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你住的小區前,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士多,買了一包口香糖、一袋荔枝。”


    女人靠在椅子上,整理著未幹的頭發。我注意到她青黃相間的指甲,那是再好看的女人也難以駕馭的顏色,但她例外。


    “你們的小區有門禁,要刷卡才能進去,所以我花了幾分鍾翻了翻保安室前的值班表。”


    我笑了笑,至少在這一刻,我已經確定了她是個聰明絕頂的女人。


    “理由你能猜到……保安來問我有什麽事的時候,我問了他:‘李伯伯今天在嗎?’”


    最後一句話她用的是極標準的粵語。我稍作迴憶,右手挎在椅背上,翹起一隻腿,笑道:


    “看來李建國今天沒有上班。”


    “對呀。”女人眼睛彎成了一道月牙。


    她的用意不難猜測。值班表上掛著的不僅僅是當日執勤的保安名片,她比對了這幾天的值班表,挑了個今日沒有上班的保安名字,為的就是假扮成他的親屬,以消除人類對陌生人的戒備感,她與保安對話時特意使用了粵語,原因亦如是。


    女人最後的敘述也印證了我的猜想——一個相貌可人的年輕女孩,又是同事的遠房侄女,從海外遠歸而來拜訪自家大伯,又說著與自己一樣的方言,小區的門衛幾乎沒有產生一絲懷疑,便主動幫她拎過行李、打開了小區的大門。而她則表示剛買的荔枝本想送給大伯,放久了會壞掉,轉送給了門衛老王。


    “我以先迴哥哥家裏,改日再來拜訪為理由走進了小區,來到了你住的公寓門前……”


    我抱著臂,不以為然地笑笑:


    “你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這個小區的安保係統本來就很有問題,如果僅僅隻是想要混進來的話,隻要跟在有卡的人身後穿過閘門就行了,費那麽多周章做什麽。”


    “哦?是嗎?”


    女人忽然往前湊了湊、靠在了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著我,臉上滿是惡作劇般的笑容:


    “你猜猜我在你家門前做了什麽?”


    “還能做什麽……”我下意識地呐呐了一句,旋即整個人都從椅子上竄起來:


    “你不是吧?!”


    那個女騙子的姿態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笑容越發狡黠。她顯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笑意盎然地點點頭:


    “是呀——”


    話未說完,我已經竄了出去,徑直跑到家門前,擰動把手猛地打開了門。


    ——門外的鎖頭換成了全新的。


    一股荒唐的涼意從頭頂灌進我的腳跟。


    我僵硬地轉過身,女人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趣味盎然地看著我的洋相,赤著腳,雙手放在身後,眨巴著眼睛。


    “嗯,嗯!”她裝作老成、卻又甚是俏皮地點了點頭:


    “看來時左才同學已經發現事情的真相了!”


    我的太陽穴跳個不停:“你把口香糖塞進我家門鎖了?”


    “厲害!”她欣賞地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毫無疑問,先前我的想法天真至極——像她這種女人,怎麽可能會做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假扮成門衛的遠方親戚,不僅僅是為了混進小區門裏,而是為了徹底取得門衛的信任。而後,她又用口香糖徹底堵死了我家的鎖頭,造成鎖頭壞掉、開不了門的假象,再跑迴保安室請求那個門衛的幫助。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就連開鎖師傅都是那個被這女魔頭騙昏了頭的門衛親自請過來的。


    仔細想來,甚至連她在士多買的那一袋荔枝都極為講究。此時正是盛暑,荔枝的保質期根本沒有一天,早在進來小區之前,她就已經盤算好了一切,要把荔枝送給門衛,利用“好印象”和“人情”光明正大地闖進了我的家裏來……


    “嗒噠——”女惡魔忽然把手伸進浴袍口袋,掏出了一把精致的新鑰匙,雙手遞到我的麵前。看起來不僅絲毫沒有半分私闖民宅的愧疚,反倒有幾分邀功的意思,像隻搖尾乞憐的小狗。


    “專門給你配的新鑰匙哦!”


