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子不好酒,也根本不是輕易就能被人掣肘的人。可今天,區區一個楊苗外加一個楊老大,竟就那麽輕鬆的讓秦夫子坐了下來,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喬安勸他:“別喝了,衙門裏還有政事要辦,您身子……”


    端著酒杯的秦夫子一飲而盡,而後才轉頭笑拍喬安的肩:“沒事,今兒個高興,多喝兩杯沒什麽要緊。”


    喬安還要再勸,喝得雙頰緋紅的秦夫子卻已經再次和楊老大劃起了拳。喬安暗歎一聲,搖了搖頭去和楊老三說話。


    喬安提醒楊老三:“二堂姐畢竟是姑娘家,便是好心幫著招待,秦夫子也不是外人,可眾目睽睽之下這樣熱情,怕要引起誤會。”


    他說話的功夫又往秦夫子那邊多看了兩眼,此時楊苗正端著酒杯灌秦夫子喝酒,小半個身子都快偎進了秦夫子懷裏。


    楊老三一臉愁容的看著,卻也隻能歎氣:“我先就勸過,說桃兒一個人在屋裏無趣讓她去陪桃兒說會兒話。不頂事不說,還讓大哥訓了一頓,說我看輕了他家楊苗。


    迴頭我又去找她娘,可張氏當即就黑了臉,粹道‘自己有肮髒心思才看誰都帶著肮髒勁兒,她姑娘心正影直,誰敢再當她的麵亂說,她就要撕誰的嘴’。”


    爹娘都是這個態度,話又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那誰還敢提敢管?


    喬安歎一口氣,安慰道:“如今民風開放,勸勸酒也算不得出閣,咱們都別多想了。”


    他借著招待旁人的由頭拉走了楊老三,同桌的人也陸續散了。原本也吃飽了,隻礙於主家的麵子一直沒好意思先走,如今楊老三和喬安都撤了,他們還留在這裏被惡心?


    人一走,楊老大和楊苗就更放得開了。秦夫子倒有一瞬間的怔忡,他目光追著喬安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轉頭望了望楊桃閨房的方向。當楊苗再遞來酒盞的時候,便就著她的手將酒一飲而盡。


    他等著楊桃出於道義來關心他的身體,若是她勸她別喝了,他肯定會立馬就放下酒杯。


    可他沒等到,他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過來扶他上轎迴府的,也不過隨身童子和楊春曉兩人。


    哦,還有楊苗。


    楊苗一直跟在秦夫子身邊,又是拍背又是擦嘴的伺候著。小童看了她好幾眼,礙於她是楊春曉的堂姐,沒好意思讓她別占自己夫子的便宜。


    可當她要跟著上馬車的時候,童子忍無可忍的瞪了楊春曉一眼,壓低了聲音問他:“你姐這什麽意思?趁著夫子心情不好貼過來也就罷了,現在這樣是要跟過去侍寢?”


    這話說得難聽,楊春曉很有些著惱:“你嘴巴放幹淨點,我二姐……”


    “你二姐都在擦夫子的脖子了,衣服扣子解了兩顆。”


    楊春曉轉頭一看,臉也是火燒火辣的發燙,心裏更是屈辱難堪得緊。他顧不得和小童爭辯,過去搶過楊苗手中的絹帕道:“二堂姐先迴吧,這裏有我和小童就好了。夫子,不愛和女孩子離得太近。”


    說話的功夫,楊春曉已經三兩下擦秦夫子脖子上的細汗,而後麻利的將他的紐扣扣好。


    楊春曉搶絹帕的動作粗魯,說話的語氣更談不上客氣。若是旁的女孩子聽了這話,鐵定要燒得臉頰緋紅,憤而轉身。


    可楊苗竟跟沒沒事兒人一樣,她安靜的看著楊春曉替秦夫子收拾,而後還嗔怪的推了楊春曉一把道:“你動作這樣粗魯,是想傷著夫子不是?這伺候人的活兒啊,還得女孩子來。”


    說著話,竟又從楊春曉手裏搶過絹帕,小心翼翼的為秦夫子擦臉。


    “你還知不知道羞恥?”楊春曉急了,一把打開她的手,瞪著她的眼睛道:“連扣子都給人解開了,你真想追過去侍寢不成?”


    楊苗吃他一喝,木頭一樣愣在了當場。等她反映過來,整個身子騰一聲燒了起來。不是羞的,是氣的!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她一雙眼睛冒著火光,刻意壓低的聲音裏硝煙彌漫。


    楊春曉卻好不畏懼,他頗有些盛氣淩人的迎上去,壓低的聲音中是藏不住的傲慢與輕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沒等楊苗迴答,楊春曉又輕嗤一聲,鄙夷的道:“要丟人就不知道換個時間嗎?非得在我阿姐的訂親宴上,非得勾著我師父不放?”


    楊苗想撲上去撕了他的嘴,想用指甲蓋撓爛他的臉,想拿把刀一下下將他剁成餃子餡……


    楊桃好,又是楊桃?勾你師父,我朝他示好想照顧他,想讓他看見我的好就是勾搭了你師父?我勾搭,我做什麽了就是勾搭?我做什麽了,要讓你罵蕩婦那樣罵?


