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昭隻做了三道菜,用慣了玉食珍饈的三哥卻吃得津津有味,專注的樣子讓聞昭想起三哥在書房看藏畫的時候臉上認真的神情。

    “三哥,怎麽樣?”聞昭微微睜大眼,像是一個渴望長輩誇讚的小孩子。

    聞昭因為多活了些歲月,多經曆了苦難的關係,比同齡的姑娘要老成些。因此她偶爾的天真,竟叫聞熠看得一個恍惚。

    聞熠覺得喉頭像是哽住了,有什麽東西卡在那裏,上不來也下不去。

    他好想……好想帶著昭昭一起走。

    迴府後,聞昭將匣子裏靜靜躺著的荷包取了出來。自打三哥決定要自請外放起,她就著手繡了,如今已經大功告成,就等三哥啟程那日。

    看著這個天青色繡青竹的荷包,聞昭想起隴右那個地方是長不了竹子的,這個給三哥也算是留了念想。

    聞昭將荷包放在身上,歪在榻上想事情。

    窗外有不知名的鳥兒輕啼了幾聲,聞昭驀地坐起身,將荷包放好便去了三哥書房。

    晚間的時候,聞昭向母親提議為三哥去道觀求個福袋,秦氏欣然答應了,翌日便與聞昭一同前去西山道觀。

    西山道觀因為清元天師的關係,香火十分旺盛。雖不是逢年過節的日子,山階上、道觀裏卻都是前來祈福的人。

    秦氏看了眼正在派福袋的道童,卻不過去,硬是要法力高深的大道士親自給的福袋,於是多捐了不少的香火錢。

    得了大道士的福袋秦氏這才滿意,攜了聞昭轉身就要走,卻被人從前邊兒攔下。

    “貧道觀這位善人頭頂的氣運有陡然衰竭之勢,特來警示。”這人瞧著是一個老道士,手拿拂塵有模有樣的。

    秦氏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就擔心這人是來唬她的。

    “善人可是不信?可貧道算得出來善人家中有一個要遠走之人……”秦氏臉色微微一變,卻仍沒有完全相信,因為聞熠的事情一探聽就能知道。

    “……貧道還算得出,善人家中不久前才掃除了汙穢,家宅才得以安寧。”這下秦氏徹底怔住了,前段時日府裏中毒下毒一片烏煙瘴氣,這道士口中的汙穢若指的是晏氏,那麽他就真是有本事的。

    可這就說明,她真的有氣運衰竭之勢,秦氏問他,“那真人可算得出我為何而衰竭?”

    那道士卻撣了撣拂塵微笑不語,叫秦氏心中著急。

    道士從

    懷裏拿出一枚錦囊,“將此物交給善人家中能做主之人。切記,不可丟失,不可提前打開看。”

    秦氏連連點頭,迴去的時候,麵上還有些緊張的神色。

    半點沒有耽擱,一迴府便去往壽延堂,將此事告知於老夫人後,老夫人也對此事高度重視。老人家對神鬼總是更為敬畏,碰上了這樣的示警半分不敢怠慢,忙叫人把國公爺請來。

    國公爺聽了之後便趕過來了,他最信的是自己,可他的妻子這般憂心,他總要想辦法寬寬她的心的。

    打開錦囊的時候,堂內的妻子和二兒媳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中之物看,國公爺心下莫名生了惱,不知是誰,竟連國公府也敢耍弄。

    錦囊裏頭有一張紙條,他取出一看,上頭寫著“鳥盡良弓藏,位極謀臣亡。”

    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

    國公爺心中一緊,他竟覺得這下不是有人在耍弄國公府了。這是真的示警。

    他自然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可他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若是他退讓示弱,指不定哪天就被皇上給尋了機會發落了。他隻有牢牢抓緊手中的兵權,才是對整個國公府最好的選擇。

    國公爺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卻看到這紙條反麵也是有字的,上頭寫的倒不像是預警,而是指示之言,“怒極不出兵,謀定而後動。”

    這個指示之人竟能算準他的性子。他的暴躁讓他少年時就意氣風發所向披靡,可也讓他吃了不少虧。然而這麽多年過來了,就是改不了。

    國公爺將紙條放迴錦囊中,什麽話都沒說。秦氏有些擔憂地往他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老夫人鬆了一口氣,道,“他這副樣子應當是認真了,怕就怕他不以為然還要寬慰我。”

    翌日便是三哥啟程的日子。

    聞昭將她親手繡的荷包送出,聞熠看著荷包上密密匝匝又整整齊齊的針腳,將荷包係在了腰間。

    聞曇埋在秦氏懷裏哭,聞酉則拽著三哥的袍擺道,“三哥哥可以不走嗎?”

