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被蒙著,兩隻手被反綁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但感覺這陽山就算是爬到頂也不會有這麽長的路,項明他們應該是帶著我繞了許久,一開始心裏還有點打鼓,走著走著我便釋然了,這次來陽山,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見一見這遠近聞名的牛大善人,如果不是這幫人把我一抓,我還不知道要找到什麽時候。這喏大的地方,鬼知道他們會藏在什麽地方。想到這裏,我心裏更加坦然了,要是正如陳老漢所說的,我隻要不是親日奸細,那麽應該生命是有保證的,看來這裏的大當家的,至少和我們的立場是一樣的。


    正想間,前麵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後麵的兩個人也不再推我,我知道,到地方了。有人從後麵把蒙在我頭上的黑布給摘掉,習慣了黑暗,一時間還適應不來,我眯著眼睛好好的眨巴了幾下,才算感覺好了一些,可以好好的打量這傳說中的洛溪莊。


    說叫洛溪莊,其實也就是個天然的山洞,加上人工後期的刀劈斧鑿進行了擴大,洞口改城了拱圓型,上方有一塊突出在外的巨大岩石,恰好成了一個天然的門簷。


    隨著幾個人邁進山洞,一時間覺得豁然開朗,外麵完全看不出裏麵的空間有這麽大,古人所說的別有洞天,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了。裏麵都是用的花梨木桌椅案幾,青花瓷的碗碟杯盞,大部分的岩壁被打磨的比較光滑,即使有突出來的地方,也用紅布給包上了。正中間擺著兩把酸枝木的大椅子,後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塊暗黑色的木匾,匾額上用瘦金體寫了兩個遒勁有力的燙金大字:“情憂”。


    匾額下麵分左右兩邊各掛了一副畫,右上首畫著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作下山之勢,及其威武,大蟲的腳下有人題了四個字:“心有猛虎”,左下首為一叢嬌花,畫得煞是好看,我這個人對花沒什麽研究,也不知道是什麽花,但畫的下方也有人提了字,我細一看:“細嗅薔薇”。這畫、這字、這匾,讓我的心情舒爽到了極點,感覺這間的主人確實不俗,和我心中的打家劫舍的土匪應該不一樣。


    “看什麽看!”項明推了我一把,“這是我們夫人的字畫,你個鄉巴佬看的懂麽你,狗奸細!”


    我並不生氣,朝著他笑了笑,繼續打量著這個地方。裏外加起來站崗的土匪不會超過5個,連上把我帶進來的項明等幾個人,也就10個人左右,而陳老漢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看來把我的眼睛蒙住以後,就已經不在一起了。


    “情長如君在,漫山做嫁酬。洛陽宣黃貴,且描半紙柔。桃李收紅紫,薔薇戲虎侯,河溪破碎處,戴簪亦心憂。”看到興致好處,我幾乎都忘了自己是個被綁著的俘虜,不禁心情大好,便張口和著這裏的景,吟了一首五律。


    “好,真他媽的好詩!”從裏間傳來一聲斷喝,“他娘的,這是哪個王八蛋寫的詩,真他娘的好聽,老牛要賞他。”


    項明聽了,忙跑到裏間的門口處拍了拍木門:“大當家的,這是小的剛抓到個過來探路的奸細,這詩,這詩,是他講的。”


    “哦?奸細?錫城的還是戚州的?錫城的直接拉出去宰了了!剛才那首詩不錯,就不點天燈了,賞個全屍吧!還有,和你說過多少遍了,叫我團長,團長,什麽大當家的,一點都不正規。”


    “是,是,迴牛團長的話,這陳老太爺的意思,是帶上來給您親自審審。”


    “他媽的,就他事兒多,帶進來,帶進來。”裏麵的人有點不耐煩的說著。


    “是,是!”程明點了點頭,迴過來對著我後麵兩個人吼道:“媽的,沒聽見啊,團長叫帶進去,麻溜的。快!”


