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走到桌邊的古箏前,緩緩坐下,雙手扶住琴弦,彈了一個強音,那一聲猶如驚濤拍岸,讓人心懸高崖,情卷萬千:


    “將心觸碰,遍身傷痕。


    時光荏苒,歲月迷朦。


    忘卻流連,銘雋青燈。


    攜卿相守,相視無聲。


    願執手,


    張弓搭箭穹廬斷,


    婷婷一立裏玉風!


    了無恨,


    情劍穿身,


    踏鸞鳳,


    隻追香魂…………”


    邊彈邊吟唱,起先還強忍淚水,唱到最後,海燕便淚流滿麵,用心至深了,那模樣真如海棠帶雨,感慨萬千。


    我呆呆的看著,聽著,都說世間風塵無情,胭脂無義,看來這名叫做海燕的女子,為仗義除奸,為逝者落淚,有情有義,確實值得我敬佩。


    曲聲剛落,悠悠然從隔壁傳來同樣的琴音,似乎在與海燕相合,這個琴音和歌聲我是有點熟悉了,應該出自昨天晚上夏龍壽宴的同一人。


    “隨性而行,一切看輕,


    今生前世,早晚寂靜!


    強者弱者,誰舉雷霆。


    萬般奈何,慧根不冥。


    願得點化,一世不醒。


    來生還抱初心!


    天安、地靈,風清、水淨,


    皆歸微塵,


    不留半絲眷情。


    且驚、且聽、且信、且明,


    何處覓知音,


    何人了我雲中影…………”


    這兩首追風曲,唱的整個德泰恆鴉雀無聲,如果說海燕的詞曲似瀕海驕燕,迎風傲啼。那麽後麵這一曲,則如雲中飛雀,聞達於天,一唱一和,讓所有的客人好像喝了許多酒一樣,醉了一般。


    隔壁曲歌一停,海燕連忙掏出手絹把臉上的眼淚擦得幹幹淨淨,朝著我笑了笑,那意思是,讓我見笑了。


    “唉!”隔壁傳來一聲歎息:“海上青燕,誤入風浪濕飛羽,心高於天。”


    海燕笑了,輕輕的坐下,笑著吟到:“雲中玄鳥,笑看紅塵繞雙翅,命自成仙——這裏酒都喝光了,老板娘應該添酒了,不要怠慢了貴客。”


    藍布簾子一挑,一女子手捧酒壺,款款而入,與我心中猜的不錯,正是昨天晚間遇見的歌女,也就是此間女主人了。


    女子向我點了一下頭,便走到海燕對麵,麵帶笑意,緩緩坐下,伸手給三人均滿上一杯,自己舉起杯,向海燕示意,便飲了一口。


    “不是說我這裏太雅,受不了麽?”放下酒杯,笑道。


    “咯咯咯咯,姬雲燕,你以為我喜歡你這個酸不溜丟的地方?”海燕朝我看了一眼:“還不是我們石長官,我有心請他吃個飯答謝一下,卻嫌我那個地方太俗氣,這戚州城能上的了台麵的,也就你這個地方了。”


    “哦,沒想到石長官也是個脫俗之人。”姬雲燕朝著我點了一下頭。


    “你可算了吧,這男人啊,就是這天底下最最薄情寡義之人,嘴上說著德泰恆雅量高致,長星樓俗不可耐,把你姬雲燕供的跟個神似的,把我說的滿身脂粉,但是呢,那雙腿還是往我那裏邁的多,是不是?”


    “然後呢?”姬雲燕笑著問道


    “老娘最看不慣,那些前腳剛剛和你姬雲燕撫琴唱曲吟詩作對,後腳跑到我這裏左擁右抱,上下其手的臭男人。也是,咱們各取所需,在戚州男人給你的是心,給我的是財,人心易變,還是大洋可靠啊,你說是不是啊,長官?”


    海燕說完,便和姬雲燕一起看向我,似乎要我給個說法,這可讓我非常窘迫,兩位老板娘都等待著答複,這一迴答不好,可是一個都得罪不起的啊。


    “兩位姑娘,我——我,海燕姑娘的一番話,至為有理,但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如此不堪,我想我第六軍應有大批好男兒,為國報效,不圖私利,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兩位姑娘這般國色,我想,眾多男子中如有垂涎,當在情理之中把。”


    “那你呢?“海燕附過身,雙手環抱按在桌上,向我麵前湊了湊,“我們兩個,你垂涎哪一個?”


