚的大哭,徹底發泄自己。


    一雙腳出現在的眼前,順著這雙腳。荼宛抬頭看,看到阿黛譏諷又鄙夷的臉。


    “怎麽心疼了?後悔了?”


    荼宛擦擦眼淚,撇開臉不看她。阿黛比她高上一個頭,在南疆這地方,個子也算是稍稍高了一些。


    見荼宛倔強不說話,阿黛冷笑起來“後悔也沒有用,你我如今誰都迴不了頭。”


    見阿黛抬了抬左手,暗示無悔種在身上。荼宛再擦了一次眼淚,吸吸鼻子,靠牆站起來,條件性摸摸自己的左手。


    是啊,迴不了頭了。


    “好了,你可以跟我走了吧?我可是兌現承諾,讓你把人他救活。還幫你把人,平平安安送到中原人手裏。你說想看他最後一眼,確定他沒事,確定他忘了你,我也做到了。”


    “現在,是你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荼宛還是不說話,撇開頭不去看她。阿黛退開幾步,靠著對麵的牆,雙手抱胸。繼續嘲諷“我早說過,開弓沒有迴頭箭,既然做了選擇,就千萬別後悔。再難過,他也不會再記得你,就算他記得你,可你別忘了,桑榆水是用你的心頭血製作的蠱。”


    “就算他想起來,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向他承認你的身份,更不可能與他在一起,說出那三個字。隻要你說了,那他...就會死。”


    最後一句話,終於讓荼宛有了反應。她轉頭看阿黛,神情有怨恨又冷硬,忽然間,她笑了。


    是那種冷笑,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


    阿黛,隻覺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麽?”


    “笑你可憐!”


    阿黛以為自己聽錯,又問了一遍。不敢相信,此時的荼宛居然會跟她說這樣的話,什麽叫做她可憐?


    荼宛卻走近她,又一次道“我在笑你可憐。”


    阿黛這下聽的清楚,無法忽視。


    “你憑什麽這麽說?”


    荼宛譏諷她“就算你父親是大巫,就算你是南疆最美麗的珍寶,就算你費盡心機,又能如何?你以為得到神巫的力量,你就能夠為所欲為嗎?我告訴你,你父親永遠都不會在乎你的。”


    “你!”


    兩人四目交接,都倔強的看著對方,不肯低頭認輸。


    許久,阿黛才放下憤怒的拳頭,鬆了鬆手指,笑道“黔驢技窮!你想刺激我,沒用!我說過,我不會現在就殺了你。你對我的價值,還不止一點點。”


    “既然你已經完成心願,從現在起,你便擺脫不了我了。我的確可憐,你卻比我可笑。我再可憐,也會得到神巫之力,成為受人景仰的大巫。就算我父親不在乎我,但隻要我一天是大巫繼承人,他就要捧著我。”


    “而你!”阿黛稍稍低頭,逼視荼宛,給她形成一種壓力。“你愛的人永遠都記不起你,哪怕你為他丟了命。你死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與另一個女人成婚生子,兒女成群。你卻連做孤魂野鬼的資格,都沒有。”


    “啊,我忘了。”阿黛笑的陰險又惡毒。“我聽說被抽了精血的繼承人,似乎她的魂也會被人操控。這麽說來,你就算做了鬼,也要被我操控。”


    阿黛見她的臉色漸漸灰白,終於笑起來,大步離去。下人走過來,將荼宛帶上馬車,消失在縣城裏。


    荼宛的馬車搖搖晃晃,穿過街道。她不知道的是,軒曜的馬車,曾經與她擦身而過。


    一個往南一個向北,從此以後,天涯兩端。


    -----


    第一聲鼓響起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廣場上。


    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擂鼓響起,牯藏節最後一場祭祀終於到來。


    這場祭祀,與從前的都大不相同。這一迴。南疆幾個主要部落的首領,大巫,甚至苗王,都來雷公山神廟。


    在這一次的儀式上,他們將共同見證神巫一脈新的繼承人誕生。


    傳說這位阿黛小姐繼承了神巫血脈,若是如此,南疆極有可能再出一位大祭司。


    南疆很多地區,都已經幹旱許久。人人都在期盼一場大雨,可今年的天氣異常奇怪,大部分的地區都十分幹旱。


    偶爾有地區,局部降了一點雨,卻隻是一陣小雨。稍稍緩解饑渴,卻不能徹底解除幹旱。


    眼看再無大雨,這烈日便要如大火一般,烘幹了地上的作物,讓百姓顆粒無收。不僅繳不了稅,還可能生生餓死自己。


    已經有百姓開始流亡,祈求在別的地尋找生路。


    苗家各個部落其實都在隱隱發愁,誰都在期盼著最後一場祭祀。


    不是沒有想過,直接讓黑苗的大巫荼良來完成祭祀,畢竟他是這一代的黑苗大巫,身上也繼承了神巫的血脈,隻是他年紀漸長,力量不如從前。


    若是此次,年輕的繼承者能夠唿風喚雨,招來雨神,降下恩澤。讓南疆之地的旱情,得到緩解,那是所有苗人的福氣。


    南疆能不能渡過眼前的難關,就看這位繼承人,是否真的有神巫之力了。


    很多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的,雖然這位阿黛小姐的美麗絕倫,是南疆最美的珍寶,但祭祀之前,可從沒有人見證過她的巫力。