    我後麵的把我一推,我朝前麵趔趄了幾步,迴頭朝他們笑了笑,便隨著項明進了裏屋。


    這裏屋應該是個套間,我進來的隻是臥室的外廊,裏麵還有房間。擺設的就比較簡單,一張桌子,四張椅子,四個人在那挺挺的坐著,桌子上是一摞兒麻將。正朝著門口主位上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白胖子,平頭,寬臉,高鼻,眉眼還算俊朗,但由於胖的太過,使得五官都擠著一起了。不大的嘴叼著一支快燒完的香煙,煙都短的冒出的煙霧熏到他的眼睛了,還眯縫著不舍得扔。一件青色的長袖綢緞馬褂,敞開著紐扣,露出了渾身的肥膘和滾圓的肚子,兩隻手不停的翻飛,抓牌,摸牌,打牌極其熟練,都不帶看一下的,一氣嗬成,十足的一個賭鬼投胎,豬神轉世。這王三炮也算胖了,但和這位比起來,那就可稱得上苗條二字了。


    另外三個,看起來應該就是陪著他玩牌的小卒子,看見我們進來,都把手裏的活停了下來。


    “他媽的打啊!”胖子叫了起來:“老子快胡了,你們停下來幹嘛,快打,打,當心放炮啊!”說完眼皮朝我這裏翻了一下:“就是你啊!”


    “正是在下,這位可是牛……牛團長?”我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哪的?錫城?羅王八的手下?是不是又要剿我了?”胖子一邊打著牌,一邊問著我,順口“噗”的一聲,把叼著的煙給吐了。


    “本人隻和牛大善人說話,其他人……”


    “胡啦,哈哈哈哈,他媽的,老子胡啦,清一色獨聽,自摸八萬,哈哈哈,給錢給錢,哈哈哈哈!”我話還沒說完,這胖子就胡牌了,那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基本上就眯成了一條縫,兩隻手上下舞動著,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


    “這,團長……”坐在他右邊的一個瘦子伸過頭去看著他的牌。


    “幹嘛,沒錢想賴賬?”胖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瘦子,似乎要把他給吃了。


    “團,團長,您的牌,少了一,一張,您隻有十二,十……二張!”那瘦子顫顫巍巍的看著他。


    “放你娘的屁,我牛戴打了幾十年牌了會相公?這不是,你看看,這,這……啊……啊……”胖子似乎發現自己的牌是不對,朝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們三個,雙手一伸,左右一劃拉,就把牌給劃拉亂了,“今天就到這了,這把老子饒了你們三個了,滾,都給我滾。”說完抓了三塊大洋甩到那瘦子身上。


    “謝謝,謝謝團長!”瘦子三人從地上把錢撿起來,打著哈哈,朝著項明也鞠了鞠躬,便匆匆的退出去了。


    “老爺子呢?”牛戴抓起一塊毛巾擦了擦汗。


    “團長,老爺子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這山上他不怎麽來,又下去伺候他的桃樹和魚苗去了。”


    “你不錯,那首詩我聽著蠻好,我也會寫的,我背給你聽啊:“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咳咳,怎麽樣,不錯吧!”牛戴瞟了我旁邊的幾個人,朝我眨了眨眼睛,輕輕的咳嗽一聲。


    “這個……,這首《醉翁亭記》,莫不是牛大善人所做?小生佩服佩服。”我明白了牛戴的用意,順著他的意思誇讚了幾句。


    “不錯,不錯,對,好詩好詩!”看我誇他們團長,項明幾人也乘著這個機會好好的拍了拍牛戴的馬屁。


    “哈哈哈哈哈,哪裏哪裏,哈哈,這吟詩作畫在我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啊,小明子,今天本團長高興,給這位兄弟鬆綁!”


    “可是團長,這……”


    “媽的,沒聽見老子說話,快鬆綁!”牛戴瞪了他一眼。


    “哎,哎”項明忙過來,在我身上又仔仔細細的搜了一遍,確認沒什麽利器之後,才把綁著我的繩子鬆開了。


    我活動了一下有點麻木的手臂,雙手一抱拳:“多謝牛團長!”