    我覺得背後脊梁骨搜搜的發冷,看了一下姬雲燕希望他能替我解圍,但是隻見她用左手托住麵腮,笑笑的看著我,似乎也在等我的答複。


    “這個——這個,”我端起酒杯,正色站了起來:“兩位姑娘可是誤會我了,我石楊雖然一介武夫,但是孰輕孰重還是分的清楚了,我一向認為,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兒女情長,暫且應該擱下,尤其是軍人,戰亂中本不應該有所牽掛,或者讓她人有所牽掛。海姑娘所問的事情,抱歉我不能迴答,現在自罰一杯,以示歉意。”說完,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海姐姐,這個迴答,我挺滿意的,你呢?”姬雲燕笑盈盈的看向海燕。


    “你就知道搗糨糊,為男人解圍,咯咯咯咯,好啦,好啦,這飯也吃的差不多了,石副官,咱們可以走了,不要打擾人家做生意,咯咯咯咯。”說完,海燕站起身來;“老板娘,算賬。”


    “剛才你的一曲《心經》,夠在我這裏白吃半年了。”姬雲燕笑道。


    “算你識貨,不過呢,我不喜歡你這一套,就十塊大洋,多了算賞你的,走了。”海燕在桌上排了十塊袁大頭,朝著姬雲燕點了點,便挑開門簾出去了。


    我也站起來,向姬雲燕抱了抱拳,姬雲燕笑著往門外歪了歪頭:“快跟上去吧,她一定有話對你說。”


    “多謝。”我挑起了簾子,正欲出去。


    “以後想在戚州,在第六軍有所作為,長星樓和我這裏可以常來,如果你真的是個剛正廉潔的軍人,那麽,你到德泰恆和長星樓——三折。”


    我迴過頭來,“我是否清廉,你怎麽知道?”


    “我自會知道。”姬雲燕笑得很燦爛。


    “告辭。”我放下簾子,長舒了一口氣,便向門口追去。


    海燕已經在門口等著我了,看我出來,便笑道:“你運氣不錯啊,這戚州城有幾個男人可以像你一樣單獨一個雅間,吃著酒,聽著曲,雅俗共賞!和你說什麽了?”


    “哦,說叫我趕快跟出來,你有話對我說。”


    “嗯,還算是我的知音,了解我。”海燕笑了一下,便收斂的笑容:“我不是軍人,也不喜歡打仗,但是我覺得第六軍算是個不錯的軍隊,至少比那些親日的偽軍強,今天看來,暫且可以把你定性為一個好人,以後有什麽可以幫的上的,盡管來找我。“


    “謝謝你的信任,但是你怎麽這麽自信我就是個好人呢?“


    “我自有手段。”海燕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異常的冷。


    正說著,突然一輛黑色汽車從我們身邊開而過,那樣子是往城門方向去的,定睛一看,是劉文的那輛福特,這戚州城也隻有他有這輛車。由於在大街上,車開得不快,我仔細的觀察了一下,車裏沒有人,隻有司機老程,他並沒有看見我,徑直的開過去了。


    “老程這個人,你接觸過沒有?”海燕突然問我


    “幾麵之緣,都是軍座貼身,總有一些交集,看上去蠻憨厚的,據說是憎恨日本人,放棄了日本商會,軍座看他老實,又恰好缺人,安排他做的司機。”


    “哼哼,是否憎恨日本人,我不知道,老實?是花鼠丁覺得他老實吧,這個人曾經在長星樓與花鼠丁單獨見過不下5次,現在你還覺得他憨厚和老實麽?”


    我愣了一下,忙停住腳步,看著海燕。


    “逢人且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這是姐姐給你的忠告。行了,也快到地方了,今天就到這了,有空到我這裏來坐坐,如果有些有用的零碎消息,自會告訴你。”


    “海姑娘,你和姬雲燕姬老板是什麽關係?“


    “為什麽這麽問?”


