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囈語者:


    一個不成熟的疑問:人可以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做些什麽?到何種程度?


    ……


    ……


    ……


    2.


    “胡美琴小姐,可以告訴我半個月前付思哲在電話裏說了什麽嗎?”


    祝安生神情凝重。


    胡美琴吐出最後一口煙,四下望了望,沒有垃圾桶。


    她打開車門,從駕駛座裏取出了一隻煙灰缸,將煙頭放了進去,煙灰缸隨手遞給祝安生。


    她環抱著雙臂,依靠在車門上,閉起眼睛。


    “什麽都沒有說。”


    “他隻是打電話過來,問我們能不能見一麵,有些事希望可以當麵交代。”


    “我們離婚了這麽多年,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業,當時對那通電話不怎麽上心。沒想到半個月後他就死了。”


    胡美琴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現在想來,也許當中有什麽隱情吧。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特地聯係我,但我想,也許是和我們那個國外讀書生活的大女兒有關係。”


    祝安生嘴巴漸漸張開,好一陣沒能說出話來。


    “你們……有個女兒?”


    3.


    “穎兒……”


    柳煙視兩眼失神,不自覺地抓過她的肩膀。


    “你說清楚,你的姐姐……叫什麽?”


    付穎兒怔了怔,臉上流露出困惑,看著兩人震驚的表情,心底莫名地感到幾分不安,猶豫了一下,小聲道:


    “她……叫付青,有什麽問題嗎?”


    時左才沉默地站起身來,轉身,快步走下樓去。柳煙視想叫住他,但他走得很急,轉眼已經沒了人影。她焦急地抿抿嘴唇,問付穎兒:


    “可以把你姐姐的事告訴我嗎?穎兒?”


    4.


    “我們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祝安生在沙發上坐起身來,雙手交疊放在眉心。麵前的茶幾上放著未燃盡的煙鬥。


    夏良已經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陷進了慣性思維裏。誰都沒有想到,付思哲在國外還有一個大女兒。”


    夏良想起當初祝安生破解電腦時看見的那一條,出自“囈語者”的微博消息。


    他曾經懷疑過付思哲文中所指的女人是付穎兒,是方晴。祝安生給出了另外一個新的調查方向——也許是付思哲的前妻。


    但所有人都錯了。


    夏良雙拳悄然握緊,喃喃:


    “也就是說……付思哲的那一筆國外轉賬,是給他的大女兒……”


    5.


    沒有迴到教室,時左才直接衝出了校門。


    向翠苑公寓急奔的路上,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


    付穎兒初初轉學過來時,臉上無法掩飾的不安和彷徨。


    柳煙視轉頭咬了一口她手裏的牛角麵包時,她臉上掠過的緋紅。


    柳煙視敘述她和付穎兒的交情時,付穎兒眼裏莫名的敵意。


    在燒烤攤上,那番充滿小孩子氣,宣示主權般的對話。


    付穎兒演戲最出彩的地方,並不是“有一個哥哥”的橋段……


    而是“她作為妹妹”的橋段。


    時左才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他從未接觸過這樣的愛,被慣性思維所禁錮。


    他在看見“青”字時,本能地將其當做了男性的名字。


    他在看見付穎兒的戲時,本能地將她當成了戀兄癖。


    他為自己的疏忽付出了代價,他與整個事件的真相擦肩而過,失之交臂。


    他一路狂奔,跨過了小區的出入閘口,朝自己的住處直衝而去。


    他從電梯跑出來,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他撲到工作台前,打開筆記本電腦,點開了藏在文件夾深處的文檔。


    6.


    “給你看點東西。”


    祝安生從桌上取過一支紅雙喜,叼在嘴邊,站起身來,走進了會客室。


    不一會兒,他搬出來一台筆記本電腦,點開了桌麵上的文檔。


    夏良下意識地屏住唿吸。


    7.


    晴,穎兒。


    我要走了。這是我思襯了許久,也盤算了許久的決定。


    請容我道聲對不起。為家庭這段時間以來經曆的挫折、也為我這次自私的離去。


    你們可能不會原諒我。但是對我,或許也對你們而言,這是讓塵埃落定的唯一辦法。


    也請你們相信:我此生遺憾諸多,隻這次是無悔的。我已留下三份保險,受益人是穎兒。當我走後,你們母女都能過上安穩的生活。


    晴,勿要為此事自責。你當照自己意願,幸福地活下去。


    穎兒,前路還很長,願你一生無礙。


    8.


