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中的熱鬧到亥時才散,玉引領著蘭婧去何側妃的住處,孟君淮想了想,說先一道去再同迴明信閣,但被玉引拒絕了。

    她說:“何側妃本來就謹慎得不行,我是去挑她的不是,你再去就顯得嚴重了。”

    再說,蘇良娣也跟他不熟,他去了場麵必定會沉肅過頭。孟君淮便答應了,跟她說他迴明信閣等她,然後領著和婧與阿祚阿祐先行迴去。

    “阿祚阿祐迴去乖乖睡覺,不許纏著爹陪你們玩,知道嗎?”玉引虎著臉叮囑好兩個兒子,便帶著蘭婧朝何側妃那邊去了。

    蘭婧今日也玩得很累,一路上哈欠連天,但到了何側妃所住的院門口時,她卻記得退到一旁請玉引先進,還提醒玉引說:“母妃,小心門檻。”

    二人進了堂屋,已經候在屋中的何側妃和蘇良娣都起身見禮:“王妃。”

    “坐吧。”玉引在堂屋門口稍一停,又徑直走了進去。她去主位落座後,二人也坐迴去。

    蘭婧跑去找母親,被何側妃輕一喝:“去陪你母妃坐!”

    “孩子今兒玩累了,讓奶娘帶她歇著去吧,我們說說話。”玉引道。

    正有點委屈地走向她的蘭婧一滯,見奶娘過來,便又乖乖地跟著奶娘出去了。

    玉引目送著她們走遠之後,深吸了口氣:“三年多前,蘭婧那迴生病的事,側妃一定還記得,那迴王爺發火的原因側妃也清楚。後來王爺想把蘭婧交給蘇良娣帶,因為蘭婧自己不高興,才又帶迴來給側妃,改為讓蘇良娣時常來看看。”

    玉引低垂著眼簾一字一頓地說到此處,才又看向何側妃:“今兒個我來是要問問側妃,這三年裏,側妃你是怎麽教的她?”

    “王妃?”何氏暗驚,與蘇氏對望一眼後惶然起身下拜,“蘭婧還小,她若今天在您麵前做錯了什麽,您別計較……”

    “我知道孩子還小。”玉引垂眸看著她,沒直接叫她起身,“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的。你隻告訴我,蘭婧那麽怕我們覺得她欺負阿祺是為什麽?當時我們都在場,我們看見阿祺推了蘭婧,也瞧見阿禮一直在教訓阿祺。結果,阿祺還沒被他哥哥訓哭,蘭婧倒先一步被嚇著了,為什麽?”

    何氏麵色微白:“王妃,我……”

    玉引暫且沒多給她說話的機會,悠悠又道:“蘭婧今年才四歲,二話不說就到王爺跟前去下跪的毛病是跟誰學的?”她平淡地看著何氏,“王府裏的姑娘,來日的

    郡主,是誰把她教得這麽怯懦?”

    蘭婧那一跪讓孟君淮看在眼裏是怎樣的感覺,玉引不清楚,但她乍見蘭婧這樣時,十分惱火。

    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輕自賤,規矩固然要有,可也不能總覺得自己比別人低一頭。

    而蘭婧的那一跪,意味著她不止覺得自己比父親低一頭,還比弟弟低一頭。

    她也清楚這種情況或許在許多人家都有,但是,在她做主母的地方,她不允許。

    她還記得小時候父母總跟她說她不比哥哥差,等她長大一點兒,則會直接一點說女孩不比男孩差。那個時候她還曾覺得莫名其妙,覺得這樣什麽可說的,女孩自然不比男孩差啊,都是爹娘生出來的,沒有人會覺得女孩比男孩差啊?

    現在迴想起來她才明白,如若當時父母說的是另一套話,現下她的看法可能就是不一樣的。

    有些道理聽上去天經地義、約定俗成,隻是因為她一直活在那樣的道理裏,如若打小就換一套給她,再歪的理聽多了也會同樣變得“天經地義”、“約定俗成”。

    畢竟小孩子怎麽想,全都取決於大人。

    “我們信了側妃一次,信你日後能好好帶她。目下看來,你並不能。”玉引言罷一喟,見何氏想要爭辯,抬手製止了她的話,“今晚蘭婧去我那兒睡,她若不習慣,就讓王爺帶她。日後怎麽樣,我和王爺商量商量,再來給側妃迴話。”

    明信閣裏,孟君淮饒有興味地帶著兄弟倆洗了個澡,然後把光著身子的阿祚阿祐扔到了榻上。

    給他們洗澡真是一場惡仗,他穿好衣服出來後又被潑了一身水,不得不再換一套,於是現下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挑戰給他們穿衣服的事。

    楊恩祿便叫來奶娘應付這項艱巨的任務,他點了點阿祚的頭:“你們能不能乖一點?總這麽鬧,你娘多累!”

    孰料阿祚一撅嘴,一板一眼:“娘在就乖!”

    “……?!”孟君淮氣結,“嘿你個臭小子,就欺負你爹是嗎?”

    阿祚含著手指認真點點頭:“就欺負爹!”

    “揍你!”孟君淮做事一擼袖子,阿祚反應極快,溜下床就屁顛屁顛地跑了。

    他又不得不趕緊追他:“迴來!沒穿衣服,凍著你!”

    阿祚還邊跑邊喊:“不迴來不迴來!”

