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如洗的晴空,突然被不知從何處起的黑雲攏住了。


    狂風平地起,伴著轟鳴不止的驚雷,瓢潑大雨接踵而至。行人在雨中狼狽奔走,紛紛皺眉抱怨這瞬息變化的鬼天氣。


    九鳳匆匆奔到三樓。撲麵而來的強勁氣流幾乎將她掀翻,趕緊變化出真身才勉強抓牢了地麵。


    暗紅色蔓延了整個空間,懸浮在虛空裏的門和通道像是浸在了血水裏,鬼氣森然。由人類生靈所化的蝴蝶從她身旁匆匆掠過,向著颶風的風眼飛去。


    那扇門大大敞開著。蝴蝶的屍體已經落滿一地,宛如鋪了一層淺雪。卻仍有更多的蝴蝶從四麵八方湧來,圍繞著沉睡的女子翩然盤旋。


    那隻微垂在外,失了血色的手,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


    九鳳的瞳孔劇烈收縮。


    想要再前進一些,勁風立即化成薄利的刀片,臉上被劃開細碎的傷口,斑斕如金的長羽跟著簌簌落下。


    一隻手輕按住她的肩。


    九鳳迴頭,離尤站在她身側,神情莫辨,向她搖了搖頭。


    異象初現之時他就該發覺了,卻到這時候才趕來。九鳳觀察他表情,不解地問:“你是不是……”


    離尤的眼神卻已經越過她,筆直看向前方。


    睡了百年的女子已經站起身,步伐略有些僵硬,向著兩人緩緩走來。


    身著素青長裙,眉心一點殷~紅。五官卻像是罩在了一團霧氣中,影影倬倬,飛速變幻著。一會是少夷漫不經心的慵懶笑臉,一會是但九的眉眼。鼻子皺皺的,表情困惑不解。


    兩張臉交替出現。


    蝴蝶大量死去。


    電閃雷鳴,風雨壓城。一道閃電倏然破開颶風,如同利劍刺入隱隱震動的空間。半空裏的門開始漸次生出裂痕,破碎,然後轟然傾倒。


    白光照得四周如晝,驅開了覆在女子臉上的黑霧。


    烏潤的發鬢,無可挑剔的五官,像是漣漪般蕩開的古怪笑容。她對著九頭鳥身的神獸略點了點頭:“許久不見了,九鳳。”


    然後偏過臉,微眯起眼睛。


    “叔叔。”


    離尤注視著眼前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眸光明暗不定。


    女子等了一刻,秋水明珠般的眸子閃了閃,眉間隱約生出一絲戾氣:“怎麽?叔叔看見少夷,不開心麽?”說著又向離尤走近了兩步。


    行動間若有所覺,低頭打量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素青長裙。


    小童時的少夷,素裙,圓臉,紮雙丫髻。躲在娑羅樹後麵,偷偷~窺著在淨居閣招待友人的叔叔。叔叔和孟章神君相談甚歡,兩個人似乎都沒發現她。她等著等著,不自覺地睡著,臉上猶自帶著兩三道灰撲撲的印子。


    朦朧中被人托住肩背抱了起來。她慢騰騰睜開眼,這個角度可以清晰看見叔叔領口處繡的那朵蓂莢草。


    “忤逆師長,怠惰學業,好勇鬥狠,朽木頑石。”叔叔穩穩地抱著她,語調淡淡的,“孟章神君說自己年邁神衰,懇求我替你另擇良師。”


    她聽罷,攥緊了肉~乎~乎的小拳頭,語氣憤憤然:“先生果然是來告狀的。分明是容淵他們先罵我的……”


    叔叔挑眉:“然後你就動手了?聽說天君的孫子被你打掉了一顆門牙?”


    她摳著手指甲,聲音低下去:“其實……”


    叔叔:“什麽?”


    她:“其實是兩顆門牙。”


    叔叔轉頭看她一眼:“……你倒是誠實。”


    她低頭,眉開眼笑:“叔叔比先生好,總是能及時發現我的優點。”


    叔叔:“……”


    她覷著叔叔的臉色,內心又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可惜她那時睡著了,沒聽到兩人之後的談話內容。在聽到先生列舉的關於她的種種罪狀後,叔叔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他會否偏聽一麵之詞,甚至如同先生一般兇巴巴地訓責她呢?