    “付思哲,其實什麽都知道。”


    祝安生吐出一口煙來,靠在沙發上,眼神漸漸變得虛幻。


    他輕聲說:


    “這段遺言裏,每一句話,都是有意義的。”


    夏良呆呆地看著那段文字,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問:


    “姐夫……這段東西,你是怎麽找到的?”


    祝安生歎了口氣。


    “在把電腦還給方晴之前,我找熟人修複了一次電腦裏所有被刪除的文檔。”


    他頓了頓,又說:


    “這段話,最後一次修改的時間,是在10月11號清晨。”


    夏良嘴唇微張。


    “我不明白……”


    他忽然喃喃著,迷茫地看向姐夫:


    “讓塵埃落定的唯一辦法……指的是什麽?”


    “指的是……”祝安生坐起身,接過了電腦,神情平靜地說:


    “他之所以自殺,不是為了逃避責任。”


    “……而是因為他不得不自殺。”


    他移動著鼠標,調出了另外一個文檔。


    9.


    手機響了,他按下接通,耳邊傳來柳煙視的聲音。


    “時左才……”


    聲音裏隱約帶著幾分鼻音。


    “付叔叔他……我們都……錯怪他了……”


    她在電話裏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


    在她的詢問下,付穎兒交代了關於姐姐付青的事。


    具體的事情她並不清楚,隻是聽姐姐說,她曾在華爾街的一家金融公司裏工作。隨後發現自己被卷入了一場巨大的經濟詐騙案。但數日前,還貸的最後期限已經過去,她仍舊平安無事。


    最後,付穎兒提到了另一件事。


    她特意來找時左才和柳煙視一並談話,並非單純是為了致謝。


    昨天,付思哲的遺產分配完畢,付穎兒收到了一封付思哲留下的信。


    信上沒有地址,也沒有日期,隻在收件人的地方,寫了個“煙”字。


    付穎兒將那封信交給了柳煙視。


    打開之後,信裏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10.


    “上帝給了他們想要的容顏、世上所有的財富和無上的智慧,但他們卻想放出盒子裏的魔鬼。”


    11.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夏良迷茫地問。


    祝安生沒說話,過了許久,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件事,我本不想讓你知道太多。”


    “這句話的典故出自希臘神話,關於潘多拉的故事……同時,它也是一個國際犯罪組織的暗號。”


    祝安生有幾分唏噓地喃喃:


    “在我當國際刑警的那幾年,沒少和這個組織交手。但是這個組織的根基無處不在,已經是個地底下的龐然大物,沒有人能將其連根拔起。”


    “這個組織……和付思哲有什麽關係嗎?”夏良問。


    “和付思哲沒什麽關係,和他的女兒付青有關係。”


    祝安生解釋道:


    “這一個多星期來,我一直在調查這方麵的信息。終於在華爾街的金融報道上發現了幾分端倪。具體的內容你也不必了解了……簡單地說,這個組織在華爾街醞釀了一場金融詐騙案。付青被卷了進去,成為上百隻無辜的替罪羔羊之中的一個。”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唿了口氣,輕聲說:


    “她欠下了巨額的、來曆不明的債務,光憑自己沒有辦法還清。就算報警也沒有用,因為犯罪者很巧妙地利用了法律的漏洞,她簽下的那張合同是具有正式效益的。”


    “付思哲這些年,一直在四處斡旋,想辦法籌集資金……”


    “……為的就是救下自己的女兒。”


    “但是那筆債務其實是個無底洞,付思哲不可能填得上……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


    “他讓女兒寄給他合同的原件,通過一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把合同的簽署人身份,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祝安生頓了頓。


    “然後,代他的女兒去死。”


    12.


    “單憑這一句神話典故,你就已經知道了這麽多事情,對嗎?”


    時左才冷漠地打斷了柳煙視的敘述。


    電話那頭的她眼眶通紅,啞然無語,悄然抿了抿嘴:


    “我……”


    “我已經不想再欣賞你的欺詐表演了,柳煙視。”時左才平靜而快速地說著,又沉默了一陣:


    “……有什麽事,下次再說吧。”


