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相被宮人帶去換衣服的時候,那步子虎虎生風的,看樣子他心裏那股子鬱氣還是沒有平複下來。

    皇上卻仿佛無知無覺,仍是笑嗬嗬地與挨得近的幾個說話。與太子說話的時候,太子迴得很是恭敬小心,皇上笑罵他像個鵪鶉,行事不灑脫大方。皇上說這話的時候,雖是笑著的,卻叫底下的人唿吸都放輕了些。

    皇上這是……又要拿太子開刀麽?

    這段時日頻頻打壓太子,要是太子在這種情形下還能灑脫大方不拘禮地與皇上說話,那才叫奇怪,說不得皇上還會覺得這叫城府深不可測。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眾人見太子垂首稱是,心裏頭感慨不已。皇上臉上的笑意卻越發濃鬱。

    皇上好似想起了什麽,同衛國公道,“哪個是朕未來的兒媳啊?”

    司馬毓立馬坐直了些,隨後在皇上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到殿中央。行禮之後,司馬毓並未站起身,直覺得此時周遭的沉默似乎漫長了些。

    半晌才聽得上頭的聲音傳來,“怎麽跟我兒子一樣拘謹木訥?衛國公啊,你可得把你的好孫女的性子改改,朕喜歡活潑可愛點的兒媳。”

    司馬毓渾身冰涼,仍是看著地麵上鋪著的大紅軟毯,聽到祖父稱是,皇上叫她入座,這才起身。

    起身的時候,她覺得有些恍惚,好似大殿頂上都在晃。

    聞昭靜靜地看著。從前她也這般難堪。就是換個再活潑可愛的兒媳,在這樣的情形下,都隻能像個鵪鶉,除非那兒媳是個癡傻的,分不清楚狀況。

    她還知道,皇上與太子馬上就要決裂了。

    這場戲薛相沒有看到,他迴來的時候換了一身新衣裳,似乎對周遭奇異的安靜毫無察覺似的,隻管笑著同皇上告罪,說自己失陪了這一會兒,掃了皇上的興致。

    說話的樣子的確比太子要隨意地多。

    不過若是皇上對太子如同對待薛相那般,太子也不必這般小心翼翼的了。

    皇上笑嗬嗬地叫他入座,又道,“既然薛愛卿告了罪,那便自罰三杯!”

    薛相也不扭捏,當即抬手就飲。眾人又讚薛相好酒量。

    蘇穆宛的視力極好,看著薛相的時候也看清了他的袖管,當即麵無人色。

    聞鈺感覺到身邊人的搖搖欲墜,連忙扶住她,關切地問她可是身子不適。蘇穆宛像是陡然迴過神來,立馬以手扶額,

    像是頭暈似的。

    薛相卻好似察覺了似的,坐下之後往身上瞧了瞧。隨後往易擇那邊靠了靠,和顏悅色地與他交談。易擇見薛相突然說起最近的江南雪災一事,不敢怠慢,與薛相一問一答了起來。

    蘇穆宛見薛相在說話時候,不著痕跡地抖了抖袖管,一顆心陡然往下沉,仿佛墜入無邊深淵。

    他發現了麽……

    聞鈺再次問她,蘇穆宛靠在他身上,隻說身子不舒服。聞鈺要帶她去偏殿歇息,方才蘇穆宛還不同意的,現在卻連連點頭。

    到了偏殿,蘇穆宛仍是不敢說,聞鈺看她的表情,也知道了事情不簡單。但宮裏耳目眾多,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聞鈺攬著她,沉默在偏殿裏頭蔓延。

    而正殿裏頭卻正喧鬧著,皇上叫衛國公與榮國公兩個比比誰的酒量好,這兩人平日裏就不大對付,聽了這道“聖諭”,當下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來。

    這兩個縱橫官場多年的老臣,到底是有分寸的,喝得差不多了就收了手。聞昭就坐在離祖父不遠處的地方,她見祖父放下酒杯的時候竟然翹了下小拇指。

    聞昭竟不知道祖父有這樣的小習慣。心裏正有些好笑,卻在轉眼間見到對麵的衛國公好似也翹了一下。

    極細微的動作,不仔細留意是看不出來的。

    見到了這兩人的小動作之後,聞昭心裏頭卻有些不平靜。這二人的動作隻有兩種解釋,一是挑釁示威,二是在互相通氣。

    而曆經了前世,聞昭自然是傾向於前者的。可是……她總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喝了一口梅子酒,又看了眼二哥二嫂的位置。也不知道二嫂是怎麽了……