    叔叔卻沒再說話,隻抱著她進了玉明宮。


    喚宮女帶她去洗漱幹淨,她卻揪著他的長袍不肯放。嘴角向下撇,又是忐忑又是委屈。叔叔頓了頓,俯下~身來,用手指揩去她臉上的髒印子。


    “去睡罷。”


    他輕聲安慰她。語氣溫柔至極。


    “沒事了。”


    她仰頭看著他不染纖塵的臉。少有情緒波動的瞳仁,像是空中光芒清冷的星子。嘴角微微向上抿起,模糊了素日裏淡漠的神情。此刻的他看起來柔軟又可親,她幾乎要忍不住抬手摸~摸~他形狀極好看的眉毛。


    ……


    眼中飛快掠過一抹厭惡。


    少夷毫不猶豫地揚起手。素衣立即變作豔~麗如烈火的軟錦長裙。這耀目的顏色襯得她蒼白的臉頰多了幾分生氣和嫵媚。


    “我生平最是厭惡這樣素淡的顏色,簡直像是死人穿的。”她揚起俏生生的下巴,表情諷刺,“我曾告訴過叔叔,叔叔卻總是不記得。”


    勁風漸止。


    空氣裏隱約浮出一串聲調古怪的樂聲。像是許多種樂器糅雜在一起,吵吵鬧鬧,聲調扭曲,節奏又時快時慢,教人摸不清頭腦,又覺得心浮氣躁。


    離尤閉了眼睛又睜開,低聲道:“少夷。”


    這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場景。曾有段時間,他們一見麵就要爭吵。說是爭吵,其實不過是少夷單方麵的挑釁,或是趾高氣揚,或是尖酸刻薄。不見他迴應,更是氣得直跳腳。


    有一迴少夷又發了頓脾氣,氣唿唿拂袖而去。他心裏覺得莫名其妙,已經在一旁觀看了一會兒的鴻禎元君靠過來,用扇子遮住半邊臉,衝著他高深莫測地笑。


    所謂旁觀者清。


    後來他才知道,少夷的挑釁,不過是女兒家別扭生澀的表達。依她的性子,斷然做不出嬌憨撒癡的情態,又想不出更妥帖的方式,所以隻能用大喊大叫博得他注意。


    她那時的願望,不過是希望他能停下來,看一看她,和她說會話而已。


    他卻不懂。


    隔了數百年再喚出這個名字。舌尖苦澀,最後本該微揚的聲調硬生生下落,變得沉甸甸的重。


    “是我錯了。”


    聽得這一聲喟歎,少夷神情微怔。


    悠悠蕩蕩的古怪樂聲突然變得刺耳。半空中走出四隻打扮得怪模怪樣的精怪。大豎耳,長尖嘴,身後拖著根粗~長的尾巴。這四隻精怪腮上抹著紅,身上掛著綠,合抬著頂黑帷軟轎,沿著虛空中並不存在的階梯,一步步向著少夷走了過來。


    還有一人,散發赤足,紅衣翩翩,走在精怪和軟轎之前。雖是一副放~蕩不羈的姿態,卻有張芝蘭玉樹般明淨的臉。屈膝跪在少夷腳邊,畢恭畢敬地喚了聲主子。


    少夷迴神,略點了頭,順勢搭上他伸過來的手臂,抬腳進入轎中。


    “少夷。”


    離尤提高了些音量,再次喚她。


    “跟我迴去。我們談一談。”


    少夷的動作頓了頓。她迴過身去看離尤,反問道:“迴哪裏去?玉明宮?叔叔莫不是忘了,當年你攆我出來的時候,曾說過再不與我相見。即是如此,現在也沒有談一談的必要了。”說完這話,身影隨即隱入轎中。


    紅衣男子正欲起身,一隻素淨如玉的手挑開帷簾遞了出來。他勾了唇淺笑,握住少夷的手,跟著上了轎。


    四隻抹紅掛綠的精怪抬起軟轎,沿著來時路,一點點消失在離尤和九鳳眼前。


    教人頭皮發麻的樂聲戛然而止。九鳳腦海裏還映著紅衣男子頷首垂眸的那一笑。


    “妖裏妖氣的。”她禁不住抖了抖。


    少夷的揚長而去算是在她的預料中。她和離尤,誰對誰錯,誰又欠了誰的,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心中有死結,現在即便留下來,也不過是徒增怨懟。


    雖然和期望的偏差了些,好在人總算是醒了。既然醒了,日後多的是見麵說話的機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兩人解開彼此心結的那天。


    所以她才沒有出手留人。想必離尤也是這麽打算的。


    “不過啊離尤,你覺不覺得……”


    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去看離尤。待看清離尤的臉色,便硬生生將後半截話咽迴了肚裏。


