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歐式西餐廳。室內裝修別致一格,落地的透明玻璃窗可以清楚看見外麵的絢麗燈飾。暈黃的百合花形狀吊燈的燈光,朦朧的磨砂質地模糊又繾綣。空氣中播放著久遠柔和的鋼琴曲,絲絲真實,卻又像置身於虛幻中。

    連上紫用修長纖細的手打著手語,骨感蔥白的手指劃過優美的弧度。“這個周六我們學校有活動,你要過來看嗎?”

    “什麽活動啊?”我放下刀叉,也劃著手語問她。

    最近我和連上紫經常一起吃飯,幾乎每隔一兩天就一次,次數頻繁得連我自己都吃驚。其實多數是她約我,但有時說不上為什麽,我又會神經質地大腦忽然堵塞然後去約她。這種情況其實很不妙,如果你有一樣想要忘記的東西,你還每天跟和它有關的事物見麵,那試問怎麽可能忘得了呢?但我偏偏就像中了蠱一樣,身不由己。

    見麵的次數多了,交談的機會也增加,我不好意思每次都讓人家寫在紙上筆談,便跑去學了手語。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用手語來和連上紫溝通的時候,她驚訝得整個人都呆了,不過很快她就給了我一個絕美的燦爛笑容。至今那深刻在眉梢眼角的笑意,仍然撼動著我的內心。那個時候,有那麽一刻,我竟然覺得連上紫的笑容和連上華很像。

    我記得以前他們笑的方式不盡相同。雖然同樣是暖心的笑容,但連上華的笑帶著鬆軟的太陽味道,有份特別容易照亮心靈和驅散陰霾的能力;而連上紫的笑是柔柔的,像黏黏膩膩的軟糖,令人移不開視線。或許是因為他們的臉長得相似吧,所以我才會錯把他們重疊了。但為什麽,偏偏就是他們呢?

    我不明白我單單做幾個手語,連上紫就能夠開心成那個樣子,整個晚上她的雙眼都漾著愉悅的明亮色澤,反而令到我有點不敢直視她了。或許她是從來沒想過我會為了她去學手語吧,不過同樣,我也沒有想過。

    真不對勁。這樣的自己,一點都不像自己。

    對座的連上紫依然麵帶期許地“說”道“是類似遊園會的活動,學生們會表演節目,他們的家長都會來看,你要來看看嗎?”

    我看著連上紫滿懷希望的臉,那縷清新甜膩的櫻桃香味又飄至鼻息。我心裏想著一定不要去看,但頭卻順從地點了一下。

    連上紫馬上劃動手指做出很高興的動作,喜悅的光波溢滿帶笑的臉。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答複,頓時感到很泄氣。這到底是第幾次了?明明自己不打算去的,但連上紫問起,自己便一定不會拒絕。難道自己是得了什麽怪病嗎?希望這病千萬不要是絕症才好。

    突然,連上紫問我“還記得我們以前的秋遊嗎?”

    “秋遊?”我不太理解,疑惑地迴她。

    “薔薇園。記得嗎?”

    原來是那次。薔薇園,我怎麽可能忘記。

    連上紫,就是在那裏,你說我就是薔薇之花。

    窗外的天空透亮如玻璃機子,蒼藍而脆弱,仿佛一碰就碎。雲層稀少得可憐,隻有一兩朵孤單地飄著,猶如不經意間抖落的一片枯葉。陽光低低的白得刺眼,世界就像停滯在銀色中。

    十月的風冷颼颼的,吹得眼前的全部景物都染上濃厚的悲涼色彩。

    這就是我在秋遊的巴士上所看見的一切視界。

    每年的這個時候,學校都會組織一次戶外的活動,今年也不例外。每個班坐一輛巴士,我坐在中間偏後的一個靠窗的位置,旁邊是一個和我不熟絡的很愛說話的女生。她之所以會坐在我旁邊,僅僅隻是因為車上已經沒有其他空的座位了,她勉為其難地坐下,之後一直和過道對邊的同學說話。在她所說的那麽多句話中,沒有一句是和我說的。

