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節。


    雲縣姑娘有放紙鳶去晦氣的習俗,南秋月每年都會乘著這幾日紮上一些紙鳶拿到集市上賣了換些零花錢。


    今年紙鳶原本就多做了幾隻,南書燕問起,正好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想著不用做晚食,她便在南家多說了陣閑話。從南老太太處迴來,李泰來已經在家裏了。


    南秋月高興的將饅頭裝到碗裏,又很快的炒了盤嫩芽,端上桌,“泰來,這是從外祖母家拿來的饅頭,乘熱吃才好吃。”


    李泰來不鹹不淡的答應一聲,並沒有起身,仍舊拿了書繼續在窗前看著。


    他身材中等偏瘦,穿著一件青色的夏衣,在昏暗的暮色中,看不清臉上的情緒。


    南秋月早已習慣了兒子的冷淡。


    在她心中,兒子自小聰慧,又生得出眾,唯一吃虧的就是家貧。若他出生在一個富貴人家,不知是如何的矜貴。莫說是一個太守的女兒,就算是公主也尚得。


    每每想到這些,南秋月便心生愧疚,在兒子麵前,也就越發小意。


    她將饅頭端到李泰來書桌上,輕聲道:“泰來,聽說明日方姑娘也要去放紙鳶。”


    李泰來眼皮動了動,卻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書,隻是拿起碗裏的饅頭,咬了一口,慢慢道:“你怎麽知道?”


    “今日燕娘跟我要紙鳶,說是聽人提起過。”


    李泰來慢慢吃著饅頭,等了好一陣,久的南秋月都以為他真的沉浸在書裏,轉身要走時,他才翻過一頁書,低聲道:“明日我去給燕表妹和玉表妹送紙鳶。”


    南秋月笑著“嗯”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李泰來卻幹脆將書放在桌子上,出起神來。


    方太守方夫人和雲縣縣令孫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年初,方夫人帶著女兒方卉到雲縣探訪縣令夫人。剛到雲縣,方卉的才名和美名便在雲縣傳了開來。


    據說這位太守千金不僅容貌出眾,而且琴技高超,琴聲如同天籟。


    李泰來一開始也隻是嗤之以鼻,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容貌出眾或可信,但琴技高超,又能高超到哪去?


    傳言就是以訛傳訛罷了,這其中,又有多少能當真呢。


    直到前幾日,他因為夜裏看書太晚起遲了些,便抄近路去縣學。路過縣令府後院時,聽到琴聲淙淙。那琴聲初時大氣疏朗,再聽便有山高水闊之感,李泰來匆匆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幹脆停了下來,站在圍牆外,聽完了整支曲子。


    隻是一支曲子而已,李泰來卻從中聽出了這麽些年來孤兒寡母的艱辛,貧困潦倒的心酸,懷才不遇的苦悶,投告無門的茫然......。


    就在他心中百迴千轉之際,那琴聲早已停止,稍頃,後門被打了開來。


    他本能的躲在樹後,門後一個綠衣女子提著裙子邁過門檻走了出來。


    隻是一眼,他便覺得天地都開闊了。


    破天荒的,他迴去後跟母親提起,若要娶妻,定娶方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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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縣縣城不大,城內一條十字形的街道上,店鋪屈指可數。


    南書燕低頭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目不斜視安靜的走入街道盡頭一個很小的鋪麵裏。


    正是午後,店鋪裏一個瘦高個子穿長衫的男子趴在櫃台上打盹。


    南書燕也不叫醒他,隻是在店裏轉了一圈,用手指著一方鬆煙墨道:“有康叔,我要一方煙墨。”


    男子睡得很沉,南書燕腳步很輕,方才並沒察覺有人到了店裏,這會冷不防聽到聲音就在頭頂響起,他直接驚的一個趔趄,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


    等他看清麵前的人,方搖了搖頭坐穩身子,道:“燕娘,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南書燕沒接他的話,又指著那塊鬆煙墨說了一遍,“有康叔,我要那塊最小的煙墨。”


    徐有康站起身,彎腰從櫃台裏取出那塊最小的鬆煙墨遞給她,問,“聽說泰來要入場了,這塊墨他用的話小了些,我這裏還有更合適的,價格也不貴。”


    南書燕臉色微微一變,整個人都冰冷下來,“這是我買的墨,為何要給他用。”


    徐有康一愣。


    雲縣讀書人不多,到他這裏買墨的人也就那麽些,一來二去,哪家是什麽情況徐有康便摸了個清楚。


    李泰來是南老太太的外孫,南老太太有時候便會讓兩個孫女買墨給他送去。以往她們來也都是笑眯眯高高興興,怎麽今日就像跟李泰來有仇似的,說都說不得。


    南書燕從櫃台上拿了墨放進衣袖,又從荷包裏拿了幾文錢放在櫃台上,走到店鋪門口,腳步頓了頓,又轉身鄭重衝徐有康道:“有康叔,這墨是我自己用的,今後你莫要再開這樣的玩笑。”


    徐有康看著她轉身出門纖瘦的背影,摸頭不著腦。


    這姑娘今日怕是吃錯藥了,他也沒說什麽呀,怎麽還真生氣了。


    買了墨迴來,南書燕徑直迴了屋。


    南老太太和南玉兒都有午眠的習慣,此時院子裏十分靜謐。


    南書燕關了房門,從桌上拿了一個小碗,倒了一些清水便開始研墨。


    那墨隻是最普通的煙墨,研磨起來不僅不順滑,反而有幾分澀意。


    她望著那碗由淡變濃的墨汁,眼神越來越冷冽。


    李泰來自認寫的一手好字,平日最愛的,便是各種好墨。但因為家貧,再喜歡也隻是喜歡,哪裏能夠真的去買。


    她能感覺到他滿不在乎偽裝下那強力壓住的欲望。


    為了討他歡心,她便瞞著他去漿洗房做些漿洗的活計,省下錢給他買了一方好墨。李泰來拿到墨也是歡喜不已,那幾日,對她確實也是好了些。


    就在她暗自歡喜時,有一天,李泰來突然一臉怒容的迴到家裏,將用剩下的半截墨摔到地上,說是她居然去做漿洗娘子,自己的體麵都被他丟光了。也就是那次,他第一次狠狠打了她。


    然後,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飯。


    他在人前受了冷落,學業沒有長進、情緒低落等諸多的不如意,都成了她挨打的理由。


    後來有了寧兒,她本以為看在孩子的份上,李泰來會收斂一些。哪裏知道,他越來越變本加厲。不僅打她,還打寧兒。


    寧兒那麽可愛,憑什麽要遭到這樣的對待。


    南書燕一臉憤恨。


    他就是苟活在黑暗裏一個可憐而卑鄙的懦夫,沒有勇氣走出黑暗,隻敢把拳頭砸向更加弱小的妻兒,活該他就該永生永世生活在黑暗中,發黴腐爛。


    南書燕左手攬袖,右手提筆,在碗中蘸滿墨汁,落筆在紙上狂書。


    嫁給他那幾年最大的收獲,便是為了討他歡心學會了寫字,如今模仿起他的字,簡直駕輕就熟。


    南書燕抿了抿唇。


    李泰來,你不是最害怕被別人輕視,最害怕被人看不起嗎?你不是一直想要出人頭地,金榜題名嗎?


    我就讓你今生今世永遠不能如願,永世隻能掙紮在底層,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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