    哪怕大巫放出的消息說,要等到她年滿十六歲,才可以參與祭祀,否則十分不吉利。


    但這焦躁的情形,讓人每個人的心裏,都不安穩。


    此時烈日炎炎,人們站在太陽底下。烈火還在燒著,每個人都渾身是汗,額頭的汗水能滲出鹽來。


    大巫對司儀點頭後,阿黛終於穿著祭祀巫師黑袍,登上祭台。十幾個戴麵具的巫師,跟她一起,跳起詭異的舞蹈。


    這是第一步,請神。


    戴著麵具的阿黛,沒有人看清她的模樣。人們在莊嚴的樂曲聲裏,隻看到她流利灑脫,又十分神聖的舞姿。


    動作優美,卻莊重神聖,令人望而生畏,有人甚至忍不住跪下來,不斷祈求上天降下恩澤。


    所有人都緊張不已,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切。


    阿黛也甚是緊張,今日,唯有成功請來雨神,降下甘露,她才能徹底被承認。


    才能徹底讓南疆眾人信服,她阿黛是真正的神巫血脈。


    可她跳了許久,烈日依然在。不見烏雲也沒有風,阿黛心中開始焦急,該不會那邊出錯了?


    隔著麵具,她的眼神不時望向自己的父親。大巫雖然麵無表情,可這拳頭卻緊緊握住。


    桑代心中也甚是疑惑,不覺低聲問老苗王“阿爹,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老苗王坐在主位,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他也很想知道,這個阿黛到底有沒有繼承神巫的血脈?這對他,甚至對整個南疆來說,都太重要了。


    當年的事,已經無法改變。如今,老苗王隻盼望,阿黛的確繼承這份血脈,要知道,南疆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一位真正繼承了神巫血脈的大巫。他看向荼良的眼,微微停留,便轉頭。


    南疆人太渴望神的力量,來拯救他們岌岌可危的家園。


    眼看著即將到達尾聲,依舊沒有任何變化,焦急的阿黛硬撐著,才沒有慌亂了舞蹈的節奏跟腳步。可廣場上的人,卻已經有些受不住,小聲交頭接耳,莫非傳聞是假的?


    那些竊竊私語,幾乎要讓阿黛堅持不住,她不可以輸!


    可任憑她再倔強,也不能靠一張嘴,讓這些人信服。


    此時此刻,他們需要的是一場大雨。一場由阿黛召喚來的大雨來,顯示她阿黛的神力,證明她是名副其實的神巫後人。


    事關南疆與黑苗,事關母親和她命運,她必須成功。怎麽辦?難道說方法錯了?


    正疑惑之間,起了一陣風。


    案桌上火紅的蠟燭被吹熄,點燃的香燭加速燃燒。當阿黛跳完最後一個動作,頭頂的陽光徹底被烏雲遮掩。


    眾人看到那密集的烏雲,紛紛跪下來,阿黛摘下麵具,高聲大喊“雷神雨神賜予我們恩澤,降下甘霖,讓南疆豐收。”


    隨著阿黛的高喊,百姓們都跪下,圍觀者,也有一個是一個,都跪下仰望天空的雲層。


    滿心虔誠,盼望一場大雨。


    阿黛唿喊後,一道驚雷炸響在天上。很快,原本明朗的天空,徹底陰暗沉,不見一絲光亮。


    隨著,便是一場暴雨。


    那雨很大,猶如天破了一個窟窿,傾盆而下。可每個人都歡欣雀躍,張開嘴迎接上天恩賜的甘霖。


    阿黛笑了,她成功了。從今天起。她就是真正的大巫繼承人,離自己的目標更進一步了。


    歡欣雀躍,讓阿黛得意起來,“天神賜福,保佑我南疆百姓五穀豐登,福澤延綿。”


    眾人紛紛高喊,“神巫顯靈,神巫顯靈。”他們十分虔誠,不斷的叩拜阿黛。


    她果然有神巫血脈,她是能夠唿風喚雨的神,是南疆人麵前活生生的神。


    阿黛很滿足享受,高高在上俯視眾人,眼神不經意間飄到了父親,她得意的笑了。阿爹你看到了嗎?你做不到的,我做到了,我比你更強大。


    可她的父親還是麵無表情,沒有讚賞。他的模樣,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阿黛壓下心中的失落,繼續迎接眾人的叩拜。


    沒關係,什麽都沒有關係。隻要擁有力量,就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害怕委屈。父親不在乎她又如何,她已經長大,不再需要父親。


    阿黛張開雙手迎接這場暴雨,這是屬於她的時刻。


    不遠方的大樹下,荼宛又也在迎接這場大雨。大雨將她徹底淋濕,瘦弱的身體仿佛要被大風吹走,因為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上,是悲涼的笑。


    軒曜,原來,我真的是神巫血脈啊!


    可惜,我永遠都無法親口告訴你了。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連蓋等人急忙找地方躲避。軒曜下了馬車,在草亭處避雨,大雨滂沱,打得枝頭的花都掉落在地,軒曜看著那鮮紅的花瓣忍不住問道。“那是杜鵑嗎?”


    連蓋側身看過去,點頭道“是,南疆此地,似乎很多這種杜鵑花。隻是...”


    “隻是什麽?”


    連蓋難得笑笑,“隻是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喜歡這種鮮紅的顏色。而且時常聽人說,杜鵑啼血,可見這花並不吉利,也不知南疆人為何這麽喜歡這花。”


    紅豔豔的花瓣落了一點,仿佛地麵裂開一道血口。軒曜不覺有些悵然,心口的傷,有些灼熱發疼。他怎麽仿佛覺得,這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可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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