    我嘴角瘋狂地抽搐了一陣,接過那柄鑰匙、揣進口袋,再伸出手:


    “拿來。”


    女人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拿什麽?”


    “備用鑰匙。”


    “什麽備用鑰匙?”


    “別裝傻了。”我瞪著她,冷笑了一聲:


    “既然鑰匙都換了,你肯定也給自己配了一把備用的吧?”


    “沒——有——呀——”


    她轉過身,雙手揣進浴袍。語氣裏沒有半分真誠,擺明了就是胡謅。這個女人的城府簡直就是一座萬裏長城。


    我感到喉嚨像被火燒,徑自從她身旁穿過,走到廚房,拿起那瓶沒開封的牛奶,上麵貼著便簽,是我的字跡:“別對嘴”。我暗笑自己是個傻子,隨意地擰開了瓶蓋,咕咚咕咚往嘴裏灌了幾口,黏膩的奶腥味沾滿了咽喉,我皺了皺眉頭。


    “所以,你處心積慮調查了我這麽久,精心籌備了這麽一場闖門大戲,哄騙我去當什麽狂言師,真正的原因是什麽?”我忽然問道。


    “嗯?”那個女人詫異地歪了歪頭:


    “我沒有精心籌備什麽啊?”


    “是嗎?”我迴到椅子上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衝她拋去一抹足以迷倒萬千少女的微笑:


    “可愛的騙子小姐,你說的話,我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


    “空口無憑。”女人撇了撇嘴,又走過來坐到我對麵:“既然你覺得我是處心積慮調查過你的,那你就說說看嘛。”說罷,她又撐著下巴,衝我伸出手:“我也要喝。”


    我看看她,又看看手裏的牛奶,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在那個女人慍怒的目光中淡定自若地擦了擦嘴,用手指敲了敲桌麵:


    “你的布局裏,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隱患。”


    “你計劃裏的每一步,包括混進小區、贏取保安的信任、假裝自己是業主家人、誘騙開鎖師傅換鎖,都是基於一個大前提下才可以做到的——‘屋子裏沒有人迴應’。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我並沒有在睡覺,一旦聽到門外的響動,出來探查情況時,你所有的謊言都會不攻自破了。”


    我抬起頭,笑眯眯地注視著她,試圖穿透她那浮誇而歡快的視線表麵,尋覓哪怕一絲一毫的慌亂,此時的我和她就像是坐在一張棋盤的兩端,進行著不為人知的心理博弈。而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麵若桃花笑意盈盈的女惡魔,確實是我生平前所未見的勁敵。


    我手指仍規律地敲打著桌麵,繼續說道:


    “而以你心思的縝密程度,絕對不可能忽視這個巨大的前提。唯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你已經在事先調查過我的身世,對我的生活習慣了若指掌,才會知道我有睡眠極深,難以被吵醒的習慣。這也可以解釋了為什麽你一下飛機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因為你心裏也很清楚,越是接近天亮,我就越有可能提前醒來……”


    女人忽然雙手抱臂,低下頭來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陣,然後抬起頭來,露出一個非常得意的微笑:


    “你從一開始就猜錯了。”她笑眯眯地說:


    “你說的那個‘大前提’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她繼續說:“我也沒有特意去了解你的生活習慣。”


    我的眉頭高高挑起。


    她說: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排除你會中途醒來的可能性,我也並不擔心你會在聽到門外響聲以後開門探查情況……因為解決這種情況的辦法同樣很簡單。”


    她頓了頓,說:


    “隻要親你就好了。”


    我愣在當場,訝異地看著她,思索了幾秒,竟是完全沒有理解那句話的意思。但她看向我的眼神竟堅定得令人心悸,仿佛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魔力。


    我感覺自己是被她用一種蠻不講理的方式震懾住了,她所說的“解決辦法”在邏輯上根本沒有一點可行性,莫名的惱怒攀上心頭,我冷笑起來:


    “這就是你的‘解決辦法’嗎?真是既荒謬……”


    “我會親你。”


    話未說完,那個女惡魔便迅速地將我打斷。


    她放在桌上的雙拳緊握。態度篤定到了極致,我的大腦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我會親你……


    荒唐得可笑。分明是荒唐至極的說辭,但是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一股莫名的恐懼就已經浸染了我的整個胸腔。無論於情於理我都覺得那種無理取鬧的方式絕對不可能防止她的演技被戳穿,但這種惶恐的情緒到底是什麽?