    我也不介意,其實應該說我已經習慣了。在車上,我一直隻看著窗外,同學們在車裏玩什麽遊戲,我完全沒有興趣。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稍縱即逝,仿佛青春,流逝不止,卻又抓不住。然而,同樣地,我看著它這麽久了,也沒有一樣能停留在我的眼裏。

    突然,我覺得胸口很難受。我開始不能抑製般地思念那股熟悉又好聞的櫻桃香味。雖然連上紫送給了我一瓶櫻桃香味的香水,但我卻一次也沒有用過。我隻是珍惜地一直將它好好擺放在盒子裏,我舍不得,也配不起。

    隔著巴士模糊的毛玻璃窗,我嗅到了秋天蕭瑟的氣息。

    這次秋遊的目的地是在一個小時車程的郊區外,那裏有一個私營的薔薇園。學校這次活動便是讓我們學生去參觀薔薇園和學習園藝知識,從而獲得心得體會。

    薔薇園嗎……我隻見過一支支帶刺的薔薇,不知道幾百、幾千,甚至幾萬支簇擁而成的世界,會是怎麽個樣子?其實我不太喜歡薔薇這種植物,因為太妖嬈豔麗的花朵,總會紮痛人的眼睛。

    巴士到達了,我們下車後,便隨著園內的工作人員先大致參觀一下薔薇園,而工作人員會在一旁為我們講解園藝知識。

    我看見薔薇園的大門是很典型的古典優雅的英式庭院莊園設計。高大莊重的雕花鏤空鐵柵欄門,在頂端纏繞著青綠茂密的藤枝蔓條,非常自然、質樸的感覺。大門旁邊掛著一塊巨大的門牌,淺褐色的木製底板上用漂亮的美術字寫著“薔薇園”三個大字。我看著門牌的最底下人手刻著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薔薇圖案,不知為什麽就這樣出神起來。

    眼前掠過幾個人影,直至當我聞到那微弱淡泊的櫻桃香氣時,我才又迴過神來。我細微地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連上華就在我不遠處正和幾個朋友在閑談地走著,那臉上的笑意依然一如往日的清新明朗。我心虛地悄悄跑到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低著頭不看他地跟著隊伍走著。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可能是我不想太靠近他,又或者,是我太在意他。

    但答案無論是哪個都令我感到害怕。從來我就是一個冷情的人,曾幾何時我為過一個人如此的心緒不靈呢?忐忑不安的心跳快要震破我的耳膜了。

    在參觀薔薇園的過程中,經過一個園藝師傅們正在修剪薔薇的地方。我不由得停下腳步佇立觀看。

    那人手拿著一把園藝專用的剪刀,不是很大型的那種,隻是稍微比普通平常用的大一號。他在一株薔薇的頂端細致地察看著,另一隻手輕柔地撫過每一片花瓣和每一片嫩葉。然後他握著一支剛生長出來的,還隻是淺粉色幼稚花蕾般地含苞待放的枝條,那細瘦的莖上掛著軟軟的綠色小刺,顯得嬌小又可愛,然而那人卻狠心地用力一剪,幹脆利落的“哢嚓”聲後,那洋溢著活力的美好新生命便如瞬間失去陽光一般黯淡下去,毫無生氣地墜落地麵。漸漸染上地麵泥土的顏色,它已經不能再迴到曾經的輝煌裏了。

    周圍有圍觀的學生發出“好殘忍!”、“那小花好可憐!”之類的說話。

    我沒有理會,隻是還一直看著那位園藝師傅的動作。

    旁邊的解說員好像怕同學們有什麽誤會似的馬上講解道“請同學們不要感到奇怪,這位師傅所做的絕對不是殘害薔薇的行為,相反,是為了令它開得更加漂亮所必須要的一個步驟。同學們都知道所謂的頂端優勢吧?新生長出來的花蕾裏含有很多植物所需的生長素,而這些生長素最喜歡聚集在頂端這些位置,所以下麵那些比較早長出來的花朵便隻能分到很少的營養。可是這樣的話,那些早生長已經半成型的薔薇便會因為生長素不足夠而萎焉下去,而那些新生的花蕾不久後又會被再新長出的花蕾奪去生長素而漸漸枯萎。如果這樣任由它自己生長下去的話,並不適合它的健康發展。所以,師傅們便會采取措施,剪掉多餘的花蕾,使生長素得到均衡分配,使得每一朵薔薇都長得明媚嬌豔。”