    “老實說把,我看你不像是幫著日本人的,你多半是戚州的?第六軍的?”牛戴笑眯眯的看著我。


    我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拿出我貼肉藏好的的軍官證遞了過去“第六軍軍長副官,教導隊中尉隊長石楊,見過牛團長!”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項明拿過我的軍官證要遞給牛戴,但他沒有接,卻在那裏捧腹大笑,我也不清楚他在笑什麽,但是卻笑的眼淚都下來了。


    “這第六軍也太看的起我了,找了個中尉來見我。啊,中尉,中尉,我想想,這教導隊,有30個人把啊。”牛戴笑完了,稍微收了一點,卻沒有表現出一點惱怒的樣子,還是笑嘻嘻的看著我。


    “牛團長,據我所知,你當年也官至團副,應該至少是個少校把。”我笑道:“俗話說,職位越高,能力越強,待下人則越開明。而且你能夠學關雲長掛印封金,帶著一幹兄弟迴陽山落草,一定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概,必須不會太看中軍銜這種俗氣的身外之物。況且我剛才在情憂堂看到貴莊‘情憂’二字,極富內涵,‘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又體現了牛團長鐵漢柔情一麵。鄙人不才,也是觸景生情,心生敬佩,才能出口成詩,似牛團長這般雅致之人,必定不會在意這教導隊的人多人少吧。”


    看牛戴瞪著眼睛認真的聽我說著,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我知道這馬屁拍的有用了,便上前一步,雙手抱拳作了個揖:“況且,鄙人主要身份是第六軍軍長劉文的副官,很多時候可以代表軍座行使他賦予的權力,通俗一點,就是劉軍長的代表。我想劉文劉軍長的私人代表這個身份,不辱沒您的英明吧,我說的是否有假,牛團長如果不信,可以差人去戚州打聽一二。”


    “團長,這家夥說話一套一套,我聽著心驚肉跳的,這拍馬屁的功夫比我還強,您可別暈啊,悠著點啊。”旁邊的項明腦子有點清醒,小聲提醒著。


    “你懂個屁!”牛戴瞪了他一眼:“就算是拍馬屁,你看人家這馬屁拍的,就是有水平,還郎朗上口呢。就算是假的,老子愛聽,老子愛聽,哈哈哈哈!”說完朝項明招了招手:“來來來,把牌給我收拾了,老子要出去在外麵和石副官好好聊聊。”


    “是!”項明一揮手,兩個人過來開始收拾桌子。


    “石副官,走!”牛戴看著我,又換上了一副笑臉。


    “請,請!”我側開身子,讓出了一條路,牛戴也不客氣,先頭就走了出去,我們兩人便一前一後,走到情憂堂的正堂。


    牛戴往椅子上一躺,接過手下遞上來的茶碗,咕嘟咕嘟的喝了幾口,看我還在麵前站著,便朝我歪了歪嘴:“坐啊,怎麽著,還得請是怎麽著!”


    我趕忙往旁邊側放著的客人椅子坐下去,笑著接過茶碗,輕輕的放在右手邊的案幾上。


    “說吧,劉文是不是看上我這幾百號人,幾百條槍了。”牛戴翹著二郎腿,一抖一抖的,右手手指在桌麵上輪流敲打著。


    “這個先不談,敢問牛團長,今年青春多少?”我往前欠了欠身子。


    “不大,屬雞的。有關係麽?”


    “牛團長,在剛過而立之年就曾經已經是少校團長了,這份能力,我佩服的很。”我笑道。


    “那又怎麽樣,現在還不是你是官,我是匪?”牛戴撇了撇嘴。


    “在下有個疑問,牛團長不知以前就職的是哪支部隊?為何就辭去團長不幹,寧願迴鄉落草?”


    “哼!”牛戴突然收了笑容,冷冷的看著遠處,似乎在迴憶著曾經在軍隊裏的點點滴滴,一雙眼睛裏,冒出冷冷的寒光。


    “石副官,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項明忙上來把話給叉開,“這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我們團長不讓我們提。您今天卻沒腦子問這麽一句,這下要是把你蒸了煮了,可別怨著我們。”


    “心有猛虎,為何不牽出來溜溜?細嗅薔薇,怎怕的花枝刺手?”我笑著站起來,看著牛戴身後的字畫匾額:“有情有憂,心鎖重樓,臥榻高眠,青春枉走。”


    “啪——”牛戴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整的桌子上的茶碗哇啦啦的直響。邊上的幾個人都嚇得身子抖了一抖。項明忙走上前來,拿著邊上的蒲扇給牛戴扇著風,“團長,團長,您別生氣,這人他不懂您的規矩,您看是亂棍打下山?這第六軍咱們不惹,這是夫人說的,對吧!”


