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家住在迴民聚居區桃圓街的中心。往西有三戶人家就到了胡同口,在胡同口往北三十米就到了那個華北最大的清真寺。春生領著寅就直奔清真寺而來。但見一圈兒高高的圍牆都有寬厚的石頭基座,顯得異常堅固。院內蒼鬆翠柏掩映著那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瓦古建築,頂端三個桃型的尖頂伸著高高的脖頸,直刺藍天。

    春生領著寅來到一座關閉的拱門前的石階上,把腿耷拉在石階上悠閑地玩耍。

    “這個門為什麽不開。”寅說。

    “禮拜的時候才開。”春生說。

    “什麽時候禮拜?”

    “禮拜天唄。”

    “禮拜的時候幹什麽?”

    “頌經。”

    “頌什麽經?”

    “古蘭經。”

    “誰住在這裏麵?”

    “阿訇。”

    “阿訇是幹什麽的?”

    “就是最有學問最有德行的人。”

    寅似乎有很多問題,卻不知道如何再問。

    這時,和春生差不多大的一個兒童抱著一隻貓走來了。

    “獅貓白白!”春生說著跳了下去。

    “來,小滿,我看看。”春生說著就要奪那兒童的貓。

    “不,他餓壞了。”小滿說著竟然落下淚來,說:“前半年,還有啃衣服箱子的老鼠逮,可是老鼠一連半年吃不上糧食,都餓死了,白白也快不行了。”

    “來,小滿,我看看。”春生說著就接過獅貓,輕輕地撫摩它那潔白柔軟的毛,接著把臉挨上去,心疼地說:“那怎麽得了,那怎麽得了。”

    這時,寅驚訝地發現這貓與他見過的貓不一樣,也與他在石家莊動物園裏見到的貓不一樣。他從沒有見過這樣一藍一黃眼睛的貓。寅禁不住喊道:“呀,他的兩隻眼睛一藍一黃!”

    “哎,對了,這是咱迴迴自家的特產。”小滿說:“眼看著它快餓死,怎麽辦啊?”

    “要不這樣,咱們給他釣魚吃。”春生說:“我們星期天為它釣魚!”

    “不行。”小滿說:“能不能釣到魚不說,我們也沒有那固定的時間。”

    “那就隻有我抱迴家了。”春生說。

    “那,行嗎?”小滿說。

    “我老爸在食堂裏,總比你們家強啊。”春生說:“我不會讓它活活地餓死。”

    “你爸媽同意嗎?”小滿疑惑地望著春生說。

    “我先把它藏在我的小屋裏。”春生迴頭對寅說:“寅,你千萬要為我保好密啊。”

    寅認真地點了點頭。

    小滿又接過獅貓,用臉蹭它的毛,眼裏浸者著淚花,嘴裏呢喃著:“白白,聽話啊,呆天我去看你……”

    寅的心裏一陣酸酸的感覺。

    春生找了一個紙箱子,偷偷地把貓藏在自己的床底下。看到爸爸在院子裏拾掇那隻被老師傅宰殺過的公雞,春生很想給白白弄點兒小腸什麽的,然而又怕爸爸發覺他的秘密。於是他給寅使了一個眼色,就湊過去說:“爸爸,我幫你吧。”

    “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爸爸說:“你跟寅玩吧。”

    “我幫你吧,老師也說要我們愛勞動呢。”春生說。

    “那好。”爸爸說:“你拿簸箕把這雞雜碎倒胡同外麵垃圾池裏去。”

    春生高興地連蹦帶跳地拿來了簸箕,卷起一雙小袖管就要抓那堆雞雜碎,爸爸說:“哎,你端著簸箕就行。”

    春生端著簸箕,姨爺爺用一雙大手把那一堆雜碎掂了起來,放如了簸箕,春生詭譎地給寅使了一個眼色,就飛也似地朝外跑。

    寅緊緊地跟在春生的屁股後麵。跑到門口,春生說:“寅,你快去我床底下拿那張牛皮紙來。”

    寅就返迴來到床底下去拿牛皮紙。姨爺爺見了寅,笑嘻嘻地說:“寅,你跑什麽呢,歇歇待喘的樣子,啊?”

    “沒什麽。”寅惟恐姨爺爺發現什麽,又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春生展開牛皮紙,把那包雜碎包好了,然後把空簸箕遞給寅說:“你拿著。”

    寅非常自信地接過空簸箕走在春生的前麵,意思完成了一項巨大的任務。嘴裏還似乎唱著連他自己都聽不懂的歌……

    倆人鬼鬼祟祟的樣子竟然沒有引起姨爺爺的注意。他們知道白白正在忍饑挨餓,趕緊跑到春生的床前,把白白抱出來,讓它飽吃一頓美餐。白白象一隻小餓狼,顧不得妙妙地叫,就打著鼻音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來。

    晚飯的時候到了,姨爺爺把親手燉的香雞,寅顧不得許多,象白白一樣狼吞虎咽起來。奶奶不好意思地說:“慢著點兒吃,你看看,小心雞刺。”姨奶奶說:“讓孩子解解饞唄,孩子的肚子裏太受屈了。”說著又把自己碗裏的肉往寅的碗裏撥。奶奶說:“你看你,別在給他了,撐著他。”姨爺爺也要給寅撥肉,奶奶堅決不讓撥了。寅吃得急,很快就吃飽了。寅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上個月照的,還上了彩,象小閨女一樣,突然他還發現了象爸爸一樣穿軍裝帶肩章的照片,他就指著說:“這,這是誰呀?”

