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從太師房裏出來的時候仿佛疲累不堪,進來的時候步履沉穩,走的時候卻已經有些搖晃虛浮。太師府的人本是對他敢怒不敢言的,埋頭的時候見到這樣的步子,心裏的憤怒也少了些。

    太師曾教導過他,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這些小人物的力量萬不可小覷,所以他必須做周全些。不過他確實有些疲累,太師不但沒有原諒他,反而用一種覺得他執迷不悟的眼神瞪了他好一會兒。

    還未出府,便聽得後邊一陣風聲,多年來的敏銳使得皇上立馬警覺起來。盡管他帶了不少侍衛,可為了不讓太師府覺得自己以勢壓人,還是盡量少帶了些,因此防衛力量與固若金湯的紫宸殿根本沒法比。

    身邊的侍衛迅速將他圍起來,靜候異動,這樣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一盞茶的時間,時間長得讓人覺得自己方才是錯聽了。

    “走罷。”

    話音剛落,就見一道黑影突然衝出,銀光直逼皇上的麵門!快得身邊的侍衛根本來不及橫劍相抗,於是隻能站在他前頭以人肉作盾。滾燙的鮮血濺到龍袍上,皇上再一次看清了來人,同樣的銀色麵具,正是去年端午的刺客。本以為隻是江湖人士為人收買前來弑君的,現在看來竟像是有私仇,一迴不成還有二迴,不過他卻不記得自己何時結下了這樣的江湖仇家。

    “護駕!”不過一瞬,這些訓練有素的親衛都反應過來,俱是嘶聲大吼,意圖將太師府的護衛召來,不過顯然郭寅不願意給他們這個時間為自己增援,那長劍一揮,將侍衛手中的劍都給震飛了出去。

    郭寅實在是被皇上這一道罪己詔給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想將他弄死了事!他竟沒臉沒皮地說那些孌童是“幼伶”!且他與那些“幼伶”是“各取所需”!好他個“各取所需”,阿卯那般小就被擄了去,如今生死不知,害得他這幾年孤獨走來,無一日好覺,每每怪罪自己力量弱小,連自己的胞弟都保護不了。

    “狗皇帝,為你的罪過償命去吧!”時隔一年有餘,皇上再一次聽到了這聲“狗皇帝”。

    郭寅的這次行動並沒有與陸然商量,他知道若是商量了就不會有今日這出。陸然是朝臣,他還要考慮江山社稷的穩定,還想著以皇上的手除掉薛相。郭寅卻不會考慮這些,他的心裏滿是仇恨。

    這些侍衛前仆後繼的,根本難以除盡,郭寅的劍直指皇上,旁邊有侍衛上前格擋,郭寅一偏身子,任這侍衛的劍刺到身上,而爭取來的這點時間已經夠他欺近皇上了!

    皇上剛覺得頸間一股涼風劃過,便聽郭寅悶哼一聲,嘴角溢出血來,隻是那麵具底下的眼神卻更狠厲,死死盯著他。

    見皇上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線,這些侍衛嚇得神魂皆冒,阻攔起來越發地不要命。而此時太師府的護衛也趕到了。

    局麵一瞬扭轉,郭寅的臉色越發蒼白,看了看這些不要命的走狗,當機立斷地暴退。

    “追!”

    “不要追了,”皇上擺擺手,“快些迴宮。”

    “皇上,要不就在太師府包紮吧?”侍衛長見皇上脖子上的傷口血流不止,急得冷汗直流。

    迴去之後,他大抵要以命請罪了。

    太師府上的郎中緊張得直顫,畢竟現在他們手下的傷者不是旁人,而是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皇帝,一個不慎怕是連小命都保不住。

    正為皇上包紮的郎中忽然麵色劇變,噗通跪地,“皇上,這……傷口有毒啊!”

    皇上麵色一變,厲聲喝道,“為何現在才說!”

    郎中哭道,“小的無能,識不出這毒,皇上饒命啊!”這傷口方才還與尋常傷口無異,可現在將血跡清理幹淨之後便見到口子裏隱有一道黑線。

    這時門口有仆人帶來了一個老郎中,這老郎中行醫數十載,什麽樣的病都見過,大抵是有辦法的。眾人心裏稍稍提起來了些。

    若皇上中了毒還解不了,他們這些人都得陪葬。活著雖累,可總比死了的好。

    老郎中細看了傷口,又把了把脈,便是一副沉思的模樣,眾仆人侍衛均是屏息以待,生怕唿吸聲重了打亂了他的思緒。這老郎中見到皇上絲毫不見緊張畏懼之態,這份淡定叫眾人都是信服了些。

    半晌,老郎中開口道,“這是一種西域的□□,應當去西域求解。請恕老朽無能為力。”

    眾人一聽,一顆心頓時沉入穀底,有些侍衛下意識地將劍拔.出了半截,皇上眼風一掃,那幾個侍衛訕訕地收迴劍,隨後單膝跪地。

    皇上不再管他們,而是看向老郎中,“郎中莫怕,朕不會濫殺無辜,隻是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聽到皇上用了敬稱,老郎中連道不敢,“皇上請問。”

    “這毒叫什麽名字?如何求藥?”

    郎中沒有言語,卻喚人取來紙筆,寫下了幾個字交給皇上,皇上看過之後便折好收入了衣襟。

    天師曾說他是天命

    之人,是天定的萬世帝王,皇上自個兒也覺得上天厚他甚矣,不過幾日的時間,西北便傳迴戰報,其中有些內容比大戰告捷還叫他在意。

    榮國公在戰報中直言斥責新汗王“狠辣無情,泯滅人性”,原因是這迴西戎大軍狼狽撤迴,卻將那些個軍.妓留在了原駐紮處,軍.妓一事倒是其次,最令人發指的是,這些女子中竟有前西戎公主!