    “莫喝了,梅子酒喝多了也是要醉的。”正擔憂著,手裏的酒杯卻被秦氏奪了去。不說還罷了,秦氏這一說,聞昭方才覺得臉上有些燙。

    瑩白如玉的臉,一旦染了霞,更是美豔不可方物,當下已經有好些視線或明或暗地掃過來了。

    “那是榮國公府的二姑娘嗎?”一道柔和卻難掩威嚴的聲音響起,正是嘉平長公主。皇上一聽,好似也有些興趣似的看過來

    聞昭起身向上首行禮,“正是臣女。”

    長公主笑道,“一別數月,薑二姑娘出落得越發好。”

    秦氏擔心聞昭不會應付,忙接道,“長公主殿下過譽了。”

    長公

    主擺擺手,笑得柔和,“上迴春宴上本宮就極喜愛你家的女兒,覺著是個美人胚子,現下看來果真不假。”她的語調有種雍容的遲緩,叫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專心聽她說話。

    在這樣的宮宴上能得長公主當麵誇獎,是難得的榮耀,與親事方麵也極有助益,秦氏心裏頭很是高興。

    誰知長公主下麵就來了一句,“陸侍郎覺得如何?”

    在眾人各異的眼神裏,陸然落落大方地起身迴道,“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這正在筵席上,陸侍郎這句“秀色可餐”再合適不過。

    眾人聽了,麵上都帶了笑,這陸侍郎果真是個風流的,據說不久之前還一口氣收了皇上賞賜的十來個美人,現下又當眾毫不掩飾對薑二姑娘的欣賞。

    果真風流出少年。

    同去了春宴的人卻聽出了別的意思,那詩的下一句便是“窈窕多容儀”,叫人實在不難想到那一曲《關雎》。長公主笑得眉眼柔和,與駙馬兩個互換了個眼神,好似時光迴溯,那個少年仍在光陰深處漲紅著臉向她示愛。

    自打皇兄給陸然賞了美人,她就知道了皇兄並不同意陸然與薑家有姻緣牽扯,可她看著陸然清雋年輕的臉龐,好像也被這慕少艾的心思感染了似的,心下就想幫幫他。

    這個小插曲叫這場宮宴裏頭的火藥味消弭殆盡,唯有那個眾人誇讚的恨不得鑽到地裏去。

    被置於眾目睽睽之下於聞昭而言並不算難受,可這個盛讚她的人不是旁人,叫她羞窘不已,直擔心爹爹與母親會不會瞧出點什麽。

    聞昭麵上卻笑得靦腆知禮的樣子,向陸然福了福身。

    餘光瞥見太子朝她看過來,眼裏也有讚賞之意,卻也僅止於此了,聞昭心下鬆了一口氣。

    坐迴位置上,卻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聞昭朝那邊看去,卻見司馬毓若無其事地衝她舉杯一笑,同二哥喜宴上的動作如出一轍,可這迴眼裏頭卻沒有得意,卻是種難以描述的深沉。

    身旁的聽蘭酒杯一抖,便灑了些許出來。

    方才陸然的話是叫她心如死灰,可卻再沒有旁的感受了,二姐姐比她優秀那麽多,她就是再不甘再爭搶也無用,可當司馬毓看過來的時候,她卻陡然一慌。

    看來還是不能做壞事啊,一旦做了,仿佛永遠不能安生似的。就像她,好似一夜間陡然發現,自己再也迴不去以前那個聽蘭的身體裏頭了。

    皇上沉吟了一瞬,笑嗬

    嗬地看向廣安王,“朕記得襄兒與薑二姑娘好似是一般年紀?”

    廣安王看了眼乖乖巧巧的兒子,笑著迴道,“正是,過了年關就十四了。”

    皇上撫須讚道,“襄兒也這般大了,真是個俊俏的小郎君,唇紅齒白的模樣比之薑二姑娘也是不差的。”竟是拿世子和一個姑娘家比,眾人心裏頭覺得怪異,卻仍是笑著附和他。唯有陸然心裏一沉,一個猜測在他的心裏頭發了芽。

    李襄麵色微紅,看了眼聞昭。不一會兒臉色又如常了,好似並沒有覺得難堪。眾人見了紛紛覺得這個世子是個好性子的,又或者是比較單純,沒有覺得這樣的稱讚有何冒犯之處。比較起來,聞昭看著都比他尷尬。