    “她說你的長星樓,她的德泰恆,我來了,都是三折。”我笑著看著她。


    “這個臭妮子,她憑什麽給我做主?”海燕咬了咬牙齒,看了我一眼:“我這裏一折,不,免費,咯咯咯咯,就怕你不來,哈哈哈哈啊!“說完,便揮了揮手,轉身往長星樓去了。


    在長星樓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才算緩過勁來。我自嘲的笑了笑,才發現自己的額頭上都是汗水,忙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擦汗。卻發現口袋裏多了一樣東西,是昨天交給海燕的軍官證,不知什麽時候還迴來了,我卻渾然不知。我不禁驚了一身冷汗,這個女人的手段果然非凡,如果她真的想置我與死地,我是必然活不過明天的。轉念一想,又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也由此看來,她和姬雲燕至少不會是我的敵人。這個亂世,過於厲害的人物,我不指望會是自己多好的朋友,隻要不是對立麵,就算是安心了。


    喝了幾杯酒,聽了兩曲天籟,突然發現自己鬆了下來,一陣倦意襲來,我小小的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眼睛,邁步向軍部的住處走去。


    “砰砰砰——砰砰砰——”這才沒睡多久,就被一陣敲門聲給吵醒了,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拿起軍服一邊穿,一邊問:“是誰?”


    “石副官,我是警衛營一排排長林鋒,現編為軍直屬教導隊副隊長,奉命率領教導隊全體士兵向您報到。”門外一個聲音高亢的喊著。


    “哦,稍等,我馬上就出來。”我一拍自己的腦袋,一晚上沒睡,腦子裏一直在胡思亂想,把劉文安排的大事給忘得一幹二淨,真是該死。馬上把衣服褲子穿好,到鏡子前整理好軍容,找把梳子理了理頭發,一邊帶上軍帽一邊大步流星的衝到門前吧大門打開。


    三十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列三排站在我麵前,中間站著一位中等個頭,極為年輕的少尉軍官,圓臉,高鼻,濃眉,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見我打開門從裏麵出來,他立刻正色立正,行一個標準的軍禮:“軍直屬教導隊林鋒,率全體官兵,向石副官報到。”身後士兵,全體立正,行執槍胸前禮。


    我立刻站正迴禮:“稍息!”


    林鋒走到我麵前:“石副官,說兩句?”


    “不了,讓隊伍原地解散,迴去休息休息。”我微笑著說道:“今天教導隊放假一天,大家在戚州城該玩玩,該逛逛,但別忘了軍紀約束。”然後又收起笑容:“晚上8點前,全部迴到軍部駐地。迴營後,林鋒代我點名,自點名後,我教導隊一級戰備,全體枕戈待旦,隨時聽候我的命令,清楚了沒有。”


    “是!”迴答的很響亮。


    林鋒向我敬禮,然後轉過身:“全體都有,各班班長帶出軍部,然後原地解散。”說完,一眾士兵按順序陸續魚貫而出。


    林鋒又轉過來,朝我笑了起來,那個眼神很純真,看不出一點邪乎的東西,讓我心裏覺得暖洋洋的。


    “石副官,我也可以解散,愛咋咋地?”林鋒笑著。


    “當然,我說了教導隊放假。”我看著他,想收掉笑容,裝出一副長官的樣子,但是我看著他的笑,卻始終裝不起來。


    “那敢情好。”林鋒一下子坐在了台階上,一把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來:“可難受死我了,石哥,你是不知道,自進入第六軍。我就沒休息過一天,長官麵前裝,士兵麵前裝,都快裝出毛病來了!”


    我看著林鋒,發現把帽子脫了,他的頭發居然是花白的,“小林,你的頭發?”


    “想媳婦兒想的唄。”林鋒剛才那種嘻嘻哈哈的表情突然沒了,換成了一種特別神往的神情:“媳婦兒在山東,剛洞房沒多久,煙台就打起來了,我本來想著一身本事能幹出個頭來,就把家安頓好去參軍,誰知道,剛進了部隊,就被軍座編入了警衛連,這什麽狗屁仗都沒打。”林鋒說著說著,撓了撓頭:“沒成想,軍座被調到了戚州,這不,整個警衛連帶過來了,我也從山東到了這兒,走的時候媳婦都懷上了,哎呀,每天想啊,盼啊,白天想上個戰場立功殺敵,卻始終是個警衛,永遠圍著軍座轉,晚上想媳婦在山東不知道咋樣了,嗬嗬,你說我是不是挺會琢磨的,這老琢磨老琢磨,頭發就白了。嗬嗬,嗬嗬!”說著說著,林鋒又笑了。


    “山東的仗打完了,煙台是s集團軍的主力第二軍駐守,應該是比較安全,你媳婦在那,你也應該放心。”我蹲下來,寬慰著他。


    “那是那是,上次老鄉過來,給俺帶信,說俺媳婦好著呢,琢磨著也快生了,我也就是想想而已,不會影響打仗的。”林鋒一高興,山東腔都出來了。


    “那,既然已經有了家了,怎麽想著去參軍的呢?不在家好好過日子?”