    離尤將微微抬起的右手收迴袖中。舉止尚且鎮定,唯有半闔的眼睫泄露了端倪。


    他是冷心冷情慣了的,鮮少在人前表露出激烈的情緒。


    唯有兩次。


    一次是被困在餓鬼道中,聽到少夷為了救他棄劍請罪的時候。


    一次是現在。


    離尤一張臉白得駭人。視線停在少夷消失的地方,眼睛卻猶如燃盡的燭火,徒留一地灰敗。


    ……


    相較於百年前,魔界現如今的生存狀態堪稱惡劣。


    魔君早在幾千年前便不知去向,整個魔界群龍無首,形同一盤散沙。直到百年前出了個女魔星,上到天庭一路打到四梵天,攪得天地顛倒,精魅橫生。魔界眾生歡欣鼓舞,皆以為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然而不久之後又傳來女魔星自請身死的消息。魔界自此後更是一蹶不振。天君又幾次三番派了神將天兵下來尋釁挑戰。幾個迴合下來,魔界死傷者重,地盤也被大大壓縮。


    現在的魔界,黑風蔽目,黃沙漫天,空氣裏彌漫著嗆鼻的煙火氣和惡臭。少夷一路走來,映入眼簾的都是一片荒涼和殘敗。直到軟轎落下,她掀開帷簾看見那一叢濃綠掩映的粉牆黛瓦,神情才為之一振。


    銅釘朱門吱呀一聲打開。少夷隻覺得眼前一花,肩上便多了樣沉甸甸的物事。


    她低頭,正好對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珠。


    青玉摟著少夷的脖子,嚎得震天動地:“直等了幾百年,千嶂果然沒騙我,主子你好好地迴來啦嗚嗚嗚……”她激動之情難抑,忘了化成~人形,直接頂著真身飛撲過來。少夷曲起手指彈了下她圓溜溜的小腦袋。青玉痛唿一聲。


    千嶂失笑,伸手抱過她綠油油的龜殼,和少夷一道向裏走。


    曲水遊廊,青鬆翠柏。和記憶中相差無幾的景色緩緩在眼前鋪陳開,少夷挑了眉,轉頭去看千嶂。


    百年前的魔界雖不似現在這般破敗,卻也不是什麽適宜居家旅行的好地界。少夷初到這裏時,將這塊地界裏裏外外轉了個遍,好幾天後才敲定了居所的位置。


    她潛意識裏排斥玉明宮的清冷,所以屋舍裏外皆被明媚熱鬧的花木圍繞。又陸陸續續收留了些精怪,常聚會宴飲,徹夜歡歌不歇。有時候醉得狠了,索性幕天席地,枕一袖落花香入眠。


    再茫茫然睜開眼,身邊皆是東倒西歪的精怪。唯有千嶂仍頂著張沒有表情的臉,石頭似的杵在一旁。


    少夷揉眉。是她忘了,他本來就是石頭化成的妖。胸口揣著顆硬~邦~邦的石頭心,不知傷痛,沒有情緒。空有一副好皮相,卻是她見過的最無趣的妖。


    她於是衝他勾勾指頭,“千嶂,過來。”


    百年後,餘下的精怪們為了爭奪所剩不多的地盤經常大打出手。她離開許久,居所空置,免不得它們要起覬覦之心。然而現在行走其中,綠波翻湧,繁花似錦,比之當日~她離開時更顯鬱勃和生機。


    可見千嶂是費了不少心力的。


    千嶂恰好看過來,對上她目光,眼裏浮起了然的笑意。將已經安靜下來的青玉放迴地上,引她穿過二道門繼續向裏。少夷默然跟了幾步,突然揚起臉笑道:“這裏倒是僻靜了許多。”


    一路走過來,有遊水潺~潺,枝葉簌簌,卻獨獨不聞人聲。百年前收留的那些精怪,除了千嶂和青玉都已不見蹤影。


    初始收留它們,不過是貪圖熱鬧取樂。它們耐著性子陪她,也不過是尋求一處依附。說到底是各取所需,沒有誰該著誰的。得知她身死的消息,自然是樹倒猢猻散,精怪們要走要留,都全憑自己心意。


    然而留下來的卻是千嶂和青玉,這大大出乎她的預料。


    青玉雖是隻烏龜,行動語速卻都極快。她初到少夷的宅園裏,許多地方都瞧不順眼。但凡逮著些許不對就要好一通數落,聽得少夷暗恨自己生了兩隻耳朵。


    千嶂先前是塊沒有開竅的石頭。那天她酒後初醒,腦袋並不十分活絡,隻瞧著他木愣愣站立的樣子,無來由地覺得憋悶。於是喚了他過來,破開冷冰冰的胸膛,取下那顆無知無覺的石頭心。又劃破自己的指尖,一滴殷~紅血珠隨即落入空蕩蕩的左胸。