    廣安王的麵色微微一黑,瞧得出有些不虞,卻極快地掩飾過去,扯著笑點頭,稱李家的血脈自然是不差的。言下之意便是希望皇上能顧及皇家顏麵,說話注意些。

    皇上聽了這話仍是麵色不改,好似對品鑒別人外貌上了癮,又往薑家看去。

    “薑家的人生得好啊。那個便是薑二姑娘的弟弟了?”皇上看著聞酉,眼裏是濃鬱的喜歡。

    八歲的小男孩還是粉團子一個,軟糯惹人愛。

    秦氏笑著稱是,將聞酉牽了出來。聞酉不哭不鬧的,一片乖巧。

    聞昭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卻並沒有什麽理由阻止。太子與陸然兩個皆是盯著皇上麵上的神情。

    “哈哈,真是生得好。”皇上笑讚,又同榮國公道,“好生培養他,日後定是棟梁之材。”

    孫子被皇上誇讚了,自然是極高興的,榮國公府笑著稱是。旁人心道榮國公府這是走了什麽運了,竟有兩個後輩都得了誇獎,十足的體麵。

    就在這個當口,皇上的視線在底下一逡巡,又問,“那位就是我們明威將軍的新婦了?”

    沈秋桑垂首稱是。

    “沈神醫之女,果真名不虛傳。當年朕請他都請不出來,如今女兒卻嫁到了京城,這世間的緣法,當真是說不清呐。”

    眾人一聽,心裏都一凜。聽皇上的口氣,也不知是不是要遷怒於神醫之女了。

    沈秋桑欠身道,“家父身子不好,不便下山,臣女代家父請罪。”語調不緊不慢,頗有神醫世家的傲骨,卻更委婉有禮些,因為她現在不僅是神醫之女,也是薑家的長孫媳婦,必須不卑不亢,不能墮了薑家的顏麵,更不能給薑家帶來災禍。

    殿裏

    靜默了一瞬,薑聞道咬牙正欲替沈秋桑說話,卻見皇上陡然笑開,朗聲道,“哈哈哈,是啊,當年你父親也是這樣說的……罷了罷了。”

    皇上看了一眼清元天師,笑讚道,“朕有天師便足矣。”

    底下有些臣子見狀都附和起來。這些人總是看誰正炙手可熱,便要去蹭一點榮寵。聞熠幾個默默不語,他們混跡官場也有幾年了,看見這些人捧高踩低的嘴臉還是會心中不適。

    陸然搖了搖酒杯,淡淡地看著那些個人躥上跳下的。有個刑部的郎中甚至當場作詩以頌功德,詩曰:堯舜傳天下,同心致太平。人間知幾代,今日見河清。

    皇上笑得合不攏嘴,顯然是被他取悅了。

    陸然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看了眼莊起。這出戲,當真精彩。

    莊起沒察覺這道視線,隻知道那人與他同為郎中,今年考課之後便要決定誰要擢升了,在這個當口他卻使得龍顏大悅……莊起將手中的酒杯捏得死緊。

    宴席結束之後,蘇穆宛這才同聞鈺一道迴去。才進房就將門關嚴實了,蘇穆宛鑽到聞鈺懷裏,身子發著抖。

    “我看到,薛相的袖口上沾了棕色的毛……”

    聞鈺的腦子極好用,一聽她這麽說便明白是怎麽迴事了。心裏也沉重起來,這件事著實不小。若是披露了,必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薛相好似發現了!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在易侍郎那邊抖了袖管……”

    蘇穆宛說完覺得有些害怕,“薛相那般權勢滔天的,會不會殺我滅口?”

    聞鈺一下一下安撫她,口上道,“這幾日不要出府,我會保護好你,莫怕……”

    薛相果真是個不簡單的,若當真那般耿直簡單,又豈會在發現身上又不妥之處的時候,能立馬洗脫嫌疑?

    宴席過後若是有宮人在毯子上發現了附著的狗毛,稟報與皇上,皇上一查就會知道,易擇的妻子莊芸有隻貓,那隻貓與皇後的狗關係極好,因此身上沾了些毛也是正常的。

    怎麽也不會懷疑到他身上了。

    這件事叫聞鈺整晚睡不好覺,夫妻兩個抱著,眼睛看著黑色的虛空。

    這個夜晚同樣反複思慮的還有薛相本人。

    他最隱秘的東西,被人發現了。

    且那人牽扯到太師府與國公府,輕易動不得。真是麻煩啊……

    薛相翻了個身,覺得自己

    是時候表表立場了,這樣若是日後被人提起了這事,皇上也隻會當作無稽之談罷了。

    這個冬天,真是冷啊。

    薛相起身將窗戶關得更嚴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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