    柳煙視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


    “時左才,你很聰明,甚至可以說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你擁有著常人所沒有的邏輯思辨能力,擁有著上帝視角一般的冷靜,你可以一直用第三人稱視角來分析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也可以不帶任何主觀情緒地對所有事情做出最理智的判斷。這是你與生俱來的天賦,也是超越所有人的可怕潛力。但也正是因為你所擁有的這一份才能,使你陷入了自己製造的怪圈裏,十年以來都沒有任何變化,也無法改變你目前生活的困境。”


    我沉默。她繼續說:


    “沒錯。我走進這個房間的過程和你剛才推理的分毫不差。但你所說的也僅僅是推理,是根據已有的結局和條件倒推再篩選出來的唯一合理的情形,就像是一台精密演算複雜公式的電腦。也正是因為你太依賴自己的邏輯思考能力,而忽略了最基礎,也最重要的一點。”


    我微微眯縫起眼睛與她對視,這個女人敘述時條理清晰有序,但臉上不再有方才那種從容不迫的表情,我甚至能從她緊握著的隱約發白的指節中感受到她異樣的情緒。她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


    “時左才……你是人類,不是電腦。事件或許可以用電腦演算的方式來推理,但人心不能。這也就是為什麽你會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你隻覺得我能夠闖進你家是理所當然,卻沒有思考過其中最本質的原因。我為什麽能夠取得門衛的信任?是因為精巧的布局?是因為他覺得我長得好看?是因為我送了他一袋荔枝?”


    這個叫柳煙視的女人,她所說的話如同世上最尖利的鋒芒,深深地紮進我的內心深處,將我之前那嚴絲合縫、絕對完美的推理過程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我忽然意識到了那個最根本的問題:無論門衛對她的印象再怎麽好,隻要稍微換位思考一下,就會明白,那個保安絕對不可能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信任到那種程度,甚至主動找來開鎖師傅幫忙撬鎖,一旦發現她不是真正的屋主,門衛絕對要承擔極其重大的法律責任。


    我再次感覺到喉嚨撕裂一般的幹渴,出聲時,聲音也仿佛帶點沙啞:


    “你是……怎麽做到的?”


    柳煙視平靜地看著我,慢慢說道:


    “因為我是狂言師。”


    我幹澀地咧了咧嘴角,沒有說話,等待著她的後文。單純的這樣一句話對我而言不存在什麽震懾力,甚至會讓我覺得說服力單薄得可憐。我覺得她會進一步解釋。


    但她沒有。


    那個女人什麽都沒有說。她隻是慢慢地低下頭去。雙手收迴桌子底下,攥住了大腿上的浴袍。半晌的沉默過後,她抬起頭來。


    那一個瞬間,我如遭雷殛。


    柳煙視的雙眼裏浸滿晶瑩的淚光。在朦朧淚光中我看見的是我曾經以為這輩子也不會再看見的東西,往常的十八年裏曾有過那麽一段時間我浸透在那樣的目光裏生活著,像是無邊無際的夜霧深處照射出來的晨曦。讓曾經被無盡的陰鬱包圍著的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色彩,在十年前那樣的目光於世界上突然消散後,我墮進深淵。


    但現在它又出現在我的麵前。真實得讓我感到刺眼,甚至是惶恐。就好像是周圍灰白的世界被人拉開了窗簾,陽光肆無忌憚地蔓延向每一個角落,把每一扇窗每一道門都染上色彩,照出我赤裸而又醜陋的本相。


