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使也,從口從令。人之命,天注定,莫敢不從。


    軒曜太熟悉這個字眼,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在議論他的命格。七殺命,刑克父母親人,一生孤煞,無親無故。


    人人都說,如果不是陛下慈悲,他早就被拋棄,生死不知。老死南華山,是他最好的結局。


    起初會有不甘,但反駁沒有作用。日子久了,他便不在意了。


    可此時此刻,他不覺問自己,真的甘願嗎?就這樣心甘情願,無欲無求,老死南華山?


    他不知,隻是,昨日那種絕望平靜的情緒,一去不複返。心底有著蠢蠢欲動的欲望,在血液裏不斷冒泡,終有一日,它會熱血沸騰,破土而出。


    “婆婆,你還不明白嗎,根本就沒有什麽宿命,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一意孤行,固執己見,才造成如今的後果。”鳶兒見她這般模樣,早已失望透頂。


    偏執到極致,害人害己。


    荼宛微微皺眉,壓下胸口的不適,道“阿婆,收手吧,還來得及。”


    收手?


    老婆婆看過去,人也好鬼也罷,都在她的對立麵,沒有人相信她所說的。她不禁搖頭,錯的都是錯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錯。


    不是她錯了,不是!!!


    “鳶兒....”老婆婆慢慢站起,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對鳶兒輕笑。


    明明慈眉善目,甚是柔和,鳶兒卻不安拉過阿猷,一起躲到荼宛身後。“不好,阿婆瘋了。”


    鳶兒的舉動,引來老婆婆深深的哀痛,蒼老的臉上,聚滿風暴。


    “鳶兒,你不可以離開婆婆,你是婆婆最後的親人了。”


    荼宛緊縮瞳孔,大喊一聲“快跑,她要釋放蠱母!”


    軒曜睜大眼睛,看見原本衰弱的婦人,先是長出長長的指甲,然後從胸口處,撕裂開口,伸出一個嬰兒大小的腦袋。


    隻是那頭顱,卻是蟲子模樣。黑色的鬧大,四肢皆是鋸齒,果子一般大小的眼,迅速鎖定目標。


    老婆婆的身軀快速被吞噬,成為蠱母長大的養料。


    荼宛拉著軒曜狂奔,奈何老婆婆早已設下結界,明明大門在眼前,卻生生被彈迴來。


    “怎麽辦,我們都會死在這裏的!”鳶兒忍不住哭泣,阿猷焦急抱緊她,不知如何安慰。


    荼宛狠狠撞幾下,還是破不了結界,被鳶兒的哭泣,弄得心煩氣躁,破口大罵。“閉嘴,你們早就死了!”


    原本哭的厲害的鳶兒,頓時噎住,好像,也是!


    “冷靜,荼姑娘。”軒曜壓住不安,盡量安慰,腦子不斷迴想師父教的經文,看看有沒有應對的法子。


    荼宛忍住暴躁與疼痛,終於知道阿爹為何不讓她用這個禁術,修為不夠,硬是迎難而上,於她的身體,正是極大的損害。


    她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身體裏有什麽翻滾不止,叫囂著要跑出來。


    另一側,蠱母已經吃掉一半屍體,即將徹底被釋放。


    如何是好?


    隨著蠱母的出現,隱藏在暗處的蠱蟲,再次卷土重來。密密麻麻,靠近蠱母,聽從號令。


    鳶兒驚懼萬法,哭喪道“怎麽辦,你快想想辦法,一旦蠱母吃光婆婆的身體,那婆婆必然與蠱母徹底融合,等它化出婆婆的臉,我們就真的死定了。”


    阿猷緊緊護住自己的妻兒,可對於巫蠱一事,他一無所知,如今又隻是魂魄,除了著急,什麽也做不了。


    幾人都看向荼宛,這裏隻有她一人可對付蠱母。


    荼宛狠狠跺腳,隻恨自己腦子混亂,什麽都想不起來。要是可以,她想再使用一次血靈,可惜不行。


    她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力。一次就已經耗掉她一半元氣,再來一次還不如直接殺了她。


    她瞪大雙眼,看到老婆婆的屍身,隻剩下一條腿,急的想罵人。這是一隻溫暖的手拉住她,荼宛聽見軒曜說“連累你了,一會兒,我引開她,你帶著他們逃。”


    他說完,抬腿要走向蠱母。荼宛愣一下,一把扯住軒曜,緊張問他“我問你個事,你必須誠實迴答我!”