    同學們皆發出“原來如此”般恍然大悟的聲音。然後齊齊開始說話談笑,或稱讚薔薇的美麗,或佩服園藝師傅的手藝。而剛才不久前每個人臉上的厭惡鄙夷和說出的兇狠冷酷話語仿佛都是上輩子另一個空間遺留下來的幻境,那些都是不屬於現在平和安寧的虛妄蒼莽,全部都消失得無蹤無影,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被完美地過渡掉了。

    我還是沒有理會,一雙眼睛像被施了魔法般定在了那株經修剪過而顯得大放異彩的薔薇上。

    對一切溫暖的事情感到不能接受,但卻覺得所有殘酷的事情才是理所當然,這是我的不正常嗎?

    我不和她們一樣去同情那弱小花蕾可憐的生命,我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說話,是因為我知道,那是隻有站在高處優越者的位置才能說得出口做得出來的事情。而我,才沒有資格。還不如說,我覺得我和它有幾分相似,同病相憐的命運。

    當我覺得看得已經夠久了,正想轉身走開的時候,抬起的眼眸竟然對上了不遠處被幾個女生牽繞著的連上紫那明亮水潤的眼睛。

    很明顯連上紫也看見我了,她笑著向我揮揮手,還有要走過來的趨勢。

    我一時嚇得隻想落荒而逃,但腳卻偏偏定在了地上,移不得半分。

    此時,連上紫已經走到我麵前,親密地挽起我的手,說“小薇,我一直在找你呢。剛才在前麵碰見小上,也沒看見你和他一起走。幸好在這裏遇上了,太好了!我想和你一起逛呢。”

    我隻是微微笑著點點頭。

    那也是你溫柔體貼的表現吧?我想。你說想和我一起走,那隻是你不忍心看見我自己一個孤單地走得難堪吧。但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想接受你這番好意。這對我來說,就像是薔薇花被別人說著“好可憐”一樣。

    不過,幸好連上華不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樣無地自容才足夠。

    什麽才是真正的善解人意,我想連上華比誰都懂得。

    連上紫繞過我,看我剛才在看什麽。發現是園藝師傅在修剪薔薇,她竟然也很有興趣地看起來。

    園藝師傅修剪完一株,停了下來,看看連上紫,卻對著我說“要試試嗎?”

    我沒反應過來。是在問我要試試去剪枝嗎?

    我本能地想要拒絕,但連上紫卻拉著我說“要試!要試!”樣子活潑得像個孩子。

    於是,我隻好勉為其難地走過去,接過剪刀。園藝師傅在我旁邊指導我,他告訴我幾個要領,然後讓我自己試著看看。而連上紫就在一旁興奮地看著。

    我摸著那些嬌嫩柔軟還沾著水珠的新生薔薇,突然心底流過一股熟悉的感覺。我抓起其中一支枝條,決斷地剪下去。然後尋找第二支。我做得很熟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的樣子,園藝師傅也很讚賞我。

    我淡笑著說了一句“謝謝”,便將剪刀交迴給他了。

    然後,連上紫牽著我往下一個地方走去。

    我感覺到被握著的那隻手有些刺痛,從指尖處直痛到心髒。接著,好像有些黏稠的液體流出來。

    連上紫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展開我的手掌一看,深深淺淺幾道被刺傷的痕跡,有些地方正滲著血珠。

    她像嚇壞了,馬上掏出紙巾來給我紮著。還一邊弄一邊擔心地說“一定是剛才剪薔薇時刺到的,是不是很痛啊?對不起,小薇,都怪我叫你去試……”

