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南邊,玉引正跟孟君淮說著話,聽得宦官來傳她召見,心裏隱隱一驚。

    她原本沒打算去麵聖,先前眾人商量的,也是掌事的大伯母一人獨去,皇上突然召見讓她一陣不安。

    孟君淮也蹙了眉,揮手讓那宦官退遠,叮囑玉引道:“你到了父皇跟前什麽都別說,尤其別直指東廠的不是。”

    “這是收拾魏玉林絕好的機會。別的不說,單是告訴皇上他隱瞞一眾皇子前來覲見的消息不報……”

    “這扳不倒他的。”孟君淮搖了搖頭,“他侍君多年,父皇對他的信任比對我們這些當兒子的都多。你說這事,他自能尋借口推脫,除了打草驚蛇之外,別無它用。”

    他們此前已經吃過這樣的虧了。當時不做多想除掉了秉筆太監,結果卻惹怒了魏玉林,這才有了之後幾年的惡鬥。

    現下正在關鍵的關頭上,每一步都要格外謹慎。

    “你不能此時告魏玉林的狀。”孟君淮神色沉肅,“你要知道,他或許是設好了圈套,正等著你告狀的。”

    “好……”玉引一壁應下來一壁斟酌著。她知道孟君淮說的是有道理的,可這麵聖的機會也實在來得不容易,讓她什麽都不做,她心裏不服。

    “我去了。”她朝孟君淮一頷首,他的手在她手上一握:“小心。”

    乾清宮的大殿裏,魏玉林站在香爐的陰影中打了個哈欠。

    旁邊的小宦官躬著身給他點好煙鬥奉過去,賠笑請教:“九千歲,皇上不是說改天宣逸郡王妃進來嗎?謝家又明擺著來者不善,您何必主動請郡王妃今天就來見?過幾日,說不準皇上就忘了呢。”

    魏玉林嘬了口煙,輕笑了一聲:“這謝家若拿定主意要較勁,就不會隻有今天這一出。我先把下馬威給足了,讓他們消停消停。”

    他說著一指殿外越來越近的身影:“你瞧著,她們一會兒準得在皇上麵前說我的不是,我今兒非讓皇上開金口罰她們不可。”

    他說罷拂塵一揚,這便換了一張笑臉,迎上前去:“下奴魏玉林見過王妃、見過謝夫人。”

    玉引禁不住一怔,她可沒想到這就輕輕鬆鬆地見到了魏玉林。她上下一打量眼前年過半百、身形微胖的宦官,抿唇而笑:“久仰。”

    魏玉林銜著笑躬身,側過身一引,請二人上樓。

    玉引靜靜瞧著,她沒從他的神色中尋出半分挑釁,但是,也尋不到

    半縷懼色。

    他當真能心平氣和地讓她們去麵聖?

    玉引心弦緊繃,她愈發覺得孟君淮該是對的,魏玉林或許真的是設好了套等她們往裏跳。

    可她仍想做點什麽。

    玉引和方氏很快到了二樓,隔著三道紗帳,二人施了大禮,裏麵傳出一句有些疲乏的“賜坐”,便有宦官給二人添了繡墩。

    稍稍安靜了一會兒,皇帝便先尋了話來問。問的是謝家的家事,便都是方氏在答,玉引得以靜神細思與魏玉林的糾葛。

    “逸郡王妃。”皇帝突然一喚,玉引微怔,趕忙起身:“皇上。”

    “坐下吧。”皇帝道,玉引坐迴去,皇帝笑道,“你嫁給老六,有幾年了吧?”