    這事已經在朝廷上傳開了,該如何安置這個即將被送過來的前西戎公主是個問題,與此同時,朝中不少人都覺得新汗王不仁不義,該遭天譴。

    單方麵毀約便是不信,西戎公主一事更是畜生不如。

    “這新汗王本是西戎宰相,一個異姓大臣奪了汗位,對西戎而言,當真是災難!”朝中一老臣唏噓不已,卻沒見到薛相的麵色越發難看。

    世人皆愛類比,縱使西戎與華夏的情況大相徑庭,可聽了這事仍是不由自主地往薛相看去。

    “丞相怎麽看?”

    薛相站出一步,垂首道,“臣以為,應當妥善安置前西戎公主,好向其他小國展示我華夏的大國風範。”皇上這句“怎麽看”,可以是詢問公主的安置問題,也可以是異性宰相奪位後胡作非為的問題,第二個問題薛相不便迴答,於是隻當皇上問的是前者。

    話音剛落,薛相便在皇上的麵上看見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頓時心中一凜。

    雖說皇上向來不完全信他,可也不會因別人含沙射影的話語而懷疑他,這迴竟露出了這樣的神情!

    究竟是哪裏出錯了?!盡管皇上這點意味深長很快不見,薛相的心卻沒有放下。這麽多年的官場生涯鍛煉出來的敏銳嗅覺告訴他,自己的處境有些不妙。

    其他的臣子倒是沒有發現這點火花,隻是朝堂上的話題不知怎的又到了遣散“幼伶”一事上頭,而皇上卻是一派輕鬆,與前些日子抵觸的樣子完全不同。

    當天,便有一批幼童被送出宮。

    曾有人大著膽子詢問那些個幼童在宮裏都經曆了些什麽,而那些孩子好似有些茫然,隨後一字一句鄭重道,“在陛下麵前唱歌跳舞。”

    “沒有別的?”

    男童連連搖頭,“我是唱小曲的,阿達跳舞。”說著便一手指向身邊的孩子,而被他指到的那個孩子也跟著點頭,“對,對。”

    問話的人隻能無奈離去,而太子則在府裏陰沉著臉。

    “竟然被他洗得一幹

    二淨!”

    陸然的臉色也有些難看,“那些孩子隻怕都已經被處理掉了。”阿寅的弟弟還存活於世的可能性更低了。

    其實這麽多年下來,他與郭寅都知曉,阿卯恐怕早就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可阿寅沒有見到屍體便不肯罷休,一直盼著弟弟能迴來。

    而郭寅一遇上與他弟弟有關的事情就會變得誰也控製不住,前幾日竟貿然前去行刺,最後背了一身的傷迴來。看到陸然麵上不讚同的神色,郭寅竟是哈哈大笑道,“幸而去之前在劍上下了毒,若是那狗皇帝解不了,就隻好等死了!”

    他笑著笑著竟然笑出了淚,“罷了我不能這樣想,不然到時可能會空歡喜一場。”

    這邊的太子對皇上惱極恨極,皇上對太子也同樣如此。

    他本是允諾了廣安王隻要他肯配合“假死”一場,將罪過栽贓到太子頭上,好給自己由頭廢了太子,便將這太子之位給李襄。廣安王那個利益熏心又天真過頭的一口就答應下來,卻沒想到這一出戲演到後頭竟被先後的一道遺書給打亂了,現在皇上要是再想提起廢太子一事,總會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說到底,最佳時機已經錯失了。

    距廣安王失蹤已有兩月半的時間,算算日子李襄也該進京了。按計劃,這迴李襄進京了便不會迴去,因為他將是華夏的新一任儲君。而這次因為遺書一事使得計劃生變,這個太子之位怕是不好易主了。

    也罷,反正皇上要的,也隻是看他們互相爭鬥,消磨實力,誰做太子都一樣。

    隨李襄一道來的,還有三哥的家信。聞昭一想便知,三哥在短時間內怕是不會迴來了。隻是她心裏到底是失落的,她都被賜婚給一個小家夥了,三哥非但不迴來安慰安慰她,還叫那個李襄給她帶信!

    而李襄一進京便去了皇宮,皇上對他很是厚待,好似是覺得廣安王遇了不測,便想著對這個遺孤好點。而李襄卻是神色恍惚,好似在強忍著悲傷。

    “唉,誰也不知道他為何出了太子府就不見了,要不襄兒好生問問你的太子哥哥?”他這一說,李襄的眼裏滿是悲憤,淚光隱現,似是恨極卻又勉力隱藏,怕叫皇上發現了要怪罪於他,畢竟太子是他親兒子,李襄隻是個侄兒,孰親孰疏,一目了然。

    皇上心中滿意,不著痕跡地點頭,隨即憐愛地拍了拍他的發頂,道,“襄兒莫難過了,朕給你找了個漂亮姐姐,你馬上就能見到了。”

    李襄似是興

    趣缺缺,隻隨意地點點頭。

    隻是等聞昭進殿那一瞬,皇卻見李襄的眼裏陡然有了神采。

    這薑家的姑娘一張小臉如玉上雕花,分明仍有稚色,卻不知怎得生出了一種模糊年齡的風姿綽態,迤邐行來時既有遺世的高潔,又有墮世的風流。

    皎若明月,輕如迴雪,皓質呈露,灼似紅蓮。

    若銘兒選的是她,皇上還真會為這個姑娘惋惜。

    李襄目不轉睛地盯著聞昭,隨後迴過神來,臉上浮起霞色,稍稍往皇上身後躲了一下,脆脆地喊了一聲,“昭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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