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皇上批完奏折已是亥時,外頭天已經全黑,最適宜迴寢殿好好休息,可不幸的是,今日是初一,是他“例行公事”的日子。

    他對皇後實在無甚興趣,可也得交交差。

    何休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夜晚的禦花園安靜得隻餘幾聲蟲鳴。

    鳳鸞殿就在目力所及之處,皇上卻聽到了一點別的動靜,四下一看,便在樹後頭見到一片粉白的衣角。

    “何人?”皇上覺得此人可疑,現在局勢正複雜,這鬼鬼祟祟的人極有可能會對他不利,說不準就是誰的線人,“去把那人帶過來。”

    身後隨行的宮人得了令,就要過去,卻見那人已經站出來了,“噗通”一聲跪下,哆哆嗦嗦的。

    “奴婢衝撞了聖駕,奴婢該死……”原來是個宮女,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皇上見她手裏捏著一封信,眼神瞬時就銳利起來,“你手裏是什麽?說!”

    這宮女愣愣的,好似有些不明所以,隨後立馬反應過來,“這是奴婢在此處撿到的,覺得寫得好才想留著的。”說著就將信雙手呈上,沒有一點心虛的意思。

    皇上一直盯著她的反應,這下倒有些遲疑,這人若真是細作,那演技倒是不錯。

    一個宮人將信呈給他。皇上見這信封上頭什麽都沒有,而裏頭的信紙已經被這宮女拿出來了,從折痕看,之前應當疊得齊整,不過卻被這個嚇壞了的宮女捏得皺皺的。

    而信紙上,不過是首閨怨詩罷了,並不是什麽機密。且寫詩人文采相當不錯,寥寥幾筆便抒盡了深宮熬白頭的寂寞傷懷。

    皇上仔仔細細將這首詩看了幾遍,也沒發現有什麽東西被藏在詩裏頭,正覺得今日這事不過是烏龍,卻突然瞪大了眼,因為這字跡……這字跡……

    分明是皇後的!

    他不關心皇後的事,所以對她的字跡不甚熟悉,因此方才竟差點沒反應過來。可他到底是見過她的字的,她擬的懿旨上的字就與這信紙上的字一般無二!

    那麽這首閨怨詩就非同一般了。

    皇上捏著信紙的手越發收緊,“你為何會出現在這!”

    宮女見皇上看了那首詩竟然麵色更難看,嚇得汗如雨下,顫著身子道,“奴婢負責這一塊的灑掃,同寢的宮女說看見這裏地上又髒了,因此奴婢才會來……”

    因著皇上要從這裏到鳳鸞殿的關係,沿途都被清了道,應當一個人

    影都看不見才對。若是她同寢的宮女叫她這時過來必定是存了壞心的。衝撞聖駕的罪名可是會要了她這個小宮女的命。

    這個宮女身著最淺色的衣裙,是品級最低的宮女。

    “你進來多久了?”

    宮女垂首迴道,“兩……兩個月。”

    做了兩個月的灑掃也該知道清道的規矩。

    “之前有在哪裏做過事?”

    “奴婢本在清儀殿侍弄花草,幾日前才被調到這裏……”

    這些事都是可以查到的,她不可能作偽。且一個輕易就能被人坑到的宮女做了近幾日的灑掃都不知道清道的規矩也說得通。這樣看來,倒不是什麽細作了。

    這下省了派人拷問的工夫,皇上捏著信紙抬腳往前走,也懶得看她,淡淡道,“自己去領板子。”

    宮女一聽,對著皇上遠去的背影連連叩首道,“謝皇上!謝皇上!”

    皇上走遠之後,這宮女才敢起身,臉上是一副後怕的樣子,眼神裏卻透著些愉悅。

    走近鳳鸞殿,皇上看著滿麵笑意迎上來的皇後,眼裏一片陰沉。皇後隻當他是為公事煩心,笑得更溫柔,“皇上,臣妾給您捏捏肩吧。”

    這纖纖玉手剛放到他肩上,就被皇上拂開,“今日還是各自安歇吧,朕累了。”皇後臉上的笑容一僵,苦笑一聲,“是,皇上。”

    翌日皇上便命人將事情查了個清楚。

    原來皇後恰在昨日送了家信出去。他原本還在想為何會有這樣的信落在殿外,現在倒說得通了。他的好皇後必定是借著送家信的時機將這樣的閨怨詩送給外頭的哪個情郎,卻不慎被下人落在草叢裏頭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別的解釋。

    他雖不愛皇後,卻不願自己頭頂一片綠油油,這對他而言是不可容忍的恥辱。

    皇上怒不可遏,揮袖就將案上的折子全部拂了下去。一片劈啪響聲中,宮人將頭垂到了胸口,隻有大太監何休敢在這個時候上前撿折子。

    早在國舅縱馬一案之後,他便查清楚了薛家與謝家的關係,可底下給他的消息就隻是住得稍近而已,因為薛家是簪纓世家,謝家不過是個發跡不久的小家族,兩府人來往並不多。

    可他不知怎的,又想起這茬來。

    距廣安王失蹤已一月有餘,群臣都覺得廣安王應當是迴不來了。廣安王若是沒了,廣安王世子還可以接手隴

    右,貌似並不會有太大影響,可這事於太子而言,卻不僅僅是一個叔父去世的事。

    其實文武百官並不覺得廣安王是太子害的,畢竟發生點不愉快也不至於將自己叔父殺了,且太子如今的處境換做任何一人都會小心謹慎不叫旁人捉住把柄。

    可皇上對太子的態度已經冷到了極點,仿佛是當真覺得太子害了廣安王似的。

    這一月的找尋並沒有什麽進展,倒是在這日,竟然有人上報說在京郊發現了廣安王的玉佩和一隻鞋。

    而這鞋上還有被猛獸撕扯的痕跡!

