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大亮,隻從東麵溢出一絲鮮紅,掩著雲後的日頭,隻等時機成熟,就要一躍而出,普照天下。


    謝東籬早早起身,早飯也沒吃,板著臉,穿好朝服,拿了繃帶將自己昨天被鞭子抽到的左胳膊綁起來吊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拿上奏章,走出了他住的南山軒。


    阿順蹲在南山軒上房門口的滴水簷下,捧著一碗黍米雞粥吃得稀裏嘩啦,滿頭是汗。


    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阿順迴頭一看,見是謝東籬出來了,忙一口將剩下的雞粥都吃盡了,把碗擱在桐油清漆的座欄上,起身道:「五爺,您這就要去上朝?」


    謝東籬冷峻地橫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大步走了出去。


    阿順愣了一下,忙跟上去,斜眼瞥著謝東籬吊起來的左胳膊,欲言又止。


    他明明記得昨天這胳膊還沒事,今兒怎麽就吊上了?!


    謝東籬並沒有看他,但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冷聲道:「昨夜我的胳膊疼了一夜,跌打藥呢?」


    「小的這就差人去找管事要去!」阿順忙弓著腰說道,又問:「您既然受了傷,不如今天就請假在家歇一天吧?」


    「歇?我哪有功夫歇!——我忙著呢!今兒不整治那幾個賤人,我謝東籬也白做這個官兒!」謝東籬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袍袖一拂,肅著臉,快步往大門外去了。


    阿順明白五爺的心裏不順。


    瞧這黑沉沉的臉色……有人要倒黴了……


    就是不知道誰那麽不長眼,會撞到五爺刀口上?


    來到謝家的大車前,趁著謝東籬上車的當口,阿順瞥了一眼他的臉色,忍不住打了寒顫。——五爺的臉色。比他任何時候見過的都要陰沉冰寒!


    天上的雲霧漸漸散去,初升的太陽灑下萬千金光,將初秋的東元國京城裝點得黃燦燦的。


    謝東籬在大車裏正襟危坐,麵無表情。


    阿順睃了一眼,見五爺那俊美無儔的麵容連朝陽的光芒都壓製不下,卻肅著顏,一絲笑容都沒有。


    昨天的事讓五爺真的生這麽大氣?


    還是因為說到退親……五爺其實挺在乎張家的親事的?


    就在阿順的胡思亂想中。謝家的大車來到宮門前。


    這裏已經站了不少等著上朝的官員。


    見謝東籬過來了。都來給他打招唿。


    他不過點點頭,抱著奏章站到最前頭沈大丞相身後。


    看見他的胳膊綁了繃帶,吊在脖頸上。有昨天去過司徒家赴宴的人忙關切問道:「謝大人,您的胳膊不礙事吧?」


    「不礙事,還沒斷。」謝東籬淡然說道,目光從縮在一旁訕笑的副相張紹齊麵上掠過。


    「……謝大人。下官認得一位國手神醫,最擅長跌打。不如舉薦給您瞧一瞧?」


    「要什麽國手神醫?!謝大人,家父是太醫院醫正,特別擅長看骨科,不如下朝之後。您去我家坐一坐?……或者我爹去您家坐一坐也行……」


    「你就胡吹吧!你爹明明最擅長內科!——謝大人,我大伯父才最擅長骨科,是太醫院有名的『一指禪』!就是說。隻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正骨!」


    一些閑官見有機可乘。頓時圍了上去,紛紛向謝東籬討好賣乖。


    謝東籬隻把這些人扔給阿順料理:「各位,謝某公務在身,今兒不能陪大家敘談了。有事找謝某的小廝。——改日再聊!改日再聊!」說著拱一拱手,見宮門大開,他跟在沈大丞相身後,走進了宮門。