    停滯片刻後,血珠開始有節奏地收縮跳動。


    少夷吮~了下指尖,抬頭去看千嶂。千嶂仍直愣愣盯著自己被打開的胸口。空洞無物的眼底,慢慢積聚出了一星好奇,半點動容。


    她滿意地笑了。


    千嶂得了這指尖血充作的心髒,再加上少夷的從旁指導,可謂是一日千裏。本來就長了張精巧的臉,如今又有了副玲瓏心腸,自然引了好些女魔怪芳心暗許。


    少夷以為百年後,總有諸多抱怨的青玉已經離開,千嶂也應該在這些女子中尋到了意中人。沒想到甫一醒來,卻是他領著精怪來接她迴家。


    聽少夷說了僻靜兩字,千嶂立即懂了,當即寬慰道:“另些人還不知道你迴來的消息。等我……”


    少夷揮揮手:“不必。”


    然而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千嶂雖領會了少夷的意思並且守口如瓶,青玉卻沒能捂住自己躍躍欲試的嘴巴。不過兩三天時間,百年前投入少夷名下的魔怪已經迴來大半,且另外還多了些形容淒慘的陌生臉孔。


    大家都對少夷的歸來表現出極其熱烈的歡喜。於是布宴飲酒,嬉樂玩鬧,像是迴到了百年前。酒至半酣,有精怪托了酒過來和少夷寒暄。少夷半眯著眼聽他訴了一通苦,又聽他說道:“您好好兒地迴來了,可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有您幫咱們出頭,天界肯定再不敢來搗亂。”


    有人在旁邊起哄:“莫說搗亂,怕是不多時就要俯首稱臣咯。”


    一陣撫掌哄笑聲。


    少夷眨了下眼睛,笑道:“我為什麽要幫你們出頭?”


    精怪噎住。四周喧鬧的聲響也漸漸靜了下來。


    精怪憋了好一會,才結結巴巴道:“您當年是何等的膽氣啊……獨闖四梵天,攪得天界亂成一鍋粥,便是現在,隻要稍微提及您,那些神兵天將都要變一變臉色。魔界已經好多年不得太平了。您又是最最看顧我們的,所以……”


    少夷臉上笑意漸深:“所以便要我替你們出頭?然後再闖一次四梵天,再死一迴?”


    眾人大眼瞪一眼,不敢再出聲。


    “沒意思。”


    少夷斂起冷笑,拎起一壺酒,轉身走入夜色中,“都散了吧。”


    黑夜倏忽而至。魔界的夜空也是有星子的,隻是疏淡而遙遠,瞧著像是蒙了層灰,比不得在天界,璀璨如明珠,仿佛觸手可及。少夷坐在海邊,呷一口南燭。


    黑色的海水,寂靜得像是光滑冰涼的綢布。間歇可見幾具白骨在其中浮浮沉沉。但凡是墮了魔道的,無論人,妖或是仙,都要被投入荒海,曆經~血肉剝離的痛苦。荒海雖落了個海字,實則並不是海。這其中緩慢湧動的黑色粘~稠物質,其實是熱度可以灼燒盡一切物事的岩漿。鮮少有人能捱過去,大多數下場都如同這些白骨,遊蕩,下沉,分解,消散。


    少夷還記得進入其中時,身體被吞噬銷融的巨大痛楚。偏偏神智還是清楚的,她還能看見包圍著她的,無邊無際的黑色。太疼,又辨不清方向,她隻能咬著牙,拚命向前遊。


    支撐她抵達海岸的,全是對他的恨意。


    現在想來,多可笑。


    耳側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她不用去看都知道來人是誰。


    來人在她身邊坐下。她傾斜了身子,將臉倚在他肩上。


    “千嶂,”她閉上眼睛,“我累了。”


    ……


    但九睜開眼睛。


    其實睜不睜眼並沒有區別。四周仍是黑漆漆一團,雙手觸不到任何事物,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似乎都隻是在原處繞圈子。


    不知道這是哪。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出去。


    她無奈地歎口氣,重新把腦袋埋進臂彎裏。


    “但九。”


    忽然有人喚她。


    但九猛地抬起臉。


    少夷站在她麵前。教人過目不忘的臉,還有鋪散如火焰的瑰麗長裙。


    “都想起來了?”


    但九點點頭:“嗯。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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