    然後阿祚初生牛犢不怕……冷地跑出了房門,一抬眼,就見

    娘鐵青著臉色迴來了。

    還帶著二姐。

    “娘!”阿祚立刻堆起了甜甜的笑容,伸手好不膽怯地朝玉引喊,“娘抱我。”

    “你又光著身子亂跑!”玉引看他這樣也生不出氣,隻好抱起他在小屁|股上一拍,“就你最淘,看你弟弟多乖!”

    “弟弟也淘。”阿祚沒臉沒皮地拉阿祐下水,不料被正在榻上被奶娘按著穿衣服的阿祐聽見了,立刻爭辯:“我沒有!”

    “你們趕緊睡覺!”孟君淮板板臉,而後看看眼眶紅紅的蘭婧,便和玉引一道從兄弟倆的房間出去了。

    他背著蘭婧壓音問玉引:“怎麽把她帶來了?”

    “我……沒忍住。”玉引歎氣。

    他們原本是沒打算直接把蘭婧從何側妃身邊帶開,可是,她在何側妃那兒越想越生氣!

    蘭婧才多大?在親生父親麵前說跪就跪,這是心裏有多少恐懼啊?

    “你要是覺得不合適,就明天一早送她迴去。”玉引蹲下身摸摸蘭婧的頭,“蘭婧不怕,今晚你父王帶你睡哦,母妃睡西屋,有事要找母妃的話就過來。”

    “嗯。”蘭婧可憐兮兮地抹了抹眼淚,還是乖乖地跟著他們進了屋。

    玉引沐浴更衣之後,小心地去東屋瞧了一眼,發現蘭婧已經睡了。

    孟君淮躺在外側,瞧見她時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輕手輕腳地起身走過來。

    “怎麽了?”玉引輕道,看看蘭婧,又說,“睡得挺快啊。”

    孟君淮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平常總是他們夫妻一起睡,玉引帶孩子睡的時候少,他帶孩子睡的時候更少。

    所以孩子們偶爾跟他一起睡時,就覺得特別新鮮,阿祚阿祐能折騰他到後半夜,和婧則愛纏著他說故事。阿禮則“畫風清奇”些,愛拉著他問近來不懂的功課。

    這都很正常啊,他近來忙得底兒掉,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少,那在他難得能抽出時間陪他們的時候,他們願意纏著他就對了。

    可蘭婧不一樣。

    蘭婧最初好像也有什麽話想跟他說,她躺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他就笑說了句“不累嗎?還不趕緊睡?”——結果她一下子就抿著嘴,眼睛也不看他了。

    接著她就真的乖乖地睡了,一個字都沒再說。

    玉引聽他說完這個經過也

    不禁蹙眉,略作思忖,道:“要不我叫和婧來陪她?明早醒來後能一起玩玩。”

    “算了,和婧都睡了。”孟君淮搖頭,“明天再說吧,我看蘭婧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勸迴來的。”

    “那日後怎麽安排為好?”玉引道,“何側妃這樣,實在讓人生氣,可我看蘭婧跟她也不是不親。當初蘭婧是哭鬧得厲害,如今大了,強行帶開會不會更讓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沒別的法子了。”孟君淮說著,直後悔當時還是把蘭婧送迴了何氏身邊,“這孩子再這麽下去就廢了。”

    玉引沉默以對。

    蘭婧現下這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讓蘭婧換個環境容易,可讓她心裏不難過卻難。

    “我們再想想吧。”玉引道,又勸孟君淮早點睡,孟君淮點了頭,跟她說明日再商量。

    然則到了“明日”,玉引卻是被孟君淮的怒吼聲驚醒的。

    她清醒過來後聽到的第一句清楚的話就是:“沒個做母親的樣子!讓她迴府去,別在清苑添亂!”

    玉引嚇一跳,也沒顧上更衣,踩上鞋就出了門,到了堂屋一瞧,一地的碎瓷,起碼摔了兩個杯子。

    “怎麽了這是?”她疾步過去,孟君淮低眼一看,壓住火氣將二人間的碎瓷片踢開了些。

    “真是早就不該讓何氏帶蘭婧!”孟君淮鐵青著臉無心多說,玉引看向楊恩祿,楊恩祿躬躬身,一五一十地說了經過。

    原來,和婧蘭婧姐妹倆今天全起了個大早,盥洗之後,和婧就帶著蘭婧在院子裏玩。

    然後何側妃跪到了院外謝罪。

    然後趙成瑞去提醒何側妃,二小姐現下就在院子裏,能看見。

    然後何側妃沒起來。

    然後弄得姐妹倆都很尷尬,蘭婧除了尷尬之外還很害怕。

    最後孟君淮是被蘭婧低如蚊蠅的哭聲磨醒的,蘭婧哭得喘不上氣兒,小心翼翼地跟他說,父王您別生母妃的氣。

    何氏這幹的叫什麽事兒?!

    玉引不知道何氏打的什麽主意,但對她來說,不管她遇到怎樣的事情,都不會當著孩子的麵向他們的父親下跪的。

    這是讓孩子的父親、孩子自己、還有她自己日後都會很難做的做法,何氏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父王……”蘭婧抹著眼淚從屋裏走出來,玉引抬眼看去,和婧在蘭婧

    身後衝她擠眉弄眼。

    大致意思就是:母妃您趕緊哄哄蘭婧!我沒哄住!

    “蘭婧來。”玉引伸手抱起她,孟君淮再定了口氣之後,把蘭婧接了過來:“蘭婧別怕,這事跟你沒關係。”

    可蘭婧明擺著還是不安生。

    夫妻倆相視一望。看來不管他們怎麽想,這件事都必須在今天之內有個定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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