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殘陽,一座孤峰,一流飛瀑,一片鬆林。


    一間破屋,一溜篝火,一柄翻雲刀,一個落魄少年。


    時已深秋,山風凜冽。


    山中木葉簌簌而落,芬芳隱隱飛旋。


    一個蓬頭垢麵的少年,坐在破屋前的一堆亂石上,兩眼殷切地望著眼前的破瓦罐,似乎罐裏另有乾坤。淡黃的火苗舔著釜底,釜中水咕咕作響,嫋嫋的煙霧在山風裏輕輕飄散。這少年正在煮食,他右手握著一柄足有九尺的長刀,柄頭上紅穗飄飛,握刀的那手手背青筋突起,雖然滿是泥汙,卻看得出甚是白皙。


    蓬頭少年伸手晃了晃瓦罐,微微皺了皺眉,又拿起一旁土勺舀了一勺鍋中吃食,送入口中嚐了一嚐,隨即兩腳將火踩滅,放下長刀,將瓦罐口抱起來對著冷風吹了一陣,迫不及待端起瓦罐仰脖喝起來。


    “嗜血神教,忠厚老實,與世無爭!歐陽教主,經天緯地,菩薩心腸!”少年正大啖罐中美味,忽聞一陣喧闐頌揚之聲遠遠傳來,這聲音來得甚快,不一時已到三丈之內。借著最後一抹斜陽,蓬頭少年瞥見一叢人影出現在身後,在不遠處立住,當先一個人緩緩揮了揮手,人叢中跳出一個手握長劍的人,在身後一丈開外立定,喝道:“臭叫花,你踩到我的影子了!”


    蓬頭少年置若罔聞,繼續大灌罐中湯水,那人見少年對自己不理不睬,聲量高了三分,吼道:“私闖神教已是死罪,還膽敢背對教主,我看你是活膩了。”緩緩近前兩步。


    蓬頭少年見刀光相近,舉起罐子抖了一抖,確認罐中再倒不出一滴湯水,這才將罐子緩緩放下。他轉過身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眼前站了十五六個絕色少男,一色粉紅衣衫,每人手中捧了輕紗,都恭恭謹謹地低著頭。當中有一位頭頂靈蛇寶髻的麗人,麵上略施粉黛,正無端端的對著自己發笑。蓬頭少年迴過神,知那麗人必是教主,向她拱了拱手道:“在下不知此地是貴教地盤,多有叨擾,這就告辭。”說罷拍淨刀柄火灰,將瓦罐挑在刀上,扛起長刀轉身緩緩離去。


    當先說話的那美貌少男道:“神教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一個縱身向前,舉劍向蓬頭少年後腦勺刺出。少年肩頭微微一側,那柄長劍正好刺在瓦罐上,哐當一聲,瓦罐被擊得粉碎。


    蓬頭少年也不迴頭,說道:“在下擅擾貴地,兄台打碎我一個瓦罐,我們扯平了。”邁步又走。


    美貌少男半張嘴“哼”一聲,說道:“一個破瓦罐想換一條命,你的命也太賤了。”舉劍又刺。蓬頭少年身形倏地左斜,右手微微一舉,兩指不偏不倚將長劍夾住。


    美貌少男右臂用力向後一拖,想要抽迴長劍,誰知扯拽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用力,那長劍卻如同生在少年指間一般,紋絲不動。


    身後十數名美貌少男見狀,一齊看向那頭戴靈蛇寶髻的麗人。那麗人雙眸帶笑,隻定定望著那少年。


    蓬頭少年道:“就算在下踩到閣下影子,也是閣下自己把頭送過來的,何必動不動就取人性命。”手腕微一旋轉,哢嚓一聲,那長劍從中斷折。


    美貌少男手握斷劍,正欲順勢偷襲,蓬頭少年右手一揚,那半爿劍片直飛出去,隱沒入一旁柳樹樹幹之中,半點頭兒不曾露在外麵。


    少男見狀,斷劍揚在半空,不敢再動手,但就此退下,臉麵又掛不住,正進退維穀之際,隻聽麗人身旁一少年道:“蘇含笑,你不是這少年郎的對手,退下罷。”


    蓬頭少年微微一怔,問道:“你就是興州七煞的老大,魑魅煞蘇含笑?”