    見他的小腦袋仰得很是吃力,三哥蹲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搖頭笑,“阿酉要乖乖的,不能讓母親和姐姐們生氣哦。”

    聞酉的眼裏黯淡了一點,仍是笑著重重點頭,“阿酉會好好保護娘親和姐姐,三哥哥放心吧。”

    這個孩子太懂事了,聞熠突然覺得他若是大哭大鬧或者像聞曇那樣

    哭著不肯過來道別都好。可他卻乖巧得叫人心疼。

    不遠處的馬兒通身雪白,在這個初春裏叫人看著覺得寒涼。這匹馬兒好似一夜之間就從當初祖父送給三哥時的小馬駒長成了雄健的駿馬。它打了個響鼻,不耐煩地催促三哥。

    三哥不再多言,一個翻身便上了馬,他拉住了韁繩,身後的馬車也要跟著啟程了。

    此時春陽從地平線上冒出了一半,早霞漫天。

    馬兒拂塵一般的尾巴朝一側甩了下,騎在白馬上的三哥突然迴了頭,衝聞昭大喊,“昭昭,你及笄的時候,三哥一定會迴來的!”他的輪廓被鍍了一層霞光,堅定的喊聲穿透了清晨的涼風。

    聞昭笑著重重點頭。

    三哥這才拍了馬,和身後的馬車一並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本是覺得三哥隻要平安康泰,在哪裏都沒有關係。可為何三哥一走遠,方才還笑著的聞昭就陡然落下淚來,於是隻好學著聞曇的樣子將腦袋埋進了秦氏懷裏。

    她這般難過不舍,大抵是因為……三哥將她最喜歡的那匹馬兒騎走了吧。

    那匹馬兒也不知什麽時候才會迴來,在她及笄的時候能見到嗎?

    三哥走之後,聞昭坐在榻邊,心下空落落的。之前被她刻意壓下不想的問題此時又浮了上來。

    陸然隨薛相站了皇上……

    上一世,薛相中立,陸然也跟著中立,因此在那一次朝廷大換血中陸然並沒有升官,而是一直到易擇暴斃之後才升到了門下侍郎的位置上……所以這一世立場的變化竟讓他早些生了官。

    陸然本就應該隨薛相的路子走才對,上一世就是這樣一路走到尚書令的位置上。她雖想得通,能理解,可卻不能妥協,她的身後有薑家,就是為了前世之仇也不能靠向皇上。

    何況這皇上本就是個“鳥盡良弓藏”的性子,國公府上上下下百多號人,經不起冒險。

    說起來,離易擇暴斃的日子也不遠了……哎,莊芸也快生了吧。

    聞昭將紛亂的心思一壓,取出鎖在木盒裏的玉佩,無意識地撫摸,一寸又一寸。暖玉微涼,她的心也找不到落腳處。

    玉上好似有點刻痕,聞昭將玉佩翻過細看,上頭刻著“吾兒阿然”四字。

    這四個字已然隨著歲月流逝而變得有些模糊,加上陸然定是時常撫摸把玩,更是幾乎看不清了,可這幾個字卻顯得愈發溫柔情深。

    或許是天仍有些冷,聞昭的身子細微地顫抖起來。

    翌日,陸然在門房那裏收到一隻盒子,門房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送來的,並且務必要交到他的手裏。

    陸然的心裏突然慌亂得不可抑製。

    不過他卻不敢就地打開。最近他的府裏頭好似多了幾雙眼睛,叫他不能輕舉妄動。麵上毫無異樣,陸然抬腳進了書房。

    他的書房就是自己人不經稟報也靠近不得,逾矩一律嚴懲,因此在這種時候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打開匣子,裏頭躺著那枚幾經輾轉的玉佩,和一封信。

    信上隻說,“道不同,不敢以身家相付。”

    她好似本要寫許多話,可到頭來卻隻寫了這麽一句,因此長長的信紙空了一大半。她的字比尋常閨秀要來得鏗鏘幾分,可此時這樣不可迴轉的堅定意味卻讓他的心如遭重擊。

    這個時候,他真想立時就奔過去和她講個清楚。

    他相信聞昭不會出賣他,告訴她也無妨。

    可薛相好似知道他待聞昭有些不同,自薑聞熠自請外放而他選擇留下之後,薛相便當他是在聞昭和權力之間選擇了權力。

    薛相的手眼遍布陸府,他隻能權當不知。這個時候,他如何還能奢望能與聞昭在一起呢?

