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煙沒有說話,隻低著頭。


    祝烽的口氣更沉了一些:“難道,你還在生朕的氣,還是說,你仍舊信不過朕?”


    南煙低著頭,睫毛微微的顫抖著。


    “我若信不過皇上,就不會對皇上說那些話。”


    那個時候,她的確是在說氣話。


    因為,滿腔的悲痛與憤怒沒有辦法發泄——簡家的人都是好人,而且在她最困難的時候給過她家人般的溫暖,她不奢求好人一定要有好報,但也無法接受,這樣和睦,溫情的一家人竟然最終是這樣悲慘的結局收場,更心疼簡若丞的處境。


    加上那個時候,祝烽甚至還懷疑她和黎不傷的關係。


    所以,當意識到祝烽曾經派人迴北平來找簡家的人,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將滿腔的怒火發泄到他身上。


    但,隻要稍微一冷靜,她就知道,真相並非那樣。


    她也相信,以祝烽的心性,若真的要殺人,會光明正大的殺,並且殺得轟轟烈烈,而不會用這樣的手段,更不會在自己麵前矢口否認。


    可是——


    祝烽說道:“既然你相信朕,那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


    南煙咬了咬牙,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相信皇上,那皇上是否又完全相信我呢?”


    “……”


    “皇上捫心自問,你真正相信的人是誰?”


    “……”


    南煙的眼中淚光閃爍,哽咽著道:“皇上完全相信的,是秦若瀾。”


    祝烽的眉頭一蹙。


    他剛要說什麽,但南煙已經冷然的說道:“她的任何一句話,一個字,都能在皇上的心裏產生那麽大的力量;而我,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皇上始終視而不見。”


    “……”


    “既然不肯相信我,又何必還要將我留在身邊?”


    祝烽的眉頭頓時擰成了一個“川”字。


    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好像有什麽情緒在胸中膨脹,幾乎要迸發出來,但他還是咬著牙,極力的壓抑著自己,隻沉聲道:“難道,不管朕怎麽說,你都不肯跟朕迴去?你就一定要留在這裏?”


    “……”


    他始終,還是對那個女人,避而不談。


    南煙看著他,眼中的淚光又仿佛幹涸了一些。


    那種艱澀的目光,看得人心酸。


    她說道:“我還是那句話。”


    “……”


    “皇上還是認為,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嗎?”


    “……”


    祝烽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這句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之前在簡家的那場動亂之後,南煙就曾經這樣問過他。


    沒有人敢這樣問他。


    更沒有人敢在他麵前,兩次提出這樣的問題。


    因為,從古到今,皇帝都是沒有錯的。


    即使有錯,也是底下的人沒有即使的勸阻,沒有為皇上思慮周全才會犯錯,而皇帝本人沒有錯,哪怕已經犯了錯,那也必須是對。


    這是帝王的尊嚴。


    可是,這個小女子,已經第二次,在挑戰他的尊嚴。


    祝烽咬著牙,說道:“你要說什麽?”


    南煙堅定的看著他:“我想要皇上迴答我,簡家的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


    “……”


    晨曦透過窗戶,溫柔的灑在臉上,他們的身上,也還殘留著昨夜繾綣纏綿後留下的旖旎氣息,甚至,彼此的身體裏,都還有對方的氣味。


    南煙靠在他的懷中,一張薄毯裹著雪白的身子,露出纖細的脖子和嶙峋的鎖骨。


    這,原本是一副絕美的畫麵。


    這,也原本應該是一個溫存的早晨。


    可是此刻,昨夜殘留在兩個人身體裏的旖旎之感,正在一點一點的褪去,肌膚熨帖所染的溫暖,也被心中的寒涼一點一點都驅散。


    心,在變冷。


    祝烽皺著眉頭看著她,目光也漸漸的冷了下來。


    南煙也看著他。


    她的目光並不冷冽,也不再帶有怨懟,卻有一種怎麽都無法壓製的倔強,好像黑暗中的一點光芒,雖然渺茫,但隻要存在,就永遠無法打倒。


    祝烽咬著牙,沉聲說道:“司南煙,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


    “你又知不知道,沒有人能對朕這樣說話!”


    “……”


    “你是要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來懲罰朕嗎?”


    南煙看著他,眼中的倔強又透出了一絲淒涼,她顫聲說道:“皇上,你知道嗎,簡家的人死了。”


    “……”


    “死了,死了的意思,就是永遠都不會迴來了。”


    祝烽的唿吸猛地一窒。


    這句話,也像是一把刀,在他的胸口狠狠的紮了一下。


    南煙的聲音更添了幾分哽咽,沙啞的說道:“我心裏缺了一塊,也永遠都補不迴來了。”


    “……”


    “我留在冷宮,不是要傷害自己,更不是要通過這個來懲罰什麽人。隻是,在皇上迴答我那個問題之前,我沒有辦法迴到原來的地方,更沒有辦法,迴到原來的生活。”


    ……


    最終,在清晨有些淒惶的薄霧當中,玉公公看到祝烽的身影慢慢的從冷宮中走了出來。


    他欣喜的迎上前去。


    “皇上!”


    霧氣氤氳,讓祝烽眼中的神情顯得有些模糊,但很清楚,昨夜那種如同野獸一般嗜血的氣息,經過這一夜,已經消失殆盡。


    他,竟然真的平靜了下來。


    玉公公懸了一夜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他小心翼翼的說道:“皇上昨夜,是在冷宮——在貴妃娘娘那裏過的嗎?”


    “……”


    “皇上,為何沒有將娘娘接出冷宮呢?”


    “……”


    這句話一說完,就感覺到祝烽的目光又是一閃。


    玉公公才發現,從來都是雄姿英發,仿佛整個天地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祝烽,身上透出了一種——近乎是無助的氣息。


    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可是,當他麵對懷中那個嬌小的女子,麵對她眼中仿佛風中殘燭一般細弱的倔強,卻總是感覺到,原來自己對她,是那麽的無力。


    玉公公立刻安靜了下來。


    而祝烽迴過頭去,看向幽深清冷的冷宮。


    耳邊,仿佛還迴響著南煙淒涼的聲音——


    “我會陪著皇上經曆所有的風浪和喜怒哀樂。但並不代表,我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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