    “何事?”軒曜不解,不知這個時候還有什麽可問的。


    荼宛看看旁邊的兩隻鬼,小聲吐了一句話。她低著頭,軒曜一時沒聽清。


    “什麽時候了,你能說大聲點嗎?”鳶兒也沒聽清,好奇問她。


    情況實在緊急,荼宛也顧不得其他,隻能咬牙大聲問“你還是童子身嗎?”


    軒曜愣住,腦子霎時一片空白,反應過來之後紅透了耳根。


    兩隻鬼尷尬對視一眼,沉默不語。


    “快迴答,來不及了!”荼宛看蠱母已吞掉整個屍體,知道不能再等下去。


    “是..是的。”還是稚子時,他便上南華山修道,見到的母蚊子都比女人多,若非乳母,他對女子都概念模糊,更不用說男女調和之事。


    荼宛一聽,驚喜道“快,脫褲子!”


    軒曜.....


    阿猷立馬遮住鳶兒的眼,鳶兒遮住孩子的眼,十分默契。


    在荼宛的逼迫下,軒曜憋紅臉,背對幾人撒尿。


    荼宛拿過那碗尿,也顧不得味道難聞,立刻把耳環丟進去。


    “都閃開!”荼宛大叫一聲,人鬼紛紛散開,隻見地上那碗尿,竟開始發出詭異的濃煙,先是青色,漸漸成為白色。


    正在融合的蠱母,聞到氣味,立刻扭動巨大的蟲身,爬過來。


    她身上散發惡臭,奇怪的黑色液體從嘴裏滴落,地麵居然被燙出火痕,它所到之處,全是焦土。


    蠱母一邊爬行,嘴裏一邊念叨“鳶兒,鳶兒...快迴來....”


    鳶兒夫妻躲在草垛後,不敢發出響動。明明自己已死,為何還會有人的畏懼?


    荼宛與軒曜隱在木樁後,二人盡量蜷縮一處,挨的不能再近。


    軒曜看到蠱母被那碗吸引,忍不住眼神問荼宛,這真的有效不成?


    荼宛捂住他的嘴,不準他發出響動,她在賭,賭她爹沒有騙她。


    說起阿爹,荼宛時常感到奇怪,明明懂巫術,卻不信奉鬼神。


    明明博覽群書,懂得的東西五花八門,可怪的是,他從不說自己的來曆,更不會說自己是巫。


    倒是寨子裏的人,知道阿爹的厲害,遇事總愛來找他,但阿爹不準他們白日來,若是幫人辦事,尤其是不能告訴外人的神秘詭事,都要瞞住旁人。


    求助者必須喝血發毒誓,不能泄露阿爹相助之事,否則將死無葬身之地。


    荼宛小的時候,在阿爹的屋裏,無意中發現很多奇奇怪怪的書籍,被阿爹發現後,並沒有責罵她,反而開始教授她。


    阿爹一麵傳授巫術,一麵卻不準她信仰鬼神,十分矛盾。弄的她一度以為,阿爹就是個騙子,教的那些東西全是騙術。


    專門糊弄傻子,賺錢討生活的。


    而今,阿爹傳授的那些東西,一個又一個真實展現在她麵前,尤其是該死的蠱母,由不得她不信。


    至於破蠱母的法子,但願有用。


    “鳶兒,迴來...快迴來,不要離開婆婆,我的鳶兒.....”蠱母詭異咧嘴,不斷重複這句話,荼宛忍不住想,她若真的隻要孫女,那就好了。


    荼宛肯定二話不說,把她孫女打包送出去,拖著軒曜趕緊逃命。奈何放出蠱母的蠱婆,早已失去理智,唯有一腔執念,不死不休。


    眼看蠱母拖著長長的身子,即將靠近加料的碗,一直安心沉睡的嬰靈卻突然哭起來,怎麽也攔不住,在這恐怖的夜晚中,顯得格外猙獰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荼宛瞪眼,看向鳶兒,卻見她手忙腳亂,整個人完全不受控製。她的魂魄像是被什麽東西捆住,居然掙脫阿猷,機械站起,走向蠱母。


    阿猷不肯,死死拉扯她的腳環,鳶兒癡癡傻傻往前走,不反抗也無法掙脫。


    “這是怎麽迴事?”軒曜愣住,不懂哪裏出問題。


    荼宛迴頭看蠱母,那恐怖的蟲子果然停下腳步迴過頭來。荼宛忽然想起什麽,用力一拍自己的腦袋。你個蠢貨,這麽關鍵的事情怎麽忘了!