    “滾!”牛戴吼了起來。


    “滾,聽到沒有?”項明朝著我急急的叫著。


    “老子叫你們滾,都給我滾出去。”牛戴一甩手把項明的扇子給搶了過去,自己扇了起來。


    “這,團長,把您一個人撂這兒,不妥吧。”項明看了我一眼,有點擔心。


    “怎麽,你覺得石副官會把我怎麽樣?”牛戴突然又恢複了剛才的笑容,笑眯眯的看著我。我也朝著他笑著點了點頭。


    “行,行,團長,我們先出去,有事情您叫我。”說罷一揮手,帶著幾個弟兄退了出去。


    “坐吧!”牛戴示意我不用站著,“我是個粗人,自小跟著我爹在太湖邊上走街串巷賣油為生,但我一直告訴我自己,我不能一輩子賣油,我要做出一番大事業,所以在18歲那年,我一聽說姑蘇在招兵,我便不告而別,去從了軍。”牛戴把扇子放在了桌子上,坐直了身子,二郎腿也不翹了,“姑蘇的部隊,老子呆了10年,大大小小也有個幾百仗,看著身邊的兄弟死的死,傷的傷,我運氣不錯從一個小兵,一路做到了機炮團的團副,也算是有了出頭之日,迴家臉上也有光了。”說到這裏,牛戴的嘴角微微的網上翹著,一定在懷念著那段摸爬滾打的日子。


    “三年前的一天,老團長到我的營房找我,說是和我商量起義的事情,不跟這這幫人幹了。這幫人不地道,有可能會投靠日本,應該去投奔戚州的ys師。”他看了我一眼,“就是第六軍的前身。”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示意我知道。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是心裏麵是不情願的,畢竟跟著老部隊這麽多年了,有感情了,這都是中國軍隊,我想不至於會去投靠日本,我們就是起義到了戚州,戚州的部隊就是真心抗日的?人家也不會把我們當自己人看,所以我就有點猶豫和糾結。這一猶豫,就……就……,起義的時候,我的那個主力營就沒有按照預定時間開炮。”說著說著,牛戴的眼睛濕潤了,“老團長起義失敗被捕,他自始至終一直在罵我,罵我是告密者和叛徒,我知道他是在保護我。他被槍斃的時候,是我執行的,這是在我探監的時候,他的要求。”牛戴的眼睛裏終於流出了眼淚。


    “上頭安排我暫時接管機炮團的所有事務,但沒有升我做團長。誰知道沒過多久,傳達命令下來,我們被編入政府軍,以後與日軍成為友軍,日本軍隊將幫助我們友好共榮,我那個時候才追悔莫及。”


    “我這個人,急性子。在又氣又急,又悔有恨的情況下,我帶著我的部隊殺了剛派來的團長,倉促強行起義。和我一起走的有400多兄弟,也所幸我是沿著太湖繞過來的,沒有遇到太多的阻礙,到達陽山的時候,還有項明這200多人,還留下了4門榴彈炮和不少炮彈。”


    “項明也是?”我朝著開著的門看了一眼,這一身匪氣的人,居然也是行伍出身。


    “他是好樣的,水性極佳,沒有他,這陽山一帶的太湖水域,我不可能全部控製。”牛戴點了點頭,“別看他們叫我一聲團長,這些人在我心裏,都是一起死過一次的兄弟。”


    “到了陽山,這裏不遠也就是我的家鄉,萬沒想到自己會是以這個身份迴來。唉,人家說我是土匪,土匪怎麽了,土匪照樣打那幫狗日本,狗偽軍,老子就幹脆把父母全接到了山上,還搶了個老婆,自己當這個土皇帝了。”


    “搶?……”


    “算是……搶吧?”說到老婆,牛戴又笑了起來,:“娟子原是山下一個小學的先生,是我,是我硬搶上來的!這不,這老爺子到現在還不願意上山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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