    少男道:“算你識相。”轉過頭去對麗人道:“教主……他欺負人家,你要替人家報仇。”他聲音甚是粗豪,但語氣與嬌弱的少女無異,聽在耳中十分刺耳。那麗人似笑非笑,仍酸溜溜看定那蓬頭少年不轉眼,過了良久,才柔聲道:“你不問因由先挑起事端,怎麽反怪起人家少俠來?”


    蓬頭少年聽得這聲音,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眼前這人明明是女子,說話的音調語氣卻與男人一模一樣。他看了看麗人,又望向麗人身後十數名美貌少男,均是女人裝扮,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蘇含笑嬌嗔道:“明明是他闖入神教……”麗人話聲微微一沉,說道:“放肆!遠來是客,這位少俠既來此,我們不盡地主之誼,還趕他下山,傳將出去,豈不讓人笑話?”蘇含笑被麗人嗬斥,垂頭喪氣,嘀嘀咕咕道:“還不是你說的,任何人也不得闖入神教,一旦發現外人接近,一律殺無赦。”


    蓬頭少年皺了皺眉,拱手說了聲“告辭”,扛著刀繼續向前走。


    麗人見他要走,忙道:“蘇含笑,是你無禮在先,還不過去給少俠道個歉。”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舟車勞頓,一身旅塵,請他在穀中沐浴更衣,一起吃個夜飯再走也好!”


    蘇含笑十二分不服氣,說道:“教主……”


    那麗人道:“對客人客氣些。”


    蘇含笑不敢違逆,極不情願地道了聲是,心下卻拿不定主意:“教主說的“請”是怎生一個請法,這小子武功遠在我之上,打是打不過的了……”正自想著,歐陽豔絕輕喝道:“磨磨蹭蹭,想讓本宮換個人去請麽?”


    蘇含笑不敢多想,隻得清了清嗓走上前去,硬著頭皮說道:“少俠,方才對不住了……你旅途辛苦,還請留下來沐浴更衣,一起吃個夜飯。”


    蓬頭少年不理他,邁步就走。蘇含笑隻得兩步搶上前去擋在路上,說道:“教主請少俠一起洗澡吃飯,還請賞個臉。”


    蓬頭少年劍眉微皺,他聽那教主說“請他留下來沐浴更衣,一起吃個夜飯”,雖顯突兀,卻還自然,到了蘇含笑口中,卻成了“一起洗澡吃飯”,想起眾人形貌,大不是滋味,說道:“你讓開!”


    麗人忽道:“蘇含笑,今兒個要是請不到少俠,你也不用再迴教了。”蘇含笑身子一顫,音調又低了兩成,求道:“少俠,你也聽見了……”蓬頭少年厭惡他那副嘴臉,說道:“快讓開,不然別怪我動粗!”蘇含笑隻是不讓,賠笑道:“少俠若走了,我就沒命了。”蓬頭少年道:“我走不了,你也活不長。”


    蘇含笑攔他不住,兩隻眼珠子望向地上,似在尋什麽東西,片刻,他抬起頭來,張開雙臂攔住道:“教主說了,你不能走。”語氣突然強硬起來。


    蓬頭少年道:“讓開!”用手去撥開他,蘇含笑臂上運力,說道:“教主之命,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讓。”蓬頭少年道:“那也由不得你。”右足輕輕一點,身形倏地飛起,從他頭頂躍出,蘇含笑急道:“別跑。”雙足亦跟著縱起,要去拖拽蓬頭少年的腳。蓬頭少年怒道:“豈有此理,天下哪有強留人做客的道理!”右足踢向他下巴,他隻是要逼退蘇含笑,是故這一腳並未使內勁。


    其餘教眾見兩人打了起來,登時高唿:“嗜血神教,忠厚老實,與世無爭!歐陽教主,經天緯地,菩薩心腸!”