    這下幾乎可以確定,廣安王怕是已經葬身於猛獸腹內了。

    而此事最叫人疑惑不解的是,廣安王為何會隻身去往京郊。群臣心裏都知道,多半是被人擄去的,可他們都噤聲不語,因為此事最有可能的還是太子。

    皇上拿著那一枚玉佩在朝堂上濕了眼眶,隨後直直看向太子,眼中已是殺意凜然。大臣們見皇上竟將龍椅旁的龍淵劍一把抽出,一步一步走向太子,紛紛跪下大喊,“皇上息怒!皇上三思啊!”

    這龍淵劍自皇上登基以來就沒有被拔.出來過,一直擺在那裏不言不語地威懾百官,而今日皇上竟揮劍向太子,必定是怒極恨極了。

    幾個諫官是膽子最大的,也顧不得害怕殃及無辜了,上前就抱住了皇上的腿,“玉佩和鞋都不足以證明太子有罪啊,請皇上明察後再做決斷!”

    太子看著握劍瞪他的父皇,麵上沒有丁點畏懼,隻有無盡的荒涼。

    這一出父皇自導自演的戲,當真精彩。

    陸然看著怒極的皇上和站得筆挺的太子,心裏頭有些細微的疼痛。這樣的父親叫他這個外人看著都覺得心寒,更別說那個不閃不避的太子了。

    這個昏君,還是早日下台的好。

    皇上好不容易被拉住了,卻仍是喘著粗氣,怒道,“朕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朕要廢了你!”

    朝中又是此起彼伏的“皇上三思”。

    “父皇。”

    這一聲極冷靜,在喧鬧的大殿裏頭卻格外突兀,叫群臣都靜了下來。

    太子從懷裏取出一塊絹布,上頭密密麻麻都是字,“兒臣給您讀一讀母後留下的遺書吧。”太子口中的母後自然是元後。

    可是沒有人聽說過元後留下了遺書的,不過若是有遺書在太子這裏倒是合情合理的。

    “妾深

    感時日無多,念及稚兒,每每淚不自禁。”太子沉緩念來,夾雜著些微惆悵傷懷,殿裏越發安靜。

    “故寥寥幾語,盡述此生。妾十八入東宮,見太子貌美,心甚喜,與太子對酌,太子笑曰‘喚我斐之’,妾心怦怦。轉睫彌年,斐之厚妾甚矣,次年誕子,喚銘。斐之大喜,立太子。”

    朝中的氣氛好似溫和下來,連皇上都在靜靜聆聽他這位故去妻子的遺言。

    “妾一日興起,煮粥侍君,立於殿外,隱有哀哀哭號,妾不明所以。後知曉斐之喜好孌童,心中大慟,一病數月未起。”

    念到這裏已是群臣嘩然,皇上大驚,怒指太子,“一派胡言!”

    “斐之登基後變本加厲,四處搜集幼童,擄人幼子,毀人家室,妾看在眼裏,數次苦勸未果,終心如死灰。然愛子年幼,妾深恐稚子無依,心中憂怖,輾轉不得眠,遂日益消瘦……”太子麵不改色地繼續念,皇上幾步上前就要劈手奪過。

    太子閃身避過,聲調陡然拔高,“哪位大人識得母後字跡,大可前來辨認一二。孤以性命擔保,這遺書絕非偽造!”

    要這是真的,那還得了,皇上竟是個……竟是個……

    皇上見遺書已落入朝中老臣手中,心中氣結又惶恐,卻在極力掩飾。

    “果真……果真!”

    “是先後字跡不假。”

    這下群臣看皇上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膽子小的隻管低著頭降低存在感,膽子大些的則是麵露忿忿。

    蘇太師已經氣得渾身顫抖,麵色漲紅,直指著皇上罵道,“實在不堪!不堪至極!”

    “為君不賢,為人不堪!”太師罵著罵著竟涕泗橫流,痛不自抑,“是臣沒有教好殿下,是臣之過!臣,恥為帝師!”說罷就直直朝大殿裏的柱子上撞去,竟是想觸柱自盡!

    “太師!”

    “太師大人!”

    在眾人的驚唿聲中,薑聞鈺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太師大人是他妻子的祖父,平日裏也常聽她提起,因此在阿宛心裏必定分量極重,所以無論如何他一定不能讓太師出事!

    隨著薑聞鈺悶哼一聲,蘇太師已然埋頭撞在了他胸腹間,這求死的力道極重,當下叫他噴了一大口血出來。然而縱然有這人肉墊子,蘇太師仍是撞得不輕,加之悲怒交加,當下就不省人事地癱倒在地。

    “聞鈺!”薑家大爺和二爺齊聲唿喊奔來,而薑聞鈺已經

    站不穩身子了,開口欲說話,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太師大人!”有人上前將太師稍稍扶起,又是探鼻息又是求皇上下令救治。太師向來德高望重,每每敢言人之所不能言,這迴也是,竟當庭怒斥一代帝王,叫他們唯有敬重,在這樣的敬重之下,竟是連畏懼都拋到了腦後。

    若是皇上要發落太師,要遷怒他們,他們將群起而攻之!

    此時,朝堂上已是混亂至極。

    皇上已經無力地癱坐在龍椅上了,紅著眼眶吼道,“去請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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