    煙視慢慢站起身來,眼淚在她臉頰上不斷淌下,她朝我走來,我僵硬地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舉動,直到她在我身前俯下身子,深深地把我揉進懷中,我始終無法恢複理智。


    “哥哥……”


    我清晰地知道那目光是愛。


    我清晰地感受著那垂落在我肩膀上的淚水,溫度是滾燙的。


    我清晰地感覺著那在我懷裏抽泣的身影,像是被雨打濕的雛鳥。


    我能感覺到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好像在躁動起來,瘋狂地牽扯著我的肌腱讓我抬手去將她擁入懷中;我能感覺到我身體裏的每一個靈魂都好像在奮不顧身地破殼而出,要與她分享我所有的所剩無幾的情感。


    直到某一刻,最後一絲理智輕輕敲打著我的神經,我的腦海中出現了那樣一段意識:


    我什麽時候……


    ……有過一個妹妹?


    驚恐的情緒在胸膛炸裂,我奮力地將懷裏的女人推開,巨大的反作用力甚至連帶著把我自己摔到了地上。我瘋狂地喘著粗氣,像個癲癇患者般吃力地向後爬去,盡可能地遠離那個叫做柳煙視的女人。仿佛她不再是雪國裏搖曳的精靈,而是渾身血汙、青麵獠牙的修羅。


    柳煙視搖晃著站定,將從肩膀滑落的浴袍提了提,揉了揉眼睛,再看我時,那曾讓我魂牽夢縈的目光蕩然無存。


    “現在你知道狂言師是什麽了。”


    她負著雙手,衝我俏皮地眨眨眼睛。她還在笑,她的臉上還掛著方才的淚痕,她竟然還在笑!


    直到二十分鍾前,我都一直堅信所謂的“狂言師”隻不過是一幫自恃身份的江湖神棍,學了點坑蒙拐騙的技巧,利用語言的藝術來騙取人類的信任……直到她走上來,哭著抱住了我。


    從那一刻起,十年以來我一直固步自封、苦心經營的現實就仿佛被一隻榔頭轟得粉碎。


    那不是演技。


    再完美的演技也會有瑕疵。


    沒有人能夠將不屬於自己的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


    除非那是真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蘇秦的男人。他讀書很刻苦,意誌也很堅定。那個年代是個亂世。他立誌要成為最偉大的謀士。”


    “但現實是殘忍的。叫蘇秦的男人帶著滿腔的誌氣在世界各地遊曆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盤纏,但還是一無所獲,沒有一位國王願意聽他說話。”


    “當他狼狽邋遢地迴到家裏時,親人們都厭惡他。父親埋怨他浪費時間,母親問他為什麽不去種田。沒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沒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幾年的經曆。”


    “蘇秦很絕望,也無能為力。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也開始懷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經三十歲了。一直做夢是會死的。他忍不住開始想:也許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我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國王們需要的不是誠摯的建議,他們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撲向燭火就會死掉,他生來就隻能當蛾子,他能成為蛾子以外的生靈嗎?他想。”


    “之後的一年裏,蘇秦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人會在乎。國家和國家之間的戰爭還在繼續,人們照舊生活。”


    “直到兩年後,一個叫燕的國家裏,忽然出現了一名叫做蘇秦的謀士。他的衣著得體,談吐也很有氣質,燕國的國王很欣賞他,這個叫蘇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後的幾年裏,蘇秦又接連去了不同的國家,遊說每個國家的君主,君主們都采納了他的建議,聯合起來成為了聯盟,而蘇秦也被同時封為了六個國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鮮的謀士。”


    “後來有一天,蘇秦大丞相駕車路過一個偏僻的鄉村,兩個在田邊耕地的農夫看見了他的車隊。一個農夫說:‘看,那個蘇秦丞相,長得像不像村頭老蘇的兒子?那個窮酸書生好像也是叫蘇秦吧。’”