    誰知蘇含笑見他一腳踢來,不僅不退,下巴反而微微一揚,向前迎了上去。


    “啊喲!”蘇含笑一聲痛唿,摔倒在地,早已滿口鮮血。他也不爬起來,對身後少男叫道:“他媽的,還愣著幹什麽,給我上!”其餘少男見狀,一齊湧了上來。


    蓬頭少年微微一驚,沒料到蘇含笑武功如此不濟,眼見十數敵人一齊攻來,心下動怒,說道:“你們欺人太甚!”向後躍出數尺,避開了兩柄長劍,手中長刀一橫,刀柄同時向左側一名少男頂出。左側少男挺劍擋架,右腳飛起踢向蓬頭少年右腹。蓬頭少年微微一驚,忖道:“這蘇含笑是這幹人的頭領,為何武功比這些人還要低很多。”一時想不明白,手腕反扭,長刀自左而右掃出,啪啪啪……三名少男手中兵器與長刀一觸,紛紛脫手,左側四人正待趁隙攻上來,蓬頭少年左手陡伸,一把握住方才左側少男踢來的右腳,單掌推出,那少男右腳和他手掌一觸,突然身似箭簇,倒飛而出,撞在兩丈之外一株古樹之上,摔落在地。翻身爬起時,他一張俊美的麵龐兒鼻青臉腫,滿嘴鮮血,“噗”一聲吐出兩顆門牙來,已經毀了容。


    “好俊的功夫!三招兩式,便將本宮貼身護衛打得落花流水,果然英雄出少年。”麗人不僅不怒,眼中反萬般柔情,笑盈盈大讚蓬頭少年。


    蘇含笑揩了揩嘴角鮮血,說道:“教主,這小子無視教主神威……還打傷我們……”


    麗人沉聲道:“住嘴!蘇含笑,枉你自稱興州七煞之首,竟連這少俠一招半式也接不住,你說,本宮留你何用!”


    蘇含笑連連磕頭,口中道:“奴才沒用,這小子……小子武功著實太高。”瞥眼看了一眼撞在樹上的少男。


    麗人嗬嗬一聲陰陽怪氣地嬌笑,說道:“你方才見少俠一腳並未使力,故而主動迎上去,如此一來受點輕傷便可退下陣來,不僅免於一死,也免於毀容之禍,免於失本宮之寵,你這點小心思,以為本宮看不出來?”目中突然閃出一道厲光,說道:“我看,你嘴角這幾滴血也是自己咬的罷?”


    此言一出,其餘少男恍然大悟,一時間紛紛退了兩步。摔在樹上的少男見自己門牙已落,遲早淪為教中苦力,更是破口大罵。蘇含笑不料教主一語道破自己詭計,隻顧磕頭認錯。


    蓬頭少年道:“口口聲聲說什麽‘忠厚老實’,卻原來一個比一個陰狠奸猾。”


    麗人眼如媚絲,說道:“少俠,太乙北鬥、蒼霞、鬼影閣、天閱山莊、天書坊諸派此刻正從山下追上來,今日他們倚多恃眾,一定要奪去少俠手中翻雲寶刀而後快。少俠雖武功蓋世,亦恐寡不敵眾。且不如暫居我嗜血教,以圖共同進退,不知意下如何?”鶯聲燕語之間,腰肢款擺,秋波流轉。


    蓬頭少年微微一驚,說道:“閣下……教主知道在下被人追殺?”


    麗人微笑道:“且不說少俠手中九尺翻雲刀太過招搖,一眼便知少俠是橫掃太乙北鬥、蒼霞,力戰天閱山莊、天書坊,數月內賺得名滿天下的‘大漠狂刀’。隻少俠英俊非凡的容貌,看上一眼,就足讓人心旌搖蕩,難以忘懷。”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我隻知少俠諢號,卻未請教高姓大名?”


    蓬頭少年雖然聽得心頭發毛,但見他十分客氣,抱拳道:“在下古翼塵。在下與八大派結下的梁子與神教及教主絲毫無涉,不敢將此麻煩帶累至貴教。萬望教主放開道路。”


    麗人喃喃道:“古翼塵,好名字,不過,尚還配不上這樣英俊的容貌。”麵上滿泛春光,忽又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話音剛落,已有數人自峭壁下爬上來,其中一精壯漢子一麵喘氣一麵道:“小子腳步好,快……快快交出翻雲刀,不然今時此地,就是你的葬……葬生之處!”瞬息之間,山崖下蹦上來三五十人。


    古翼塵剛要從肩上取刀,麗人蓮步輕移,橫在他身前,笑道:“區區江湖匪類,哪裏用得著古少俠出手……”


