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颯颯,灌滿庭園。


    天一日寒似一日,樹都禿了,草也枯了,仿佛是一夜之間,天地變色,生機活力皆遠去,餘下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灰暗荒蕪。


    夏侯沛從上林苑穿過,一片梧桐枯葉從樹上緩緩飄下,無聲地落在她腳邊。那並不顯寬闊的石階長路上落滿了枯葉,踩上去,發出細微的響聲。


    夏侯沛停駐腳步,看著這毫無綠意的上林。她身後數不盡的宮人皆唯唯諾諾地一並停下,絲毫不敢攪擾她。幾時起,這座與她而言並不算冷酷的宮殿竟無比的嚴冷。


    冷風襲來,落葉隨著翻滾,打了幾個卷,風息葉停。落葉在風麵前毫無還手之力,風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夏侯沛出神地看著。平順的唇角稍稍地彎起。這兩日阿娘不再疾言厲色了,她每日去見她,阿娘雖仍舊不大與她說話,卻也未與她冷眼相待。這個勢頭下去,她們總有迴歸往日的時候。


    這樣一想,夏侯沛便覺得高興。


    她們總會迴去從前的。


    鄧眾見夏侯沛神色不似不悅,方趕上去提醒:“聖人,左仆射已在含元殿候了多時。”


    夏侯沛有心要秦勃做新相,便開始培養他順手相務,也有拉攏看重之意。


    確是不好讓他久等,阿娘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夏侯沛大步朝含元殿去。


    秦勃覲見是為洛陽擁擠之事。


    近年來,天下承平,京師人流一日多似一日,商賈走販,世家官宦,人來人往不斷。如此,原本還算綽綽有餘的洛陽便顯得擁窄了。此事,夏侯沛小時出宮便有所察覺,眼下十數年過去,擁擠更甚那時。


    秦勃便提議遷都,此話一出,便惹來不少大臣反對,都城關係萬方,何等要緊,怎能說遷就遷。


    夏侯沛也有遷都之意,太平日子到來,人口繁衍便會越來越多,往京都湧來的人口也會更甚此事,到時,遷都便是不得不做之事。


    不如趁現在,還有時間空餘,慢慢選地,慢慢規劃,盡量做的妥帖。遷都,少說得十年方能成。便令秦勃寫了個計劃來,看看此事眼下是否可行。


    秦勃來,就是為這計劃。


    秦勃做的十分用心,一條一條地詳細說來。總體來說,遷都之事,功在千秋,宜早作決斷,早作規劃。


    夏侯沛一條條看下來,看到後頭,漸露滿意之色:“拿去與丞相看,再潤色潤色,明日早朝,具本奏來。”


    便是首肯之意。秦勃麵上一喜,行了一禮,恭敬退了下去。


    秦勃剛走,又有大理寺卿來,稟的亦是大事。


    夏侯沛一一聽了,又做了妥善處置,能決斷的決斷了,一時決斷不得,便留著,待早朝與眾臣商議。


    這一忙,便忙到近午。


    鄧眾上前來,輕聲道:“聖人,太醫在外麵候著,聖人可要召見?”


    夏侯沛聞此,即可就擱了筆,起身道:“快召。”


    太後病了多日,一直都不見好,夏侯沛心裏著急,每與太後言,太後隻說不礙事,她又努力在與太後修補感情,見太後無意多言,她也不敢讓太後厭煩,隻得日日都召為太後問診的太醫來細問。


    太醫入殿,撩袍下跪,恭恭謹謹地拜見。夏侯沛道:“免禮。太後今日如何?”


    “太後之病,因冷熱驟變而起,也因內心鬱結之故,加之這幾日又冷了,便痊愈得慢,得好好養著,方能有起色。”


    這說法,與昨日、前日,都沒什麽不同。夏侯沛終是擔憂,問道:“要養多久?如何養?”


    太醫遲疑片刻,道:“臣不敢擅言,隻是太後之身,素虛弱,隻恐要慢些。”


    這每一句準話的搪塞聽的夏侯沛一陣惱火,她忍耐著怒意,問:“遲些快些,總得有個準日!”


    太醫一聽,忙跪下:“到明年春日,冰消日暖,必可轉好。”


    夏侯沛的不悅稍平息了點,隻一想到等明年春日,少說還得四五個月,頓時又是一陣惱怒,心底不知怎麽,莫名其妙地就煩亂起來,問:“那這四五月就讓太後病著?”她冷冷一笑:“朕告訴你,五日之內,太後若再無起色,你便戍邊去吧!”


    誰敢承天子之怒。原先還算鎮定的太醫額上的細汗不斷,又不敢去拭,片刻間,便有一滴汗,落在地上,他惶恐不已,戰戰兢兢,隻跪著,不敢言語。


    夏侯沛見此,疑心大起:“莫非你沒有成算?”


    “臣、臣……”太醫越說越惶恐,聲音中都帶著顫意,“太後本是畏寒,時氣又日漸寒冷,實在不利於養病。”


    就是說治不好了?


    “沒本事,也不早說!”夏侯沛氣得很,隻是這太醫是一直侍奉太後的那一個,太醫署中也卻是尋不出比他更醫術精湛的了。


    這一想,夏侯沛又是一亂,她沉聲道:“你將太後的脈案都好好整理出來,與諸太醫一並會診。”


    太醫顯出猶豫之色,似是左右為難,抬頭見皇帝麵色低沉,他心頭一跳,忙答應了。


    太醫的態度終是讓夏侯沛生起疑心。


    哪有總也不好的風寒?


