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日下午到第二天的黃昏,嬰然沒再說過一個字,就像被抽筋扒骨了般,頹廢地靜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大家以為她沉睡著,其實她並沒有睡,一直都沒有,就這麽睜著眼睛,毫無睡意。期間有很多人來看她,她都裝睡不予理會。她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麽迴到的寢宮,她東跑西撞,終歸是無處可逃,無處可藏。她的失態把大家嚇壞了,昨天打在岑霜臉上的巴掌又何嚐不是打在自己的臉上?

    她就像個外來者,也許也的確是個外來者,她的痛苦,他們一點也不懂,他們認為天經地義的事,卻是她永遠都不可能認同和習慣的。習慣別人為她死!怎麽可能?!

    他們的那種作為她身邊人的覺悟,也讓她有了種覺悟。她想一下子改變的事,原來要經過那麽久的歲月流逝之後才可能改變。她是千年一誕的金雛菊,是所有菊涼人至高無上的信仰和流轉了千年的希望,她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她沒有自己,已經沒有人能再看得到那個初出茅廬、任性隨意的嬰然,她是金雛菊女皇,身係了千百萬條人命,她覺得她連唿吸都是沉重的,連吹到頰邊的風都變得有了重量,讓她透不過氣。

    “嬰!”溟雪小心翼翼的接近她,生怕驚動她。

    嬰然側過頭看他,勉強笑了下。想通了一些事,但心境卻不複往日的輕鬆。

    “你得吃些東西了。”他手上端著一碗白玉菊花粥,陣陣飄香。

    嬰然不是逃避現實的人,消沉得夠久了。於是她用力挺起身,坐起來,伸手就要接過粥,溟雪卻沒有抽迴手,她的雙手就這樣溫溫的覆在他的手上。

    “嬰!我知道你一直是醒著的。可是我一度錯覺,好像往日的你已經失去了溫度。”

    “我知道隻有你是瞞不過的。”她遙遙頭笑笑。“我的心也確實在大量失血中,所以體溫是有點失衡。但是沒溫度的是屍體吧?”她收迴雙手,捂住心口做出誇張的痛心狀,恢複些往日的神采,調皮的和溟雪打趣,不想他太過擔心。

    “嬰是真的痛心吧!”溟雪垂下眼眸,戳穿她的偽裝。

    “真的痛心又怎樣?你會把身上的那顆毒藥丟掉嗎?”她淡淡地說,決定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明知道溟雪的答案,也不再做多餘的企盼。她隻能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加強悍,強悍到足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和這個國家。

    “華雲究竟是什麽身份?”繞開讓人頭疼的話題。她接過粥,一口一口地吃起來,口齒不清的問。

    “他的血統很複雜——”

    “我知道,你說過了,說重點!”

    “他是第十七代皇帝的後裔,身上雜糅了鬆染、梅殷、竹湘和菊涼四國人的血液。”

    “他似乎認識昨天要劫持我的人。”

    “鬆染當今的皇帝是他的堂兄。”

    “哦?”嬰然輕挑柳眉。這可就好玩了,她的眼珠轉來轉去,像是盤算著什麽。

    “菊涼和他國的通婚很普遍嗎?”

    “是的!”

    “皇家也如此?”

    “可以說尤其是皇家。”

    “菊涼人很受歡迎啊!”也難怪,盛產俊男美女的國度嘛!

    “菊涼國的皇帝都是從菊海選出,也有的和您一樣有血脈繼承關係。但是一旦換代,上一代遺留下的皇子皇孫多數會與別國的皇親聯姻,也是為了國家的安定和睦鄰的友愛。”

    “冠冕堂皇的理由。竟然是菊海擇君,國內應該會少有反叛吧?”

    “基本上是這樣,但也有例外。這種叛亂在我國曆史上出現過一次。”

    “結果如何?哀鴻遍野?”

    “沒有!菊涼人隻相信生命源流的菊海的選擇,其他人的任何覬覦都是死路一條、眾叛親離。”

    “我是不是該為此而慶幸呢?是宿命嗎?”原來這個國家連反抗宿命的機會都沒有。“如果遇到暴君又如何?權當是菊海的懲罰?”

    看看溟雪的表情,她猜得八九不離十。真是該死的認命!這個世界太可怕了,原來她不被當成人,而是被奉若神明。

    “鬆染如此名目張膽的搶人?你們早料到了嗎?”

    “是。隻是沒想到會做得這麽明顯,連勁成皇帝的四大護衛都出動了。可是嬰你不用擔心,他們不會傷你的。”

    “說說吧!我的價值何在?”也就是說她別有用途了。

    “擁有您就等於擁有了整個菊涼。和外國通婚的菊涼人中已經有一部分人失去了菊絡,失去了傳承血脈的能力,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孫也隻能靠肉體來生育後代,變得和其他三國的人一樣。”

    “為什麽會這樣?”

    “作為傲霜之花的國度,菊涼人有自己的生衍方式,本來與外族的通婚不會有太大問題,隻要用巳滿雛菊片包住男方或女方的菊石投入菊海,即使和外族人結合仍然可以生育菊涼的子孫,也不用遭受生育之苦。可是——”溟雪擔憂的看著嬰然。

    “可是什麽?說下去!”

    “其實你並不是菊涼曆史上唯一出現過的金雛菊,曾經還出現過一次,也和你一樣是女子。”是嗎?那又怎樣?她不解。

    “她是第幾代的皇帝?”

