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連晚食都沒吃,直接帶著方卉連夜離開了雲縣,啟程迴了平江。


    雲縣上巳節的夜晚,弦月如鉤,空氣裏已經帶著不知名的花香。


    南秋月剛從哥哥南棟的果子鋪出來。這幾日果子鋪正準備將去年冷凍著的果子拿出來製作蜜餞,每年這個時候,南秋月都要到果子鋪幫忙,順帶掙些零用。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她遠遠的便見房門虛掩,心中正在奇怪為什麽兒子迴來不關門。


    等她一腳邁進門檻時,腳下被一個軟軟的東西一絆,她穩不住身子便重重摔了一跤。


    她趴在地上,半天沒緩過氣來。


    院子裏的金桂樹遮住了月光,越發顯得光線昏暗。


    她坐起身來,揉著摔疼的膝蓋,想要看看門口究竟是什麽東西。


    這一看,立刻將她驚得跳了起來,門口的地上,居然趴著個人。


    南秋月走上前去,臉色瞬間嚇得慘白。她一把抱住那人的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泰來啊,我的兒子啊,你這是怎麽了?”


    女人的哭聲在暗夜中分外淒慘,周圍的鄰居有幾家陸續點起了燈,走了出來。


    南秋月坐在地上哭喊:“泰來,你醒醒啊,不要這樣嚇唬娘啊——”


    周圍的鄰居知道她家出了事,也走了進來,七手八腳將李泰來抬進屋裏。


    有人幫著點亮了燈,眾人這才看見,李泰來慘白著一張臉,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屋頂一動不動,居然是醒著的。


    隻是他身上的青衣上麵染著血跡,左腿小腿處竟然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的一條小腿,居然被生生打折了。


    眾人不寒而栗,這是要有何等深仇大恨,方能下如此重的狠手?


    南秋月已經唿號著撲上前去,雙手扶著李泰來的臉哭著道:“泰來,你告訴娘,是誰將你打成這個樣子,娘一定將他碎屍萬段,讓他不得好死。”


    李泰來躺在床上,連眼珠都沒有動一下,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有人看不過去,便提醒道:“秋月嫂,你趕緊找小沈大夫來看一看,若時間耽擱了,怕是他的腿......”


    南秋月一聽,也顧不得哭了,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朝李泰來道:“泰來,不要怕,我這就去請小沈大夫,有他在,你的腿便壞不了。”


    李泰來仍舊木然的盯著屋頂,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南秋月也顧不得他,起身匆匆出門而去。


    雲縣縣城不大,城內坊市全部集中在一條十字形的街道上,南家果子鋪在城南,城北盡頭便是沈家濟仁堂。


    此時雖然夜並不算很深,但街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南秋月雜遝匆忙的腳步聲在夜裏十分清晰,她急匆匆跑到城北盡頭臨街一間並不大的鋪麵前,砰砰敲門,“小沈大夫,小沈大夫,救命啊!”


    她的聲音焦急而高亢,鋪子裏的人大概早已歇下了,好一陣,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門便吱呀一聲拉開。


    一個長相清瘦的夥計站在門口,臉上還帶著朦朧的睡意。


    南秋月撲上前去,語氣裏滿是焦急,“阿福,小沈大夫呢,我要請小沈大夫。”


    阿福是聚仁堂的夥計。


    聽到讓他去請東家,他略有些為難。


    這個時辰了,東家早就迴去了。他看著南秋月焦灼的臉色,想了想道:“秋月嫂,東家早就迴去了,若是不著急......”


    “阿福,那你幫我去請東家到我家一趟,泰來,泰來出事啦——”話音剛落,南秋月又大哭起來。


    阿福嚇了一跳,趕緊道:“秋月嫂你莫著急,我這就去請東家。”


    看到阿福匆匆出了門,南秋月又抹著眼淚高一腳低一腳往家裏走。


    雲縣城內就那麽些人,大家平日均有來往,彼此之間也很熟悉。她剛到家沒多久,阿福便背著藥箱跟在沈含山身後進了屋子。


    有好心鄰居的幫助,李泰來已經換了一件幹淨的長衫。


    從開始到現在,他一直睜著眼木然地瞪著屋頂,一動不動。


    有一度,南秋月甚至都以為他沒有氣了,直到看見他胸口的起伏,觸摸到他溫軟的身體,才確定他還活著。


    沈含山麵容清雋,神態溫和,他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李泰來的麵色,才將白色的長衫一撩,坐在了床前矮凳上。


    南秋月站在身後舉著燈,等他把完了脈,方急切的問:“沈大夫,泰來究竟怎樣啊!”


    沈含山也不答話,接過南秋月手中的燈,舉到李泰來腿前仔細看了一陣,“現在我需要為他清洗傷口,秋月嫂,你去燒些熱水來。”


    南秋月擦著眼睛出去燒水了。


    沈含山打開藥箱,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將各種藥粉混合在一起,緩緩道:“李公子,你這腿已經傷了筋骨,就算治好後,恐怕也會留下腿疾。”


    李泰來恍若不聞,眼睛木然的盯著頂棚。


    沈含山暗暗歎口氣。


    李泰來勤奮好學,前兩年便已中了秀才,原本可以下場考個功名,如今好端端的遭此厄運,恐怕仕途這條路就斷了。


    這世上最怕的不是眼前的窘迫,而是心中所有的希望。


    他如今最難治的恐怕不是腿,而是心。


    南秋月已經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或許是走路快了些,她身邊掠起的風一下撲滅了桌上點著的蠟燭,整個屋子又昏暗了些。


    她將盆放到地上,又重新去點蠟燭。燃起的蠟燭照亮了她揉的紅腫的臉,看上去越發顯得蒼老憔悴。


    “沈大夫,泰來的腿......”她一臉擔憂,但眼裏卻含著小心翼翼的期待。


    沈含山從盆裏撈起浸濕的軟帕子,覆在李泰來腿上。原本一直不動的李泰來,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


    “李公子的腿傷得很重,恐怕日後好了也會留下腿疾。”沈含山語氣溫和,南秋月卻瞬間石化。


    留下腿疾,意思就是今後兒子的腿便瘸了?


    她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她頭上重重敲了一下般,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


    她本能的伸手扶住床沿,穩住身子,等一瞬眩暈過去後,她意識慢慢恢複,心中便翻江倒海的絞痛起來。


    兒子自幼勤奮好學,原本想著等他博取了功名,這輩子也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哪裏知道現在殘了腿,若真是這樣,這個家就徹徹底底沒指望了。


    她淚眼朦朧的望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今後孤兒寡母,兒子又有腿疾,這日子要怎麽過啊!


    沈含山已經清洗好傷口,又在傷口上敷上藥。阿福早已拿出兩塊夾板,眼疾手快的將李泰來的傷腿固定起來。


    “好了,”沈含山在盆裏洗了手,用帕子揩幹淨,“等會我讓阿福送兩副藥過來。”


    “謝謝!”一直沉默的李泰來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幹澀暗啞,帶著陰冷的濕氣和徹骨的冷意,讓沈含山幾乎懷疑這是一個垂死之人發出的聲音。


    而明明,他隻是傷了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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