    夏侯沛在殿中來迴的走,心中的煩亂擔憂與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不祥預感使得他步履紊亂。


    內宦來問是否傳膳,夏侯沛聞此又是一煩,她已許久未與太後一同用飯了。


    太後對她心存戒心,夏侯沛固是難過,可是一想到她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後,一並困在這深宮中,誰都離不了誰,便有一種安心。她不願逼迫阿娘,便慢慢地做給她看,讓她知道,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她不利的,李夫人也好,先帝也罷,誰都比不上她要緊。


    可現在……


    夏侯沛怎麽也抹不去心頭的那陣不安。


    宦官又來問了兩次,夏侯沛正要說撤下去,鄧眾便上前來道:“聖人再忙,也得用膳,若是太後知道了聖人漏了頓午膳,必要心疼的。”他是太後給夏侯沛的人,一直都知道,凡事勸不得時,隻消抬出太後來,聖人沒有不應的。


    夏侯沛一聽,果然坐了下來,令擺膳來,好歹用了半碗米飯。


    連日雨水,連日不見天日,在午後終於放晴。天上天上久未露麵的日頭羞怯地從陰雲之後現身,給天地一片融融暖意。


    夏侯沛用過了午膳,看到外頭霎時間晴空萬裏,心頭雖猶存陰霾,卻多少開闊了些,她想到這幾日太後一直在宮中靜養,未曾外出行走,便欲趁今日天光燦爛,邀太後往上林苑散步。


    她想著,便擱下手中的筆,命人升輿,去見太後。


    平日這時間過去,太後或與庭院中小走消食,或在殿內手不釋卷。今次過去,太後卻意外正在小憩。


    夏侯沛未曾多想,抬步便往她寢殿去。宮人似乎想攔,可終究礙於她天子的威嚴,不敢出聲。


    這裏,她是無比熟悉的,她來了許多次,多到連她自己都數不清到底幾次。這一世的童年,她在這裏度過。多少次,阿娘坐與妝台前,由宮人為她梳妝描眉,她坐在她的身畔,想著等她長大後,就由她來為阿娘描眉、綰發。


    夏侯沛走入殿中,她剛踏入殿門,便有一種溫暖舒適的安心布滿她的周身。這裏有太後的氣息,這裏寂然無聲,這是一種久違的寧靜。


    她穿過那重重帷帳,走到床榻前,太後正安睡。


    夏侯沛格外放輕了步子,她彎身掩了掩被角。


    太後毫無知覺,她雙目緊合,睡得極沉,眉心因微微蹙起,而有一道深深的痕跡,這是長年累月思慮過甚的結果。夏侯沛頓覺心疼。


    太後一動不動,沉浸在自己的夢鄉中,全然不知有一人,在她的榻前,深情凝視。


    她瘦了許多。夏侯沛一看便挪不開眼。阿娘真的瘦了許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哪怕會觸怒阿娘,她也得好生問一問,太醫署的太醫若是不濟,她便往民間招募名醫,總有人知道如何治病。


    再不重視,她隻恐小病拖成了大病。


    夏侯沛想著。太後的唿吸又沉又緩,她的容顏仍是初見時的樣子,一絲都不曾老去。那雙淡漠的眼眸緊閉著,夏侯沛想到它們充滿溫柔,充滿揶揄,充滿嗔怪的樣子,每一種,都無限風情,都讓她愛到骨子裏。


    夏侯沛慢慢地調整著自己的唿吸,變得與太後的一個頻率,她的目光從她的眼眸往下,經過那挺翹的鼻子,到了她略顯蒼白的唇。


    她的眼睛,再也挪不開去。調整好的唿吸驀然間亂了,變得急促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彎下身去,朝著那她向往已久的雙唇去。


    太後唿吸均勻,綿長而緩慢,那香甜的氣息隨著夏侯沛的靠近,打在她的唇上,就如太後溫柔的撫摸。使得夏侯沛心癢難忍。


    她們靠的很近了,隻消寸尺,便可唇齒相依。


    輕輕的,太後不會知道。


    這是多大的誘惑,將夏侯沛的神經都拉扯的發疼,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克製住自己?她心跳劇烈,眼中隻有那微顯蒼白的雙唇。


    就差一點點了。


    夏侯沛舔了舔唇,慢慢地挪近。


    隻剩下寸餘的距離,一個念頭猛然間竄入她的大腦。


    她不愛你!


    夏侯沛像被誰猛地拉住了一般,僵住不動。


    她們那樣近,近到唿吸交融,近到她隻要再靠近一點,就能品嚐她想了多年的雙唇。


    阿娘不會知道的。她睡得很沉,絕不會知道的。


    夏侯沛不斷地說服自己,她緊張地屏住了唿吸,胸口因缺氧而發疼。她像瘋了一般在心中瘋狂呐喊,可那雙幽深的眼眸卻逐漸地灰敗下去。就如一個人,被生生拉扯成兩人,一個在渴求,一個在退縮。


    她不能這麽做。


    哪怕阿娘永遠都不會知道,她也不能這麽做。這是對阿娘的褻瀆,也是對她的愛的侮辱。她不能貪圖這片刻輕薄的滿足,而忘了她對阿娘的尊重。


    慢慢地後移,動作僵硬地如凝固了一般。夏侯沛終是退迴到坐榻上,她跪坐著,靜靜地等太後醒來。


    就如她方才那一瞬間的難以自持,隻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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