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寅從未停止過對藍思琳的觀察。


    這個臨時插班的新生與他有著太多相似之處。


    但他卻不曾產生過所謂“惺惺相惜”的感覺。


    他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與自己一樣,沉默寡言,不主動與人交流。


    他的心思總讓人捉摸不透。每當課餘休息的時間,他總會獨自一人走到遠離破零班學生和教官的地方。


    或是在看台上獨自呆坐,望著遠處高高的圍欄。


    或是如孤魂野鬼般在班級周圍四處遊蕩,靜默地觀察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或是在學校的沙地上,蹲下身來,用手指寫寫畫畫,很快又擦掉。


    ——李維寅研究過他寫下的東西。


    那似是一種自創的暗碼,由許多字母,莫名其妙的符號和數字組成。李維寅推測那是以某本書作為藍本創造的密碼,如果對藍思琳的過往沒有絲毫了解,就壓根不存在破譯的可能性。


    舉個粗淺的例子,f.3.7/g.4.6這一串密碼,可以理解為用分隔符“/”隔開的兩串字符,f.3.7對應的是某本特定的英文詞典f項第三頁的第七個字母。而g則是以g為開頭的第四頁第六個字母。


    藍思琳所編造的密碼格式與這種大致類似,但結構要稍微複雜一些。最關鍵的是,他是以哪本書作為藍本,不得而知。


    亢龍書院不允許攜帶課外書。李維寅也曾懷疑過這一點——世界上擁有能夠將一整本書都倒背如流的記憶力的人屈指可數,換言之,那作為藍本的書很有可能就是亢龍書院隨處可見的某本通用教材。


    但線索到了這一步就斷開了。李維寅找遍了學生們最常用的幾本書,與密碼的內容一一對照,都不能拚湊出看似有意義的句子。


    無論如何——作為亢龍書院有史以來第一個差點逃出煩悶室,還襲擊了教官的學生,還自己編造了一套密碼,這樣的人,絕對不是什麽正常的貨色。


    其他的學生也輕而易舉地看出來了這一點。


    同班的同學,給他起了個綽號,正好與李維寅的“啞巴”相對——


    “瘋子”。


    因為除去他沉默寡言的極大多數時間之外,還有極少數時候,這個叫做藍思琳的學生,會突然作出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情。


    他曾經因無聊在跑操時找女生搭話而被教官抓出來批鬥,對此,他的反應竟是義正言辭地來了一句“你們竟敢假定我喜歡女人”,隨後,便就著“和不處於性取向範圍內的人群進行普通友好的交流算不算性騷擾”這一話題與眾教官打起了嘴炮。


    他活躍起來時口才極好,思維又極敏捷,話題跳躍性又極大,教官們完全跟不上他的節奏,完全被他噴得啞口無言。直到後來才有人反應過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他有沒有構成性騷擾,而是在跑操時找人說話本就是違規的行為。


    人們被那藍思琳一番邏輯強暴造成的精神汙染感到深深後怕,惱羞成怒,遂決定要當眾揍他一頓以儆效尤。


    結果呢,他被七八個教官按在地上一頓暴打。每個人的心裏都窩著火,拳打腳踢的時候也用了底力,誰知藍思琳一邊被打,反而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打得越狠,笑得就越瘋癲。教官們生怕他是不是被打出什麽問題,又及時收了手。


    完事以後,藍思琳還不忘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笑吟吟地對眾教官來了一句“謝老師教誨”,教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股相當憋屈的感覺。


    沒人規定挨打時不準笑啊——況且,這個家夥嚴格來說還真沒有觸犯什麽後續規矩,該打的招唿也打了,該有的笑臉也有了。


    教官們的心底不可遏止地產生了“這家夥好賤”的想法。


    久而久之,循環往複,原本最經常被教官們找茬懲罰的藍思琳,反而變成了破零班裏活得最滋潤的一個。


    沒有人願意再打他,每次處罰他的時候,都像是滿腔的怒火,全身的力氣都宣泄在一團軟綿綿的棉花上,渾身不自在。


    人們開始懷疑這個家夥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又有人覺得他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一個啞巴,一個變態。有關於藍思琳的傳聞在破零班上下,在亢龍書院裏不脛而走,但始終沒有一個人能夠更進一步接觸到與他有關的信息。


    他是怎麽進來的,他進來的理由是什麽,他要進來多久,這些信息,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但藍思琳的事跡,對整個亢龍書院而言,也不過隻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甚至不能掀起什麽太大的波瀾。亢龍書院裏每天沉悶壓抑的氣氛依舊,跑操,上課,考德,責罰。


    就好比一座用血肉屍骨日積月累鑄成的巨大古堡,它有著自己穩定的一套規矩和係統。偶爾闖進的小貓小狗哪怕叫得再歡脫,也不可能破除這座城堡裏死寂的氣息,攪出風雨來。


    非要說有什麽人的生活因此而改變了,那或許隻有李維寅一個。


    因為藍思琳儼然已經成為了梁教官的眼中釘。梁教官無時無刻都在尋找著報複他的方法,相對的,對李維寅的關注也少了許多。


    所以李維寅的生活反而安定了些許。


    但他並不為此感到慶幸,也不曾對藍思琳感到感激。


    他本能地對藍思琳沒有好感,他覺得這個時而呆若木雞、時而嬉皮笑臉的瘋子,似乎總在醞釀著些什麽。


    他不喜歡這種“不確定感”。


    而關於藍思琳的這種不確定感,也隨著李維寅一次次的暗中調查無果,逐漸加深。


    而後,在“家長探視日”的那天,達到了巔峰。


    隻有主動申請探視的家長,才會被允許在特定的日子來學校探視學生。


    所謂的家長探視日,一般兩個月會有一次。在這個日子裏,亢龍書院的學生們會有新的任務。


    他們演戲。


    他們演一個好學生,演一派學校上下,師生和樂融融的景象。決不能教家長看出學生一丁點的端倪,縱使是家長探視自己的孩子,也是在許多個教官看管的情況下進行。哪怕是一點小動作,也會盡收眼底。


    而讓李維寅感到不安,甚至對藍思琳感到極端不解的原因是:


    過來探視他的“家長”,是一個女孩。


    一個極年輕,而漂亮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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