    身後眾人聽到此聲音,均是臉色大變,有人道:“快走罷,隻顧著追這小子,忘了這裏是魔教地盤。”那精壯漢子一時也忘了答話。


    就在這時,隻聽精壯漢子身旁一同門低聲道:“師弟不用怕,咱們今日人多。”那精壯漢子聞此,點了點頭,站出兩步,喝道:“臭小子,我道你如何這般猖狂,卻原來有嗜血教歐陽老妖怪為你撐腰。”


    古翼塵道:“陸守義,古某與嗜血教素無瓜葛,你等要動手,隻管衝著我來好了。”


    麗人接道:“你這漢子,原來是太乙北鬥四弟子‘橫刀問天’陸守義。素聞你為人木訥,生性魯莽,如今見來,果真如此。你進了我嗜血教地盤,未曾向本宮道聲安好,反是一口一個妖怪,莫非,逢著本宮還想活著離開不成?”霞光中,隻見一道紅影若有若無閃出。


    陸守義想也不想,忙揮刀擋在身前,誰知那紅影並非向他而去,而是射向他身旁方才低聲給他說話的同門。陸守義迴神之時,那同門“哎喲“一聲,手中大刀拿捏不住,哐當脫手。繼而伸手滿身亂撓,口中大叫道:“好癢,癢死我了,好癢……”


    懸崖上眾人臉色大變,一齊向後退了開去。霎時之間,那漢子脖頸、麵上已抓得滿是血痕。陸守義奔上前去,喊道:“大師兄!”那漢子道:“‘失心針’,我中了‘失心針’,師弟,解藥,快……解藥。”


    歐陽豔絕不緊不慢道:“好眼力!難怪你是太乙北鬥門下大弟子!‘天女散花’曲靈風,看來你這名頭,倒還不是浪得。”


    陸守義道:“歐陽豔絕,快給我大師兄解藥!”


    歐陽豔絕格格嬌笑,花枝亂顫,說道:“解藥?爾等私闖嗜血穀,還想糟蹋本宮解藥?”頓一頓又道:“今日本宮心緒甚好,活著的都趕緊乖乖滾蛋了事。若再在此勾留,恐怕就不是中失心針這般簡單了。”


    陸守義怒道:“你不給解藥,陸某絕不離開嗜血教半步。”


    古翼塵此時才知教主姓名,眼見他橫插一杠,是要將自己硬生生拉入嗜血教,當下道:“歐陽教主,今日之事,當由在下自行了斷。”


    歐陽豔絕纖手微擺,說道:“古少俠,這等衣冠宵小到嗜血教來,便已是死人,他們未曾與本宮招唿,還開口閉口老妖怪,本宮若是由得他放肆,嗜血教這塊招牌,此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且一旁掠陣,待本宮見識見識這般名門大派群起圍攻,究竟有幾分力量!”也不待古翼塵迴言,轉向陸守義道:“你不肯走,那就別走了罷。”


    曲靈風滿臉鮮血,大叫道:“四師弟,歐陽教主輕功暗器內力掌法劍術還有棋道皆是精絕天下,獨門絕技乾坤燭照功更是有緣耳聞,無緣親見。能與他一試身手,何幸如之,你……你快給我拿解藥!”奇癢之下,這段話說得極快,絲毫也沒有停頓。


    陸守義道:“大師兄,你別急,我一定給你拿到解藥。”向歐陽豔絕迎麵就是一掌。歐陽豔絕笑道:“中失心針之人,若無解藥,隻能全身抓撓,流血過多而死,你說他急不急?”右手一揮,輕飄飄還了過去。


    古翼塵看在一旁,忖道:“歐陽教主已出手,他若再留我,我就算不留,也不便與嗜血教大打出手,此事當真棘手。”沉吟片刻,見嗜血教眾在一旁呐喊助威,都未留意自己,暗道:“這幫人犯了神教之地,教主出手驅逐,與我何幹?不如且趁亂去也。”想到此,邁步就走。


    誰知歐陽豔絕與陸守義交手惡鬥,目光卻片刻也未離開他,他方才邁足,歐陽豔絕就道:“古少俠,此事怎麽說來也是因你而起,少俠不辭而別,未免辜負本宮一片熱心。”


    古翼塵麵上甚是尷尬,隻好立在原地。隻聽一人道:“我看是一片色心罷!”說話之人站在人群中,一時也不知是誰說的。


    陸守義耳聞大師兄越叫越慘烈,憂急道:“歐陽教主,隻要你給我解藥,陸某這就率太乙北鬥弟子下山,再不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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