    “把孩子扔過來!”荼宛大喊,阿猷愣住,一時沒反應過來,荼宛著急的不行,自己衝出去,一把搶過孩子。


    接觸孩子的瞬間,那孩子居然睜開眼,一雙帶血的瞳孔,與蠱母如出一轍。


    荼宛被鎮住,抱著孩子,癡傻傻的看著,完全沒有反應。鳶兒發瘋似的來搶孩子,卻被阿猷抱緊,掙脫不得。


    蠱母鎖定目標,轉身走向荼宛,軒曜大聲喊叫荼宛的名字,她卻依舊毫無反應,癡傻傻看著孩子。


    “這世上唯有七殺命格,能夠鎮得住這個死嬰。”軒曜腦子裏忽然想起老婆婆說過的這句話,也許在這件事上,老婆婆沒有騙他。


    已經沒時間去考慮對還是錯,軒曜大步衝過去,搶過那個孩子,他也看到那雙帶血的眼,但顯然,軒曜不受迷惑。


    按照荼宛的要求,他把那個孩子奮力扔向蠱母。


    蠱母瞬間張開帶著兩排獠牙的大嘴,一口咬住鬼嬰。


    鬼嬰繼續在哭,可這哭聲中,竟有一種興奮,她似乎,很高興。


    “荼姑娘,你醒醒!”軒曜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什麽。不斷大聲叫喊,荼宛依舊保持抱嬰兒的姿勢,雙手停在半空中,一動不動。


    蠱母把嬰兒吞下,繼續靠近。避無可避,軒曜隻能用自己微薄的道術,祭出一柄劍,迎上蠱母的攻擊。


    可這蟲子,雖然龐大,卻渾身軟綿。軒曜感覺自己的劍,就像刺在棉花上,十分的軟,也毫無攻擊力。


    雖然蟲體軟綿,但它的肢體卻非常的堅硬,一揮手,打斷軒曜的劍。軒曜被力道甩出,摔在荼宛身旁。


    荼宛還保持剛才的動作,像個石雕一樣,沒有感知危險的逼近。


    眼看蠱母就要用鋒利的前肢,刺穿荼宛的身體,軒曜顧不得其他,抱住荼宛,往一旁閃躲。


    荼宛沒受傷,軒曜卻被利刃割傷肩膀,血落在荼宛的臉上,血滴落的瞬間,荼宛便清醒了。


    看到身上的軒曜,還有逼近的蠱母,荼宛身體的反應快過腦子。


    一把環住軒曜,往旁邊滾了幾圈。蠱母的攻擊再次落空,立刻轉頭,繼續走向兩人。


    荼宛看出來,這蠱母比剛才又龐大了許多,她身體裏同時傳出嬰兒的叫聲,荼宛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眼下情況緊急,哪裏能計較這些。她焦急張望,雙眼盯住不遠處的碗,在蠱母轉身的瞬間一個翻滾,滾到碗旁邊,顧不得其他,拿起碗,跑向蠱母。


    並高喊一聲,“鳶兒,往堂屋跑!”


    所有的人都像蠱母一樣,把頭轉向堂屋方向。而荼宛,趁機騰跳而起,一把將尿撒向蠱母。


    尿液一出,蠱母龐大軟綿綿的身軀,立刻發出被剿滅的白煙,慘痛的嘶喊讓它開始亂揮肢體。


    荼宛躲避不及,被割傷手臂,狠狠摔在地上。它很龐大,力量在瞬間爆發,無數黑色的蟲子飛箭一般噴出,軒曜眼睜睜看著那巨大的東西倒向荼宛,瞬間將她淹沒。


    軒曜愣住,隻覺雙耳失明,什麽都聽不清。直到阿猷扶著鳶兒,高聲喊了他幾次,他才恍然迴神,瘋狂跑向那一團黑色的軟綿屍體。


    “荼姑娘,荼姑娘....”他起先用手去碰觸,可殘骸實在太多,用手扒開,實在太耗費時間,軒曜起身,衝向一旁的柴屋,找來鐵鋤挖。


    鳶兒昏迷不醒,阿猷放下她,先過來幫忙。


    兩人挖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在一堆殘骸裏,發現差點被溺斃的荼宛。


    她渾身都是黏液,口腔鼻子都被捂住,軒曜顧不得其他,立刻用衣服幫她清理,可擦幹淨後,荼宛依舊沒有喘息過來。


    軒曜驚恐看向阿猷,顯然在向他討主意。阿猷知道情況緊急也不廢話,直接道“要不你.....用嘴給她渡氣?”