    “這是你姑父,在北京當軍官。”姨爺爺說:“跟你爸爸一樣。”

    寅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軍官,但是他不知道軍官與普通人有什麽不同,更不知道爸爸出事的事。

    一提起爸爸,奶奶的臉色就難看了,他隨即放下碗筷說:“我也吃飽了。”

    “你慢慢吃嗎,還能跟孩子似的,三下兩下就吃飽了。”姨奶奶說。

    “是啊是啊,你吃你吃。”姨爺爺說著,要往奶奶的碗裏撥肉。

    “我真吃飽了,還能作假。”奶奶說:“我們祖孫倆可解饞了,你看看這年頭,又是他姨爺爺的手藝親手做的,哪兒摸去?”

    “大姐,你說這可就遠了。咱這麽多年了,這是誰跟誰了,啊?”姨爺爺說:“就寅他爸受這點兒裉,這不是暫時的嗎,這還算事!有什麽難處,你就說,咱是一家人!”

    奶奶擺擺手說:“我也想總得有個說法的,不會就這麽著吧。”

    “大侄子那是好人,又有本事,不會有事的。”姨爺爺說。

    “我姐成天吃齋行善,從祖上至今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我成天為我大侄子禱告,讓真主保佑他。”姨奶奶說。

    “妙,妙。”白白突然間跑了出來。春生和寅驚得幾乎同時跑過去。

    姨爺爺就笑了,說:“怎麽樣,你倆的秘密暴露了吧。”

    “怎麽,你知道?”春生說。

    “你們小孩子的事還能瞞過大人的眼睛。”姨爺爺說:“還是個小女貓呢,可要好好待它呀。”

    “噢——”春生和寅同時歡唿起來。

    寅幾天的任務就是喂貓。當春生上學去的時候,寅就偷偷地把白白抱出來玩兒一會,給他一點腸子和雞骨頭吃。那腸子都是經春生洗淨切成一段一段的,春生囑咐寅說一次隻能給它吃一段,不然,吃完了,又沒的吃了。春生說到齋月領著寅去清真寺裏麵看看,還說到假期要領著寅去登舍利塔……

    住了半月,奶奶與姨奶奶倆人把被褥和棉衣拆洗完了,奶奶惦記家,姨奶奶說:“那就讓寅跟我住,呆幾天你再迴來,還有活兒呢。”

    “有啥針線活,我帶迴去做。”奶奶說。“寅離不開我。”

    姨奶奶知道留不住奶奶和寅,就準備好了油餅、鍋餅包了一包。

    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白白,就與奶奶一起上路了。

    寅的另一個姨奶奶家在縣城東門裏的東鼓樓村,其實就是城市裏的鄉村。姨奶奶家的兒子劉立當隊長,家裏就是大食堂,寅和奶奶到了她家總是連吃帶拿。迴到家裏一家人解解饑。對於這個不足兩千人的村鎮來說,幾乎每天都有暈倒在地頭田間或池塘邊的人。而這些暈倒的人十有八九就再也站不起來。從地裏抬迴來的人一般就隻等著再抬到地裏去埋了。人們根本沒有條件或來不及打棺材,就用老式立櫥盛著屍體抬到墳地埋了完事。

    大人們不僅隻是餓著肚腸。而且沒黑沒白地參加諸如什麽“萬人大會戰”、“兵團大會戰”、“大煉鋼鐵”、“夜推水車喊口號”之類的大唿隆勞作,把人的精神和精力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這些大會戰的現場,聚集了十幾個村或幾十個村的男女十七——四十五歲的青壯勞力,以軍隊的樣式進行編製,即團營連排,團裏有團長,營裏有營長,連裏有連長,排裏有排長,團長一般是脫產幹部,營蓮排長都是由村幹部擔任。這些營連長隨便拉過一個不積極的人來,脫光人的光脊梁,就進行鬥爭,美其名曰“拔白旗”或“幫助會”。無論在什麽地方,這些營連長們動輒打人。罵人的事更是經常發生,張口就是“媽了個x”。各村都有所謂的連部,其實這裏是刑訊逼供的地方。西頭王三兄弟二人因為餓得受不住,就把街上跑著的一條狗打死偷著拖迴家中,剝掉皮,煮熟了,傍晚時分,一家人圍著灶台剛要動嘴,連長就帶著人闖了進去。硬說這條狗是他自己喂養的,連兄弟二人帶狗肉一起弄到連部。兄弟二人是上了繩捆到連部的。連部就在寅家的胡同口的小場地對麵,寅聽到幾聲慘叫,其實已經習以為常,卻鬼使神差地跑過去想看個究竟。這裏圍了很多看熱鬧的孩子們,連部的牆頭上趴滿了一個個的小人頭。寅勉強擠了一個地方,朝屋裏麵張望。寅著實吃了一驚——王三兄弟正被幾個民兵吊在房梁上,連長坐在桌旁,一隻手抓著一瓶酒,另一隻手從桌上的肉盆裏抓起一塊肉來,衝著在房梁上掙紮的王家兄弟獰笑,說:“好香,好香!”………

    這些營連長的做派成了孩子們爭相模仿的對象。

    人們每天都生活在饑餓和精神折磨的雙重痛苦和煎熬中。這一年,五歲的寅就是這樣在懵懂和混沌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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