    “不是很痛,其實也沒什麽大礙的,都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

    我怎麽可能告訴她,其實是我自己主動去紮那些尖刺的?看見它們戒備地挺立著,不容任何人靠近的樣子,我突然想要親切地撫摸一下它們。它們是那樣堅強又可愛,仿佛是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我不惜尖銳刺穿皮膚的痛楚,甚至我還用手緊緊地包裹著它。我應該怎樣告訴連上紫,我隻是想看看那深綠色的尖刺被血染紅的樣子?看看是不是會如同鮮紅的薔薇花一般嬌豔欲滴。

    連上紫突然將她綿軟的手覆在我的手上,輕輕地撫慰著,想要借此來緩解我的疼痛。她那細心的神情,仿佛在嗬護一件易碎的玻璃製品。我又從她靠近的身上聞到了那甜甜糖香的櫻桃味。她柔和的聲音響起“我覺得薔薇是很特別的。她們會擺出強硬的武裝說”不要靠近我,不要觸摸我“,還會趾高氣揚地說”對不起,我和其他的花不一樣“。因為她們有刺,薔薇都是帶刺的。但它的刺越是多,它越顯得妖嬈豔麗。我覺得這樣的她們很高貴,同時亦很可愛。就像你哦,小薇。”涼爽的秋風不斷吹拂著,滿園的花香幽醉迷人。不遠處的歡聲笑語連著陽光般的笑容在藍天下熠熠閃亮。

    連上紫,有時候我會很討厭你。因為你總是這麽簡單地就讀懂了我的心思。

    我之所以修剪花蕾會這樣的熟練,或許是因為我平時也一直在做著類似的事情。我分析著什麽是可以留下的,什麽是應該去掉的,而對於要去除的東西,我從來都不心軟。的確,我就像是薔薇一樣,為了開得更加好看,更加亮麗,我不擇手段。

    但同時你也說了,連上紫,你說這樣的薔薇很可愛。你一直都能夠輕易看透我的想法,但我卻對真正的你毫不了解。就連這句話是真是假,我都判斷不了。

    那時候留在我心裏的,是碎了一地的薔薇花蕾,和又增加了的堅硬利刺。

    和連上紫吃完飯後,出到餐廳大門外時,她突然對我說要我等一下,然後頭也不迴地跑到馬路對麵去了。我不曉得她要去做什麽,也不想深究。最近我常常這樣,和連上紫相處久了,人變得對許多事情都淡泊了,也不會緊抓著斤斤計較。她讓我等她,我就等她好了。

    很快地,她便迴來了。還將一支薔薇花遞到我麵前。

    我呆呆地接過來,不明白為什麽。我對連上紫的舉動好像從來就沒有明白過。

    她溫柔地笑著,劃著手語。“送給你。其實那時就已經很想送給你的了,不過竟然一直拖到現在,對不起。薔薇很適合你。”

    我看著手上那支鮮紅色的薔薇花,嬌妍綻放到極致,大而圓潤的花瓣,層層包裹著稚嫩的花心。深綠色的葉片紋路清晰,光滑的莖上數根突出的尖銳利刺,那尖細的頂端閃耀著紮眼的光芒。

    長久以來,薔薇一直不衰減它的美麗,就如同那日連上紫對我說的話,在我的生命中刻下重要的分量。

    我看著連上紫,眼睛幾乎看進了她幽靜的眼底。我所認識的連上紫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她不是連上紫,又像是連上紫。我不懂得怎樣形容這種感覺,就像是連上紫的軀殼裏混入了連上華的部分。

    不知是不是她如同我一樣地想念連上華,所以在我看來才這麽像他。

    原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肯承認自己一直都非常的想念連上華。以前我以為騙自己說不想念,就真的可以不去想了。但其實,我無時無刻都知道,我的生命中幾乎沒有一秒是不想他的。

    當一樣東西,你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就像我不可能忘記那片繁盛的薔薇園。

    還有即使我一直都逃避記起,仍是會不時浮現的關於連上華的一切。

    最後,或許還有那個,唯一值得紀念,我一生中過得最有價值的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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