    “另一個農夫想了想,笑了。他說:‘隻是名字和樣子有點像而已,他們怎麽可能會是一個人呢?’先說話的農夫也笑了,他說:‘確實是這樣的,蘇家的那個書生又窮酸又迂腐,氣派和這位丞相一點都不一樣呢,一定不是同一個人。’”


    叫做柳煙視的女人,把這樣一個離奇而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話般的口吻向我娓娓道來。末了,她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這是曆史上有關於狂言師的、最早的故事。但它也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它的真假並不重要。我想要告訴你的是,狂言師從來都不是騙子。”


    她頓了頓,輕聲道:


    “騙子隻是騙子,但狂言師……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一言不發,表示默認。我曾在很多年前鑽研過心理學,看過很多有關精神病的案例,自然也知道“協調性多重人格障礙”的存在,正常的多重人格患者每個人格之間都有著獨立的經曆和記憶,並不能夠彼此共享記憶,但協調性多重人格是絕對的例外,他們的每一個人格之間都能夠自由地交流,甚至是通過協商的方式共享一具軀體……至於能夠主動創造一個虛擬人格的人,更是聞所未聞。


    所謂的狂言師,就是一群將夢想具現化的瘋子。他們將一個完全由自己捏造性格和經曆的靈魂拉進自己的身體,就像是為了達成某些目的,和魔鬼訂下了契約。一想到那個叫做柳煙視的女人身體裏真實地存在著一個“我的妹妹”,我就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這個女人,為了讓我相信狂言師的存在,不惜用上這種違背了人性的方式,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獻祭了一半的靈魂……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這些事情,你也許不感興趣。我也知道,單憑這些不可能說服你成為狂言師……”柳煙視坐迴椅子上,雙手握成拳並放在膝蓋上,青黃相間的指甲紮進肉裏:


    “所以,接下來……我會向你坦白——以一名狂言師的身份。”


    說到後麵一句的時候,她的臉上似有些自嘲,我仿佛能看見她眼裏的悲哀。


    “時左才……你知道你的養父母為什麽要給你取這個名字嗎?”


    我的心髒驟停了一瞬。


    柳煙視繼續說道:


    “2007年三月,南科大學內網的學術論壇上,發布了一篇關於古籍研究的文章,撰寫者是南科大的曆史係教授,時盛年。”


    我沒有說話。


    “論文的內容很普通,無非是對幾個朝代的曆史文獻作出了些許歸納總結,在文章結尾,對於人物與時勢的關係作了一些思考。這篇論文在發表以後並沒有在學術界造成多大的反響——事實上,僅僅一個星期後,它就沉進了南科大學術論壇的帖子深處。”


    “這件事情,本不該掀起任何波瀾。直到半年後,一名企業媒體的撰稿記者在網上搜尋資料時,無意間地翻到了這篇論述曆史時事的文章。那名記者本也隻是半吊子水平,對曆史一知半解,卻偶然地從論文裏發現了一些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細節:論文裏麵很多關於重大曆史事件的敘述,似乎都和當時某些不怎麽出名的曆史人物有關。時盛年教授還列舉了不少詳實的資料作為佐證……記者當然不會在意這篇文章的學術意義,但他發現了其中的商業價值——他將這篇文章的許多內容拆分開來,斷章取義,摘選了其中比較獵奇的部分,取了一個非常顯眼的標題,將其發布在了新聞網站的娛樂版上。”


    說到這裏時,柳煙視忽然深吸了一口氣,胸膛似在顫抖:


    “按理說,這種嘩眾取寵的新聞,讀者們哪怕看到了,也隻是笑笑就忘了,根本不會有人會在意……但是,接二連三的偶然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串聯了起來……先是一名在微博上名不見經傳的編劇轉載了這篇新聞,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後是名氣頗大的大學教授,甚至是一些曆史學會的權威人物,乃至於學術界的泰鬥……越來越多有影響力的人物發現了這篇文章,加入了討論,提出自己的觀點和意見佐證其中的論點,整個事件如同星火燎原一樣越傳越大,到了後來,甚至有人發現論文裏重點描述的那一類人,似乎也在以同樣的方式存在於現代……”


    我忽然冷笑了一聲:


    “然後是07年12月,那場牽連了近百號人的商企貪腐大案,是嗎?”