    “沒有。她沒有長到登基的年齡。”“夭折了嗎?”

    “不是!她在十一歲時,菊絡長成前被搶入了鬆染國。”

    “她被怎樣了?”

    “肩上的菊絡印記被玷汙了。我國的人在菊絡長成前不能和外族人結合,尤其是外國的皇室。”

    “鬆染國這樣做的意義何在?”這才是重點,沒有繼承皇位,又為什麽要搶人?

    “鬆染本來是菊涼的友邦,菊花與鬆樹組合為“益壽延年”,但是兩千多年前的變故改變了這一狀況,不知道為什麽,鬆染國內代表了傳承的神啟鬆迅速消亡,現今已所剩無幾,而菊涼的血脈卻能使鬆染人得到更長久的生命。”

    “是互補的關係嗎?可是這種豪強掠奪卻使菊涼人的生命力消減了,對嗎?”

    “沒錯。”

    “莫非華雲——?”

    “是上一個金雛菊和鬆染國王的後代,他在我國和鬆染都有著特殊的地位。”

    “原來是這樣的淵源。他是哪種菊石?”

    “黃耀石,是霸氣和皇權的象征。”

    華雲的那句“他要的也正是我要的”不知道為什麽,此刻突然跳出來敲擊嬰然的心。他要什麽?是她嗎?還是她所代表的某些東西?

    過了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看來她之前真的是有些輕率了。不禁又想到了岑霜,他那種極為複雜的眼神還清晰地印在腦海裏。才想著,就看到門內不知何時走進來的挺拔的身影——是岑霜。

    看到他悄然地移近自己,嬰然沒有動,隻是眼光隨著他的靠近變得有些黯淡。這個人讓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無力和心力憔悴,這樣的一個人,看似冷若冰霜卻以他自己的方式保護著她,他或許改不掉他的冰冷,但是他至少對她是竭盡全力的。她昨天是不是已經傷害到了他呢?

    “罪臣參見陛下!”他隻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去。依然冰冷,但是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起來吧。”她發現了,是他身上彰顯的傲氣,好像經過昨天的事那種迫人的氣焰不再那麽讓人喘不過氣來,咄咄逼人。

    “你——有事嗎?”他所謂何來?不會是來道歉的吧?她好笑地想。怎麽可能,那恐怕是殺了他也聽不到的話吧!

    “對不起!”岑霜沒有起來,仍跪在地上,輕吐出這三個字。

    聲音很輕,但是嬰然聽到了,她倏地睜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寧折不彎的人,他在向自己道歉?!隻是這樣簡單的三個字,但是對於岑霜,要說出來會有多麽艱難?可以想到這一天以來她的消沉給他多大的震撼!

    像是應證她的猜測,她又聽到他清楚地說:

    “對不起!陛下!”

    嬰然覺得像是被推倒了心裏的五味瓶,不知該怎麽迴答。隻是深深地望著他,停頓了幾秒之後,她輕輕地站起身,緩緩地走到他麵前。

    岑霜感到她的靠近,身體一僵,卻沒有抬眼看她。但嬰然的下一個動作,讓他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彎下身去和岑霜一起跪著,慢慢地伸出雙手,繞過他的肩頭,溫柔的抱住他的頸項,輕歎著說:

    “很辛苦吧!對不起!我這麽無知、這麽任性而為。”她自嘲地笑了下,“以後不會了,讓我和你一起努力保衛菊涼吧!”

    岑霜就那麽直直地跪著,感到自己被一種輕柔的暖包圍著,胸口有一種陌生的情愫在不斷地撞擊著自己冰冷的心而他卻無力阻止,不願阻止……

    嬰然給出的是作為一個皇帝的承諾,也是對自己的宣誓,這一刻開始,以前的那個女孩——那個來自異世界的嬰然消失了,跪在這裏的是菊涼國的新君——金雛菊女皇!她抬起頭,任風吹去所有的自怨自艾,她是不能倒下去的,風越沉重,她越是要擁有搬倒一切的力量!她的未來要有身邊的每一個人,這些拚了命保護她的人,就是她源源不斷的力量!她要以自己的方式重新鑄造這個王國!

    登基大典——

    第一項——祭拜菊海台。

    文武百官都聚集在菊海台的祭壇下,等待著他們的新一代君主——

    這一日,嬰然生平第二次來到菊海台,這個給她的生命帶來無盡的變數的地方。

    她頭戴紫金冠,身上穿的是特製的金色的瑾菊袍,她的左肩膀裸露著,肩上金色的雛菊和瑾袍上的百菊相互輝映著,長長的鴛擺在鋪向祭壇的紅毯上慢慢滑過,遠處是波濤洶湧的海浪聲,激蕩著她所有的思緒萬千。她手秉柱香,仰望著菊海之上那片遼闊的天空,她寄予這個國家的所有希望都化成嫋嫋煙香升入蒼穹——

    海浪聲和著萬人齊唿的叩拜聲,震動著整個菊涼。

    祭海之後,嬰然迴到皇城的聖菊殿接受她第一次的朝拜。

    她望著地上跪倒的黑壓壓的文武百官,沒有任何的慌亂,她的眼神平靜如水,扶著溟雪的手穩穩地走向那把金光閃閃的菊藤皇座,今日之後,菊涼將拉開嶄新的一頁壯麗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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