    東元國的大朝會十日一次,今日正是大朝會的日子。


    各位服朱佩紫的官員魚貫而入,迎著初升的朝陽,來到東元國舉行大朝會的保和殿。


    元宏帝在太監的簇擁下走上保和殿高高的寶座。


    寶座下方擺著兩隻青銅仙鶴香爐。


    淡淡的龍涎香從那仙鶴嘴裏裊裊升起,將君臣的界限隔開一道鴻溝。


    司禮太監唱和之後,沈大丞相帶著四位副相和百官一起大禮參拜元宏帝。


    謝東籬就站在五相之後。


    他身形頎長,本來就很醒目,再加上黑地紅邊的官袍映著白色的繃帶,更加打眼。


    果然官員行禮之後,元宏帝一眼就看見了謝東籬吊在胸前的胳膊,詫異問道:「謝愛卿,你的胳膊怎麽了?」


    站在副相位置的張紹齊隻好硬著頭皮出列,搶在謝東籬前頭躬身道:「陛下,是下官管教不力,才讓謝大人受了傷。不過下官已經狠狠管教過犬子,罰他跪祠堂……」


    「張副相,不如我打斷你兒子的胳膊,然後我也在家跪祠堂,你說可行麽?」謝東籬這才上前一步,冷冷地說道,說完也不等張紹齊迴答,已經對著元宏帝頷首道:「多謝陛下垂詢。下官的傷勢不礙,還能上朝理事。」


    元宏帝聽了兩句,笑了笑,撚著鬍鬚道:「這麽說,是小張愛卿的兒子傷了謝愛卿?——小張愛卿啊,你這管教可是不力,把人打成這樣,隻用跪祠堂?」


    張紹齊搶先說了已給兒子*全懲罰,就是擔心謝東籬借題發揮。——已經罰了,總不能再罰一遍吧?


    沒想到謝東籬根本不給他留臉麵!


    連元宏帝都偏袒謝東籬,張紹齊就忍不住了,譏誚道:「陛下,您可不能拉偏架!您怎麽不問問,謝大人為何被打?!」


    明明是謝東籬的小廝先動手!


    元宏帝含笑看了謝東籬一眼。


    謝東籬卻已經整了神色,對著張紹齊溫和一笑,輕描淡寫地道:「張大人,咱們東元國十日一次的大朝會,可不是讓我們如同碎嘴婆子一樣數落對方不是的。——我知道小張大人隻有這一個兒子,寶貝一般。我若是要求一定打斷您獨子的胳膊,豈不是讓您懷恨在心?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這個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弱書生一個,還想留著有用之身效忠陛下。沒那麽多功夫來應付這些明槍暗箭。不如這樣。趁著大家都在,就讓陛下做個見證。咱們這件事就此揭過,我這條胳膊就算折了也藏在袖子裏。以後我不找你兒子麻煩,小張大人也不要費盡心機來為難打擊在下,如何?」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做了好人。顯得自己寬正仁厚,不斤斤計較。又陰了張紹齊一把,堵了他的嘴,還把一頂「挾私報復」的帽子提前給他戴上了。


    張紹齊是贊同也不是,反對也不是。被謝東籬氣得氣血上湧,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紫。手指著謝東籬,一連串「你你你……」說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謝東籬單手拿著奏章,往旁邊讓了一步,淺淺笑道:「小張大人這是不肯了結?——那怎麽辦?難不成您兒子打折了我的左胳膊,您還要打折我的右胳膊不成?」


    「你你你……胡說八道!」張紹齊怒極,終於吼了出來,但是胸口一股大氣湧了上來,生生堵在喉嚨口,讓他一口氣上不來,整個人踉踉蹌蹌走了兩步,兩手向前探出,謝東籬卻已經讓開。


    撲通!


    張紹齊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滿臉紫漲,動彈不得。


    大朝會上也有太醫隨侍。


    此時一見張紹齊的樣子,當值的太醫忙衝過來,大聲道:「小張大人中風了!拿門板來,將小張大人平抬出去!千萬不可用力!」


    很快一群太監抬著門板進宮,將張紹齊抬了出去。


    大朝會上的官兒們麵麵相覷,對謝東籬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這個看上去年紀輕輕、溫文爾雅的狀元郎,說話卻如同刀劍,隻一番話就罵得小張大人中風倒地!


    謝東籬眯著眼睛看著被太監抬走的張紹齊,搖頭道:「唉,人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小張大人也做了十幾年的副相,怎麽就這點氣量?——便說撐船,連穿根絲線都難!」


    這是在譏諷張紹齊的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張紹齊的大哥張紹洪也是副相之一。


    他弟弟張紹齊這個副相之位,就是占的謝家的位置。


    如今謝東籬在大朝會上這一番做作,張紹洪心裏門兒清。——這是要開始了……


    謝東籬迴身,不動聲色看了看張紹洪,也在心裏道,算你們張家倒黴,撞小爺槍口上了。小爺心裏不舒坦,就管教你們心裏更不舒坦!