    柳煙視整個人都不自覺地顫了一顫,沉默著點點頭。


    “你想說的,無非就是那場案件裏被逮捕判刑的上百號人,其實都是中國現存的狂言師,對嗎?”我淡淡道:“所以呢?這整起事件,跟我有什麽關係?”


    柳煙視慢慢地搖搖頭,過了很長時間,才好像用出很大的力氣、發出了很輕的聲音:


    “那一場‘大清洗’,被稱之為狂言師的末日……我的父母被槍斃的那一天,剛好是我的七歲生日。”


    “所以呢?”我的聲音僵硬得沒有一分情感,我甚至沒有抬頭去看桌子那頭的女人:


    “你想說明什麽?你的父母被害死了,這一切的導火索是我養父寫下的一篇論文。所以你來找我當狂言師?這一切有什麽因果關係嗎?你要找我複仇嗎?你現在要動手嗎?你的口袋裏不是有防狼噴霧嗎?”


    “你還不明白嗎……”直到這一刻,我才從這個女人的話語裏感受到了真正慍怒的情緒。她的聲音裏隱約帶上了鼻音:


    “這件事情怎麽可能會那麽巧合?你真的覺得你的父母是有意害死全部狂言師的嗎?你真的覺得你父母的那場車禍是意外嗎?時左才……你還不明白你養父給你取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時盛年先生他……他也是狂言師啊!”


    “我知道。”我迅速地迴複:


    “我都知道。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左才是嗎?旁門左道的左,是吧?你的意思是我的養父母收養我就是為了把我培養成狂言師對吧?你想說的是這場牽連上百人的大清洗的主導者根本不可能是我養父是吧?你想說真正的幕後黑手另有其人是吧?這些我都知道。煙視同學,在七八歲就成為孤兒的人不止你一個,你會想要去調查的事情,我也有調查過,大家都知根知底,你我都不是傻子,對嗎?”


    我終於抬起頭來,迎上柳煙視凝固在臉上的訝異眼神,和她微紅的眼眶。


    我的心底一片冰涼,靈魂越是平靜,身體就越是放鬆——我甚至站起身來,懶洋洋地敲了敲僵硬的後頸,不帶任何情緒地笑了起來:


    “你說的我都明白,你的心情我也能夠理解。但是事到如今,你再告訴我,你大費周章從國外迴到這裏,為的就是拉我入夥、為的就是覺得你和我一道作為十年前那場案件受害人的子女,應該同仇敵愾去尋找幕後黑手複仇的話,我隻能說……”


    “你真是太天真了。”


    桌子對麵的女人定定地盯著我,淚水盈在眼眶深處,死都不肯眨眼,也不說話,好像要逐漸凍成一座冰雕,但我的語氣比冰雕還要冷漠:


    “柳小姐,你很聰明,甚至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前麵你說過,我是一個絕對理智的人,有時候甚至會被理智本身所誤導——這句話,我也同樣還給你。因為在這一點上,我們是截然相反的。你太看重人心,所以你自己也被所謂的人性所束縛了。你可以嘲笑我這十年來一直像隻縮頭烏龜,躲在房間裏過著毫無意義的人生,那我也反問你:你不也是一直都活在過去的陰影裏嗎?”