    他掛上了電話,癱靠在椅子上,神情滿是疲憊。


    過了一陣,他強行按捺下心頭的躁鬱,一點一點地梳理著被自己遺漏掉的線索。


    首先迴憶起的是付思哲留給妻女的那張便簽。


    付思哲其實,什麽都知道。


    他曾經被人當做是懦夫。


    在同事眼裏,他是任人欺負的老好人。


    在妻子眼裏,他是沒有責任感的丈夫。


    在女兒眼裏,他是木訥呆滯的爸爸。


    在柳煙視眼裏,他是永遠也進不去9?站台的麻瓜。


    在曾經的時左才的眼裏,他是被狂言師毀掉人生的效顰東施。


    在惡魔先生的眼裏,他是可笑荒唐的鍵盤俠。


    但他不是。他沉默地背負著這一切,作出了誰也無法預料的決定。


    時左才記起柳煙視曾說過,她決定從澳洲迴國讀書,簽證是付思哲代辦的。


    她也曾說過,付穎兒邀請她去家裏,是付思哲提出來的主意。


    付思哲早就算計好了一切。


    因為隻有代替付青承擔下所有的貸款然後死去,才能了結所有的事情。


    這個計劃,他早已考慮多時。


    他早早地便買好了三份死亡保險,想要製造一場意外死亡——賠付的保險金足夠讓方晴母女生活下去。


    但他一直沒有實行,也許是想不到穩妥的意外死亡方式。


    他害怕自己的死被判定成自殺,那樣一來,方晴和付穎兒很有可能會潦倒一生。


    直到聽聞柳煙視要迴國,他的計劃才有了新的轉機。


    大女兒付青的還貸日期將近,他平靜地幫柳煙視辦理好轉學手續,讓付穎兒邀請她到家裏。在一個陽光傾城的周六早晨將自己鎖進書房,用膠帶堵上門縫,抱出了藏在衣櫃裏的炭盆。


    他將炭盆點燃。又坐迴書桌上,打開電腦,取出一張便簽,在文檔上謄抄下來自己早已醞釀好的遺書。


    將其裝進信封裏。將其翻轉。


    在背麵寫下了——“切勿唿救”。


    他相信柳煙視能讀懂信裏的含義。


    他欠下柳煙視的父母太多。哪怕或許於她而言,幾百萬算不得什麽,他也不能再讓柳煙視照顧方晴母女一輩子。


    他相信柳煙視。或許,於他而言,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著什麽將“自殺”改變成“意外死亡”的方式,柳煙視做不到,就沒有人可以做得到。


    所以,他也早早做好了安排。他在遺產裏留下了一封給柳煙視的信。信裏寫下了那個組織的暗語,他知道以柳煙視的聰明才智,會明白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也算是他能給柳煙視的最後的交代。


    這場遊戲沒有贏家。


    惡魔先生的雙重密室算計了專案組,時左才的“替罪羔羊”算計了祝安生,直到一切塵埃落定,人們才知道,在遊戲最開始就已經死去的付思哲,算計了所有人。


    時左才從來不敢想象世上會有人對自己如此殘忍,也不曾知道人世間竟會有如此奇妙的愛。


    他越是想,越是覺得毛骨悚然,精神震撼。無論是在他和惡魔先生的布局當中,亦或是付思哲自己的布局當中,“付思哲”都隻不過被當做了一個量化的符號來看待,而非活生生的人。


    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得到的畫麵卻是完全不同的。


    從某一個時期開始,付思哲就知道自己死期將至。


    他不是符號,不是被線牽著的傀儡。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他深切地知道自己會在不久後的某一天死去,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隻是平靜而孤獨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從那一刻起,之後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被賦予了倒計時的意義。他在短信裏提醒女兒為外公慶生,那也許是他最後一次為外公慶生;他聽聞了好吃的酒家,興致勃勃地與妻女約定一起去嚐嚐,那也許是他最後一次陪妻女吃飯。


    但所有的這一切,他所愛的人們都不會知道。他隻這樣憑借著一腔孤勇,保持沉默,走到生命的盡頭。


    他依舊是同事口中好欺負的老實人,仍舊是妻女眼中不爭氣的父親和丈夫,依然是網絡世界裏追逐夙願的囈語者。


    他也許在鄰居的流言蜚語中聽聞了妻子的事情,又也許在女兒的隻言片語中意會到了她對愛的觀念。他始終保持著沉默,哪怕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寫下的遺言仍然是希望她們幸福。


    10月11號那天的清晨。是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個小時。


    他也許聽見了方晴在拍門,聽見了柳煙視和付穎兒的嬉笑聲。


    那時的他,也許正隔著書房的門,安靜地傾聽著一切。


    隻要擰動門鎖,他便能重新迴到那邊的世界。


    他吃下安眠藥時,懷著的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再沒有人知道了。


    但他沒有迴來。


    他終究是沒有。


    沒有理解,沒有認同。沒有陪伴,沒有救贖。


    沒有安寧,沒有辦法,沒有退路,沒有希望。


    付思哲用自己的方式,守護了這個渺小的家。


    一如沉默的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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