    “是。”玉引欠身迴說,“今年是第五年了。”

    皇帝深吸了口氣:“跟朕說說,說說你們府裏的事。”

    玉引不自覺地睃了眼侍立在榻邊的魏玉林,但隔著三道簾子,他又躬著身,什麽也看不出來。

    玉引斟字酌句道:“府裏一切都好,兩個小郡主承蒙聖恩,諸事順遂,側妃尤氏所生二子也都懂事得很。妾身兩年多前生了一對雙生子,現下慢慢長大了,天天在府裏打打鬧鬧的,熱鬧得很。”

    “好,多子多福。”皇帝似乎很滿意,笑了一聲,囑咐說,“常進宮看看你們的母後母妃,改日有空也讓朕見見孩子們。”

    “是。”玉引頷首。皇帝又道:“還有什麽趣事?說與朕聽聽。”

    “還有……”各樣大事小情在玉引腦海中一劃而過,直至其中一件在她腦海中一刺。

    她驀地吸了口氣,目不轉睛地盯著魏玉林,又循循地緩下氣來。

    “去年下旬的時候,逸郡王殿下帶妾身去江南玩了一趟。”玉引的目光從魏玉林麵上挪開,蘊起緩和的笑意,平靜地說著家常,“我們去了蘇州的拙政園、東園,還有寒山寺。妾身還是頭一迴往那邊走,當真覺得有趣。”

    “蘇州是個好地方。”皇帝饒有興味地應了一句,玉引銜笑道:“是。迴來時我們還見了廣信王的人,將河道封起來逐個盤查,鬧了好大的陣仗。我們王爺都嚇了一跳,當時還趕緊給皇上送了封折子稟明事情……折子送出去後細一想,才知廣信王八成也是去遊玩而已,隻是謹慎起見,才設卡盤查。”

    她愈說笑意愈濃,輕輕鬆鬆的閑話家常口吻。話音初落,皇帝的口氣卻明顯

    一凜:“廣信王?”

    玉引氣息稍定:“是啊,手握兵權的異姓藩王無故出現在江南,難免是有些嚇人的,所以王爺才顧不得皇上的病,趕忙寫了封折子稟事。直至後來我們迴京不久,聽聞廣信王也到了京中,不曾有過異動,才算徹底安下心。”

    一方寢殿中寂靜無聲。

    須臾,皇帝語氣有些生硬地問:“你是說……廣信王到了京裏,老六先前給朕寫過折子?”

    “是啊。”玉引應話的口氣無辜且理所當然,“廣信王現在還在京裏呢,不曾來覲見過嗎?”

    “咳咳……”榻上,皇帝一陣猛咳,玉引靜靜坐著,看見幾個宮人迅速上前攙扶他坐起來、又服侍他喝水,心裏愈發平靜。

    “先退下吧,都退下。”皇帝隔著簾子看了看玉引和方氏,“朕不多留你們了……哦,謝夫人留意一下,謝家有沒有適齡未嫁的姑娘,老十五該娶親了,你們謝家如有合適的,最好。”

    “是,妾身遵旨。”方氏離座深深一福,恭敬應下。玉引隨之一福,規規矩矩地告退。

    她的手搭在樓梯扶手上時,有意無意地側頭掃了一眼。魏玉林眼中的恨意隔著三道簾子都擋不住,如利刃一般,恨不得將她活剮。

    玉引蔑然一笑,而後維持著這種笑意拾階而下。踏出殿門,猛然強烈的陽光照得她一陣恍惚。

    “玉引?”方氏一握她的手,玉引搖搖頭:“我沒事。伯母先去參見皇後娘娘吧,就說……就說我身子不適,改日再來謝罪。”她說罷頭也不迴地往外走,孟君淮迎過來時她都沒停,她伸手在他腕上一叩,拽著他一道往外去。

    踏出月華門,玉引驀然脫力。

    孟君淮趕忙架住她,急問:“怎麽了?!”

    玉引癱在他懷裏緩了好一會兒,虛弱中卻笑出來:“沒事,我想我辦到了。”

    她虛了一路,直至迴了府,孟君淮才小心地問出了始末。

    玉引如實告訴他,她在皇上心裏埋了一顆疑惑的種子!