    我的話像是戳到了柳煙視的痛處,她的身子輕輕一顫,看起來搖搖欲墜,若是讓旁人看見,或許真的有那麽幾分我見猶憐的味道。但此時此刻的我不為所動。


    “以你的聰明才智,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一次的大清洗意味著什麽。能夠使用那麽大的能量,製造那麽多的巧合,你真的覺得是憑個人能夠做到的嗎?我想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十年前在新聞裏看到警方介入那起事件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了。這涉及到的就是一個最純粹也最本質的問題,狂言師……或者說兩千年前的縱橫家,一千多年前的方士,幾百年前的謀士、權臣,其實都是一樣的東西,言語能殺人,同樣也能誤國。若是正逢亂世,像蘇秦那樣借機上位的比比皆是,領導者也需要那樣的人才,但是現在已經是公元兩千年了,你明白我意思嗎?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你口中的狂言師所擁有的能量要比以往的時代恐怖千倍萬倍,單單是憑借輿論就能夠給整個社會架構造成極端恐怖的影響……你覺得,有哪個國家會允許這樣的人存在?”


    柳煙視緊握的雙拳緩緩鬆開,像被抽幹了靈魂。我長長舒出一口氣,蓋棺定論:


    “這十年來,你一直被自己的仇恨所蒙蔽,尋找著那不存在也莫須有的幕後黑手……我也許能夠明白你的心境,換做是我,或許也隻有那樣才能讓我找到堅持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其實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嗎?你也是,我也是,我們都沒有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隻不過我選擇了原地踏步,並樂在其中;而你,在帶著所有的希望朝著虛假的目標全力衝刺,並且在內心祈禱著某一天自己能在那種狀態下死去——像是撲火的飛蛾一樣。”


    “對此我隻想說,是時候該醒醒了,一直做夢……是會死的。”


    我沒再看她。自顧自地伸了個懶腰,穿好拖鞋。


    “勇者鬥惡龍的過家家遊戲已經結束了。我想,過完今天以後,我們最好再也不要見麵……你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我這個人。”


    走到廊道,我頓了頓,閉上眼睛:


    “友情建議:我現在要迴臥室報一下警,順便睡個迴籠覺。在公安來找我做筆錄之前,是用你的防狼噴霧殺死我,還是收拾行李迴家休息,隨你的便。”


    “是嗎?”


    正當我抬起腳步、頭也不迴地走進廊道時,柳煙視輕飄飄的聲音在我耳後響起。


    我皺皺眉頭,轉過身去,看到柳煙視不知什麽時候也轉了過來:她像是騎著小馬一樣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在靠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臉上果然掛著兩道淚痕,看起來有些可愛。


    “是嗎?”她又把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臉上的表情竟看不出悲喜,以至於我無法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隻是心中隱約覺得怪異。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她眨眨眼睛,稍微歪過了頭。


    “什麽意思?”我有點愣住了。


    柳煙視竟然笑了起來。她的臉上還帶著淚痕。她竟然笑了起來!


    “果然……我一直都覺得咱們好像呢。”那個女人吸了吸鼻子,說話時還帶著濃濃的鼻音,眼睛卻彎得很好看,像是在說話。我心中的怪異感覺已經轉變成不安了。


    “我也是,你也是。越到關鍵的時候,就越喜歡口是心非的。”煙視伸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看起來像個剛哭了鼻涕的小孩子。一陣莫名的恐慌再次漸漸漫上我的心頭。我忍不住問:


    “你到底……想說什麽?”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煙視又眨了眨眼: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我還未迴應,她繼續說:


    “如果真的是這麽想的,為什麽不用原來的你自己來跟我說這些呢?”


    一道驚雷在我腦海深處炸裂。那股不屬於我的、劇烈的恐慌感覺在一個唿吸間占據了我的全部意識。


    那個叫柳煙視的女人,眨眨眼睛,問道:


    “說起來,你叫什麽名字啊?”


    “……時左才二號先生?”


    注釋:


    女祭司(塔羅牌)


    牌麵解讀:一個聰明的人或者女人,可能作出一個好決定。這個聖潔的女祭司,端正的坐著,手中還拿著一卷書,證明她充滿智慧,放心交給她去決定好了。


    關鍵詞:開發出內在的神秘潛力,前途將有所變化的預言,深刻地思考,敏銳的洞察力,準確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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