    而若他是聞昭,也不會因為兒女私情而忽視了政治立場的,且這立場背後不隻是她一人,更是整個薑家,因此才有“不敢以身家相付”一說。

    聞昭向來理智,這迴也不會出錯。

    隻是她也……太幹脆了些。這樣的理智與幹脆叫他的心情瞬間黯淡了。

    可他喜歡聞昭,不也是欣賞她的這些地方嗎?

    然而就算這般寬慰了自己,他仍心中難受得很,他頭一迴覺得這般苦澀無奈,現下距他和太子立誓要實現的太平盛世還不知要多久,他和心愛之人隔了這麽遠的時間,這麽沉重的誓言。陸然頭一迴想,若是到了那一天,他就安安心心地過些簡單的日子,為身邊之人遮風擋雨,江山百姓留給太子去操心。

    長歎了一口氣,陸然輕輕將盒子合上。

    怔怔地出神了會兒,陸然將靜靜放置在檀木匣子裏的燭雕取出,點上。他的周遭暖香縈繞,陸然心裏終於安寧了些。隻是他這個慰藉的法子卻不能用多久,燭雕總有燒完的一天,而送他燭雕的姑娘大抵不會再送第二隻來。

    陸

    然輕吸一口氣,決定尋個時機避開耳目去找她。

    想來……也快了。

    上朝的時候,薛相看著陸然有些頹喪的樣子,還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寬慰,比前些日子待他的態度要好上許多。

    今日朝堂上再一次上演雞飛狗跳的戲碼。有諫官進言稱清元天師禍亂朝綱,必須早日除之。

    這人是清流。清元天師這一塊太子的人碰不得,一碰就有保皇派的人說清元天師是給皇上調理龍體的,因此汙蔑清元天師就是對皇上的居心叵測,是為不孝,可皇上也不能因為這七拐八拐的罪名就發落了太子,否則難以服眾,因此隻能拿那些太子一係的官員磨磨刀了。

    這刀磨得霍霍悚人,叫太子一係的不敢再說天師,於是這項艱巨的任務便交給了清流。

    這幾日已有不少清流出言痛批清元天師了,古有外戚宦官幹政,今有道士左右聖聽,這些都是王朝衰落覆滅的開端。

    皇上聽得直皺眉,可這些諫官卻輕易發落不得,隻好忍下怒意聽他們唧唧歪歪。

    那諫官說完了清元天師之後竟又扯到易擇身上,“這清元天師當初是在門下侍郎的喜宴上嶄露頭角的,臣懷疑,清元天師就是門下侍郎或者門下侍郎背後之人送到皇上身邊蒙蔽聖聽的妖道!而門下侍郎本人,更是其心可誅啊!”說到後麵便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仿佛易擇不除,江山危矣。

    這段時日已經有不少人在背地裏這般說了,清元天師如今在皇上心裏頭的地位連薛相都及不上,朝中上下甚至百姓宗室都在談論他,待知道了清元天師是在易擇的喜宴上顯示出了他的“神力”之後,都覺得清元天師和易擇一定是有關係的。

    易擇咬緊了牙關,站出列,拱手道,“微臣大喜那日突然昏迷倒地確實蹊蹺,隻是臣也不清楚是如何一迴事,懇請皇上明察!”

    對於皇上而言,清元天師背後有沒有易擇都沒關係,反正他也隻信任天師的長生丹,在政事上並不會被他人左右,因此隻隨便揮揮手,道,“易侍郎莫擔心,朕自然不會冤枉了無辜之人。”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加之易擇心裏頭也覺得那日的事情怪異,因此心裏仍是憂思重重。深吸一口氣,易擇向皇上請命,“懇請皇上給微臣一段時日,微臣自會將此事查明,以正清白。”

    皇上隻隨意點點頭。

    皇上毫不在意,易擇卻心頭沉沉,一路上都在想那日的疑點,可事情過去了那麽久,一時

    半會兒也想不出來。

    易擇緊抿雙唇,眉頭緊鎖。可甫一進門,他的臉色就變得柔和起來,郎中說他的妻子快發動了,他不能叫妻子陪他一起擔心這些。

    正這般想著,就聽見裏頭一陣喧鬧,易擇心頭一緊,疾步往裏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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