    軒曜愣住,男女有別,這如何使得?


    阿猷催他“阿哥,都什麽時候了,再不快點她就死了,我要還活著早給她渡氣了。”


    救人要緊,軒曜掙紮稍許,低頭說句得罪,就要俯身去給她渡氣,眼看要碰到她,荼宛一把推開他的頭,瘋狂站起來,跑到一邊,大口嘔吐。


    軒曜僵硬當場,阿猷尷尬的笑了笑,摸著鼻子走開,軒曜立在那個地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蠱母死後,殘骸粘液散發出的味道,簡直又腥又臭,確實令人惡心。


    荼宛吐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來。見軒曜很是關心,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長歎一口氣。


    “跟你沒關係,我是被那東西惡心到了,我...”清風吹來,味道再次傳進鼻子,荼宛忍不住,又是一輪嘔吐。


    直到肚子都空了,她才不再吐。可人也因為疲勞的不行,虛脫了。


    軒曜想了想,開始找工具清理一地殘骸,又點火燒水,讓荼宛洗澡換衣服。


    舊衣服她是不敢再穿,連洗都不想洗,但是重要的東西全被她清理出來,這可是保命的,不能丟。


    等一切都整理好,東方已微白,黎明即將到來。


    白天是人的世界,夜裏鬼才敢冒頭。阿猷此時此刻,覺得疲憊虛弱。此時此刻,他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死了。


    這對小情人正在堂屋門口,相互依靠安慰。荼宛擦了頭發,走過去問“你們怎麽打算?”


    鳶兒失去女兒,又失去婆婆,有些哀痛,沉默不語,不知如何是好。


    阿猷抱緊鳶兒,苦笑搖頭“荼姑娘,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從前隻知人死後會成為鬼,如今自己真成了鬼,卻沒遇到黑白無常。”


    人死後,鬼差會來拉魂。可他們死了,隻能日日夜夜被困在這裏,若伊不是荼宛將他們解救出來,還不知要被困多久。


    荼宛想了想,道“阿爹說,人死後,會有鬼差來引路,但....我想她阿婆應該做了手腳,避過鬼差,所以你們的魂魄才能在人間停留。”


    “但阿爹也說了,人死後,鬼魂必須進入閻羅殿,接受審判,重入輪迴。但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難免有些鬼魂在人間遊蕩。”


    提到這一點,荼宛看看洗完澡走出來的軒曜,稍微愣了一下,才繼續道“有遊蕩在人間的魂魄,要麽,在每年鬼節時,主動迴地府,接受審判,重入輪迴。”


    “要麽被鬼差擒住,罪加一等。但....最糟糕的是,鬼停留在人間,若無人供奉香火,畢將日益虛弱。為了不灰飛煙滅,鬼要麽吸食人的精氣,化作厲鬼。”


    “要麽,被修術之人煉化,淪為鬼蠱,除非主人死了,否則永世不得解脫。”


    “無論哪一種,鬼是不可以留在人間的,對嗎?”阿猷難過,好不容易與心愛的人團聚,結果才一日,又要分道揚鑣,各自輪迴?


    鳶兒抬眼看阿猷,緊緊握住他的手,很是不舍。


    “阿姐,你這麽厲害,肯定有別的法子,對不對?”鳶兒含淚哀求“我已失去阿婆跟女兒,不想再失去阿猷哥。”


    經曆過生離死別,才越發懂得真情難得。阿婆總說,蠱婆命苦,一輩子都不可能遇到對自己真心的男人。


    可她遇到了,若不是阿婆作祟,他們也不至於淪為鬼魂,生門去不得,死門無路走。


    她不想輪迴,更不想與阿猷哥分離,她真的太害怕,來生再難遇到心愛的人。


    她,隻能求助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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