    謝東籬兩年前中了狀元,本來元宏帝說了三年之期,讓他先做禮部侍郎,等三年之後,再接手屬於謝家的副相位置。


    五相之中,因謝家這十幾年沒有中科舉的進士,所以謝家的丞相位置一直被張家占著。


    本來是五相,這十幾年,卻隻有四個姓。


    張家就占了兩個副相的位置。


    張紹齊正管著禮部這一攤子事。


    元宏帝卻把今年的科舉秋闈事務全權交給謝東籬打理,幾乎是架空了張紹齊。


    張家當然不願白白將一個副相的位置拱手讓出,已經打算好了要跟謝東籬談條件。


    沒想到昨天是司徒家一個桂花宴,居然就跟謝東籬在明麵上結了怨。


    這樣一來,他們張家能出的招兒就更少了。


    元宏帝似乎沒有覺察到殿內大臣們之間的明湧暗流,隻笑著道:「謝愛卿,秋闈的事,籌備得怎樣了?」


    謝東籬舉著奏章奉上,道:「臣都寫在這摺子裏了。」


    「呈上來!」


    元宏帝身邊伺候的太監忙下來從謝東籬手中接過奏章,呈給元宏帝。


    元宏帝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忙不動聲色地闔上,又問了幾件朝事,就道:「今天就到這裏,還有事的,上奏章。沈愛卿,你和謝愛卿跟朕去上書房,仔細商議一下今年的科舉取士。」


    大朝會散了,謝東籬在百官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和沈大丞相一起跟著元宏帝去了上書房。


    ……


    上書房內,元宏帝剛在紫檀木嵌螺鈿的書桌後坐下,就看見太監抬了兩個上了鎖的箱子進來。


    謝東籬指著那兩個箱子道:「陛下,臣這一次去江南貢院查到的東西,全在這裏麵了。」


    「打開。」


    謝東籬拿出鑰匙,交到太監手裏。


    太監將兩個箱子打開,露出裏麵碼得整整齊齊的兩堆冊子。


    「陛下,左麵的這個箱子,是臣從江南貢院抄來的『孔方譜』!而這右麵的箱子,就是這十年來金陵城的取士名單。」謝東籬說著,指了自己的奏章,道:「臣的奏章裏摘抄的是兩年前春闈取士名次和『孔方譜』。您一看便知,兩者簡直對得嚴絲合縫,一個都不差!」


    孔方者,錢也。


    孔方譜,當然就是送錢的排行。


    誰送的錢多,誰就排在前麵。


    元宏帝白胖的圓臉抽搐了兩下,咬著牙根道:「謝東籬,你可知道這件事,要掀起怎樣的大浪?!」


    「臣當然知曉。」謝東籬從容頷首,「朝中官員有四成在這『孔方譜』上。」


    「四成?」沈大丞相咂舌,「這麽多?!那是要動搖我東元國的根基了!」


    「陛下、沈大丞相,還有一事。除了這『孔方譜』,臣還查知,這四成的官員中,其中大概有六成的人,是原籍北齊。這些人做官之後,大肆從我東元國庫裏借銀,搬了銀子孝敬北齊!」謝東籬不聲不響,又扔出一個大殺器!


    沈大丞相嘆息一聲,對謝東籬投去讚賞的目光,轉頭對元宏帝道:「陛下,臣一直覺得東元國的庫銀和帳目對不上,有問題,也跟陛下多次說起此事。陛下總是說空口無憑,不能作數。如今證據確鑿,您不能再姑息了。」


    元宏帝定定地看著那一箱子「孔方譜」,沉聲道:「謝愛卿,這種事可不能亂說。——這些東西,你是如何弄到的?」


    如果這些「孔方譜」是真的,對方肯定會珍藏秘斂,怎麽會這麽容易讓人拿到?


    謝東籬早有準備,道:「是陛下洪福齊天。臣去江南貢院巡查,遇到有賊偷了金陵城貢院頭兒的家,後來賊跑了,賊贓被拿到,送到金陵城知府正堂,正好被臣看到。臣一時好奇,打開看了看,結果看見最上麵的一本譜冊記載的名次跟上一科科舉的取士名單很接近。臣就是上一科中的進士,對同年的名字和名次耳熟能詳。機緣巧合之下,臣不想驚動金陵城上上下下的官兒,更不想沒命迴到京城,因此就命令心腹屬下,將這兩箱賊贓又『順』了出來。」說著,謝東籬深深弓腰道:「臣也做宵小之舉,請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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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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