    “這不是家裏窮麽,我想著自己有力氣,有本事,參了軍,以後打仗立功,家裏的日子總比種地交租子好點,反正駐地也是在我家那,但誰知道會被調到這裏來呢,等生了娃,就把媳婦給接過來。”


    我微笑著點點頭,心裏卻盤算著另一件事情,林鋒是有家的人,老婆也應該是懷孕了,是一個家的頂梁柱,那麽還要不要讓他上戰場呢?看他的樣子,真是特別想上場殺敵,但是子彈無眼,如果真的有三長兩短,一個家的頂梁柱就沒了。


    “小林,咱們教導隊馬上會編入申旅長調度,參與作戰。“


    “是嗎?”林鋒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那敢情好,就盼著呢。”


    “這次是一次奔襲強攻,我們隻是參與,至於分配到什麽任務,還是另說,但是不管什麽任務,教導隊都要不折不扣的執行。”


    “是,林鋒明白。”


    “去放鬆一下吧,你要晚上7點前到位,準備例行點名。”


    “是!”林鋒咧著嘴,笑嘻嘻的向我敬了一個禮,便往院子外麵跑去。


    “嗯。”我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甩了一下酸酸的胳膊,正準備迴屋裏繼續睡。突然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便站在原地等著,看是誰的車。


    黑色的福特出現在門口,劉文不在車裏,依然隻有老程從車裏下來,滿身的汗,領子大敞開著,似乎很著急的樣子。我的住所在整個軍部大院的最外層的偏房,他一進來就看見我站在門口,稍稍愣了幾秒鍾,眉梢一動,便朝我笑了一下:“軍座讓我來軍部拿個東西。”


    我點了點頭:“什麽東西,我去拿吧。”


    老程笑著擺了擺手:“不用不用,就是本書,就是本書,我去拿一下就出來。”


    “沒事,我正想看看軍座的書架上有什麽好書,這幾天晚上也可以看看。”不等老程再答話,我便邁開步子向軍部走去。


    老程尷尬的幹笑了一聲,便跟在我後麵走著。


    和守門的衛兵打了個招唿,我和老程就到了劉文的軍長辦公室門口,我伸出左手示意老程先進,他哈哈的點了一下頭,就走在我前麵,徑直朝著劉文的書架走去。我站在後麵看著他,他迴過頭朝我笑了一下,然後在朝著書架上的幾本書略略的掃了幾眼,便從裏麵抽出了一本,迴過頭來,朝我憨憨的笑著:“應該就是這一本了。”


    我走過去,接過那本書,馬漢的《海權論》,“軍座開始對水軍作戰感興趣了?”


    “這個,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說拿哪個就是哪個麽。”老程還是笑著,聲音很平靜。


    我將書大概翻了翻,確認裏麵沒什麽東西,就遞還給他:“去吧,別讓軍座在家等急了。”


    “是,是,這就迴去。”老程接過書,朝我欠了欠身子,便扭頭往外走。


    “老程!”我突然想起什麽,在背後又喊了他一聲,他停了下來,愣了一愣,轉過身,朝我笑道:“長官,還有啥事?”


    “把風紀扣扣起來,雖然是司機,但咱也是軍人是不是?”


    “這扣子,掉了,我比較笨,不會縫,啥時候有空去裁縫鋪子,把他釘起來。”老程又點了下頭,哈了哈腰,轉身匆匆的出去了。


    我跟著走了出去,剛走到大院門口,老程已經開車跑的看不見影子了。我搖了搖頭,想著應該打完這一仗後,仔細的調查一下這個老程的底細。劉文的貼身之人,本來沒覺得怎樣,為什麽海燕提過後,就覺得此人的行為有些別有用心呢?我並不是特別工於心計的人,不喜歡多考慮這方麵的事情,但既然在這個位置,便應該負好責任。


    正琢磨著,頭頂上傳來了飛機巨大的轟鳴聲,抬起頭,看見一架運輸機在不遠處的空中不斷的盤旋著,密密麻麻的投下許多的降落傘,每個降落傘下都是大小不等的箱子和麻袋。大門口的街上,十幾輛卡車,排著隊唿嘯而過,向著空投地點駛去。


    我知道,金陵增援的糧草彈藥和輜重到了,戰爭,真的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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