    她其實不想哭,可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她在袖中緊緊握拳,卻嘴笨的什麽都罵不出來。


    楊春曉原本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況且在宴會上的時候他就覺得楊苗丟人,忍了不是一時半刻。此時看見她哭,他更覺得煩躁:“還不快迴去,在這裏丟人現眼也就罷了。真要跟到縣衙,我楊家人哪還有臉出門?”


    “我是你二姐,就算不是一母同胞,我們身上也流著一樣的血……”


    “要不是因為這個,你以為我能對你這麽客氣?”


    客氣?楊苗一口氣噎在胸口,瞪著大眼睛拿眼刀子狠狠殺他。


    見她不動,楊春曉便上手推她:“快下車,秋老虎還猛著呢,連中秋的夾衣都穿上了。傻子都知道你想做什麽。”


    楊苗被推了一踉蹌,她心裏發恨又著急,一狠心就借勢倒進了秦夫子懷裏,揪著他胸口的衣裳就是哭:“夫子,夫子,你得為我做主,得還我清白啊。就憑楊春曉說的這些話,我一個連親事都沒定的姑娘家,哪裏還有活路?”


    秦夫子喝多了有點懵,上了馬車就歪在車壁上打瞌睡。突然被人壓著身子又哭又搖,迷迷糊糊的他更是發懵。


    他眼睛微眯成縫,模模糊糊的看見個女子按在他身上哭。


    女子?


    這蜀州能和自己如此親近的女子也隻有楊桃了,看見自己難受連男女大防都不顧的女子,也隻有楊桃了。


    他唇角微翹,下意識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別哭,有什麽委屈告訴我,還有我呢,有我呢……”


    突如其來的溫柔驚得楊春曉一僵,小童的神色也尷尬得異常微妙。作為當事人的楊苗也愣了片刻,而後心中奇暖。那一刻,所有委屈,所有付出,所有突破底線的屈辱和掙紮,都消失了,不見了,連眼淚都變得歡喜起來了。


    “夫子……”


    “我叫秦子墨,秦子墨!”頭疼令他眼神迷離,他努力想看清‘楊桃’的臉龐,努力想擦幹淨她的眼淚,可他醉得太厲害了。他便是用盡了力氣,也隻看清了女子身上那一襲紅衣。


    喜氣得讓人堵心的紅衣。


    可他依舊笑了,笑得那麽複雜又道不盡含義:“你穿這個,很好看,真好看!”


    楊苗低頭打量了身上的衣裳,唇角綻放出如花笑顏:“這是我最好看的衣裳了,雖然有點厚,可能得夫,能得秦公子誇讚,也值得了。”


    秦夫子也笑,笑容寵溺又溫柔。


    小童鄙夷的看楊春曉,會說話的眼睛對楊家全是謾罵:不要臉,這樣的楊家女兒真真的不要臉。


    楊春曉原本就憋屈得不行,再得小童這等挑釁更是一腔怒火燃燒。


    他伸手卻扯楊苗衣裳,沒好氣的警告:“快下去,我們要會衙門了。”


    楊苗也較上了勁,她用力從楊春曉手裏搶出衣擺,而後拉著秦夫子的手哀求:“夫子,今天就讓我照顧你吧。你身邊也沒有個貼心人,春曉笨手笨腳的我也不放心。我跟著過去,等你好了我就走,不會壞了你的清譽。夫子……”


    聽著楊苗的話,秦夫子腦中迴想著的是楊桃將他腿腳摟進懷中取暖的場景。去蜀州的路上,陰雨引發腿疾,她在他最痛不欲生的時候解救了他。


    他記得她小手為她搓腳搓腿的觸感,記得她將他腿腳摟緊懷裏時難為情的表情,記得她在他耳邊笑談。


    她說:“什麽名節,什麽清譽?這世上有什麽比赤誠和性命更重要?你也別迂腐著拒絕,我行醫,眼中便沒有患者的性別。若真因著這個嫁不出去,那不嫁就是。”


    那時候他沒有說話,他隻是再沒掙紮,隻是認真的感受著她的溫暖和心。然後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想到:若有一天你真的嫁不出去,我娶你!


    “什麽清譽?在你麵前,那些還有什麽要緊?”他糊裏糊塗的拉住了她的手,雖然找不準她帶淚的眼睛,卻也努力想要擦幹她的眼淚:“別哭,別在乎,就算你走投無路,我還在呢。”


    他拉住楊苗的手一直沒放,楊苗隻低頭嬌羞一笑,也不曾掙紮一下。


    此情此情,無論是楊春曉還是小童都絕得尷尬得緊。兩人雖說兩看兩相厭,卻也默契的坐在了車夫的位置,揚鞭打馬,心情複雜的往縣衙趕去。


    喬安無意中看見楊苗上了車,原本想追上去請楊苗下來。即便不能,也該提醒下楊春曉謹慎行事,奈何他才準備上前,喬錦匆匆拉了他去一邊。


    “阿爹知道你給了楊家三十兩銀子聘禮,氣得吐了血。阿娘好容易將事情平息下來,誰曾想他又喝多了酒,這會兒正當著三親六戚的麵發酒瘋,誰都拉不住場麵也難堪得很,二哥你快迴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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