    她很清楚廣信王的事孟君淮隻告訴了謹親王,並沒有稟乾清宮,那封折子根本不存在。可是,她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皇上不會無端懷疑她說的是假話。

    那麽,找不到那封折子,這份懷疑就要有人來背了。

    此事又和其他事情不一樣。類似於皇子覲見而不得稟報之類的事都是小事,魏玉林可以推說自己不知道。

    但手握兵權的藩王擅離封地則是一等一的大事,扣押相關奏章的罪名他根本背不起。

    誠然,他可以說自己忙忘了、又或是折子被手下人弄丟了。但這樣大的事,皇上必定會懷疑他為何不在收到奏章後立刻稟奏。

    他也可以咬死了說根本不曾收到過那本奏章,用在路上弄丟了之類的理由搪塞……那玉引便賭,皇上仍會有一定的可能不信他。

    畢竟,廣信王入京的事,皇上也明顯不知道。

    魏玉林為什麽沒稟呢?她會這樣想,皇上更會。

    她十分清楚這種懷疑不足以直接除掉魏玉林,但是,隻要皇上心底對魏玉林有一些不信任,皇子們的處境就不一樣了。

    孟君淮聽罷有些驚異地深吸了口氣:“欺君啊你……”

    玉引一哂,迴看過去:“隻有你知道我欺君,你要告發我,讓皇上治我的罪嗎?”

    孟君淮失笑,轉而正色:“不敢,夫妻同林鳥,你被問罪我也沒好果子吃。”

    他說著沉吟了會兒,又道:“近來府裏要多加防範,以免魏玉林伺機報複。”

    於是在春末夏初的時候,府裏前所未有都緊張了起來。每一頓飯、每一道菜都要經三次仔細查驗,熏香、茶飲之類也都分外當心。這種緊張的氣氛一蔓延,連孩子們都有所察覺了。

    玉引便看到和婧拿著一根小銀針在阿狸的魚裏戳來戳去,戳完之後抬頭看看,又戳進兩個弟弟的蛋羹裏。

    “……和婧。”玉引笑著一握她的手,“你試完阿狸的又試弟弟的,這蛋羹就不能吃啦!”

    “啊……”和婧一下迴過神來,不好意思道,“我沒注意,我讓廚房給弟弟重新做!”

    “沒事,我看他們現下也顧不上吃。”玉引瞧瞧在院子裏折騰的阿祚阿祐,拉著和婧的手坐到榻邊,哄她說,“你不用這麽緊張,現下確實有些不一般的事,這個母妃不瞞你,但父王母妃都很當心,你放心過日子就好!”

    “我也小心一點,不是更好嗎?”和婧反問她,眨眨眼,又說,“夕珍說母妃是怕有人給我們下毒,我就怕阿狸和阿祚阿祐出事。我們一起小心,我保護他們!”

    哎呀和婧你真好……

    玉引把她抱起來放到榻上,又跟她說:“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父王母妃說要給你挑夫家?”

    “……”和婧被這話題擊得一懵,怔怔望著她,“記得……”

    “父王挑中了個母妃的侄子給你,改日你們可以先見見。你喜不喜歡,都要如實告訴母妃哦。”玉引摸摸她的頭,“別怕,你的看法才是最要緊的,我們挑出來的人也不逼你嫁。”

    和婧撇撇嘴,覺得心緒特別複雜。掙紮了好半天,問玉引:“那……如果我嫁給他,還能迴府跟母妃睡嗎?”

    “……噗。”玉引忍了一忍沒忍住,扭過頭笑了一會兒跟她說,“你不用現在就琢磨這個……這種事,等你長大就懂了。”

    和婧現下就愛粘著她睡,可等來日跟夫君過得好了……嘖嘖,估計想哄她迴來住都難。

    玉引噙笑想了一會兒,又輕歎了一口氣。

    她很清楚孟君淮現下催促給和婧訂婚的原因,也知道他在極力促成她的堂妹與皇十五子的婚事。無他,實在是現下每過一日,就離變天更近一日。他們自然想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給自己增加更多的籌碼,而她謝家的力量,不可小覷。

    唉,叔伯長輩們原都是想讓謝家明哲保身一些年,在朝中冷一冷,再重新“出山”的。這是謝家數代以來一直延續的做法,到了興盛時總要這樣冷上一冷,避免盛極而衰。

    但現下的局勢,實在由不得他們這樣歸隱了。

    一切都要等除掉東廠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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