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道,天降雪。


    雪下得不密,大朵大朵的,疏疏散散地飄落,別有一番情致。


    路滑,鳳輦行得慢,以求穩當。宮人高舉傘,擋去風雪。皇後坐在輦上,阿祁與李華分別在兩側侍奉,不時說些話。


    “看魏貴人與薛美人相處投契,想來是真搭上線了。”阿祁說道。


    李華接口:“還打量著殿下不知呢。”


    薛美人入宮時,她宮裏的宮人皆是內侍省安排,皇後安插了幾個人進去,有兩個尤為機靈的,已入了薛美人寢殿之中侍奉。一舉一動,隻有長秋宮不想知道的,沒有長秋宮無法知道的。


    皇後看起來有些乏了,微微倚靠著,眼中有一些迷蒙,她沒有應聲。李華與阿祁便默契地止了話。


    掖庭地處偏僻,與長秋宮離得遠。


    鳳輦走出永巷,便見前方有一女子領著侍女匆匆而過。那女子在雪中走得急,卻因路滑而格外小心,一手扶著侍女的手,這欲快而快不得的模樣,便使得她更為焦急。雪已落滿了她的發頂與雙肩,她也顧不上擦一擦。


    皇後定睛看去,一旁李華見了,便道:“殿下,那是晉王妃周氏。”


    “是她。”皇後道,語氣是肯定的。


    至於為何在這飄雪的天氣裏這位深居簡出的晉王妃會入宮來,並無人驚奇。魏貴人總喜歡變著法兒的折騰她這位出身不顯的兒媳,晉王又是個混賬,從不知護著王妃,晉王妃似乎也不想與魏貴人對上,便由著她折騰。


    因兩處立場不合,李華有些許憐憫這周氏,更多的是暗自痛快。這魏貴人又辦了一件蠢事。兒子與兒媳是一體的,她如此光明正大借著孝道壓製周氏,周氏是不安生了,晉王便有體麵了嗎?隻徒惹人笑罷了。


    周氏自前方橫道走過去了,並未看到鳳駕。


    皇後抬頭看了看天色,冬日的雪下上一日一夜都是常事。她轉頭與阿祁道:“送把尋常的傘去與她,告訴她我已走遠了,令她不必特意來拜謝。”


    阿祁一愣,福了福身,取了小宮娥遞上的一把傘——傘上並無長秋宮的印記——給周氏送去了。


    這隻一小小插曲,眾人並未放在心上。晉王妃可憐,但若是晉王執迷不悟,她可憐的日子,還在後頭。這世上的可憐人何其多?憐憫是憐憫不過來的,能做的也就是看到了,便在力所能及處幫一把。


    晚上,夏侯沛過來了。


    這年歲的孩子如抽條般的長個子,夏侯沛的身高已超過了她的十一哥,長得纖細而挺拔,如一個正在翩翩長成的少年郎,秀氣俊朗而朝氣蓬勃。


    夏侯沛心情不差,走入殿來,見殿中祥和,便知今日後宮沒什麽不好的事兒。至於那位薛美人,除了她自己,誰都沒將她當一迴事。她腹中所孕是男是女兩說,縱是男孩,生得下生不下亦是兩碼事,就是生下了,長不長得大也無人敢擔保。就如當年魏貴人以夏侯沛比兄長們年幼為由,認為她構不成威脅那般,如今也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皇帝老了。


    有宮人上前除下夏侯沛厚重的外袍,她稍稍站了站,待身上寬鬆了,便大步上前,笑嘻嘻地喚了聲“阿娘”。


    皇後看了看她,眉間柔和道:“坐下。”


    夏侯沛也不推辭,坐到皇後的身旁,在皇後身旁有空位時,她是絕不願坐得遠的,哪怕隻是一臂的距離,她都嫌太過遙遠。


    “聽聞阿娘今日去看了薛美人?”夏侯沛問道。


    皇後“嗯”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夏侯沛卻很好奇:“她果真有孕了?魏貴人便不急嗎?”她們搭上線了,魏貴人好有三十了,自是比不過青春嬌嫩的薛美人的。魏貴人需一個皇帝的寵妃在皇帝麵前說好話,薛美人需一個優勢的妃子讓她在宮中立穩腳。


    但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難免為孩子多想一想,若是個皇子,想的就更多了。


    “她怎會急?”皇後笑了笑,笑意淡到了極點,甚至是厭惡的,隻是一晃而過,夏侯沛幾乎要以為自己看錯了,便聽皇後又道,“她最擅的便是一不做二不休。”


    夏侯沛總覺得皇後話裏有話,隻是她沒有多想,溫柔而專注地看著皇後,笑一笑,道:“滿宮上下,沒有阿娘不知道的。”


    在她心中,皇後就是一個完美的人。誰知,皇後卻搖了搖頭,少見地顯出一絲懊惱:“宮禁內外,始終握在聖人手中。”皇帝對宮廷的掌控著力之重,哪怕她苦心經營多年,也不能撼動。


    夏侯沛卻笑了,有些調皮地道:“這不奇怪,他是‘聖人’啊。”聖人二字被她咬出怪異的聲調,顯然飽含調侃。聖人就是無所不知的,沒有無所不知的能力,哪兒稱得上“聖人”?


    皇後讓她逗得笑了一下,隻是很快,便嚴肅道:“不許你如此議論你的父親。”她從來不會在夏侯沛麵前說皇帝的壞話,引得她對皇帝不敬,她從來都是教導夏侯沛要做一個孝順的人。


    夏侯沛是知道的,當即便乖乖認錯:“兒知錯了。”


    皇後滿意地點點頭。


    外麵的雪越下越大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可以想見,明日晨起,怕是連開門都有困難。


    夏侯沛幹脆就賴這不走了:“雪天路滑,兒若是摔著了,阿娘就該心疼了,兒不舍得阿娘心疼,讓我在這留一宿吧。”


    皇後心知杜明她那點兒小把戲,若是真擔心雪天路滑,這時就該趁路上還沒積起雪,趕緊迴去才是。


    她就是想在這兒賴著。


    見皇後沒說話,夏侯沛恬不知恥地裝起可憐來,抱住皇後的手,淚眼汪汪地道:“阿娘,摔倒了會疼的。”


    皇後無奈:“我總不能永遠慣著你。”


    夏侯沛唿吸一滯,瞬間便如常,她斂下眼中的哀傷,笑道:“為什麽不能?你是我阿娘,永遠都是。”後麵的四字,她說得極輕,像羽毛一般輕柔,讓皇後聽了心軟,讓她自己心如刀絞。


    皇後就是拿她沒辦法,隻得允了她。命人去含章殿取夏侯沛的書本筆墨與換洗衣物來,明日便直接從長秋宮去太學。


    夏侯沛暗自在心中雀躍。


    與小時候不同了,她原來的住處與皇後的寢殿太近,是不好去住的。長秋宮中房舍多,皇後便新擇了一處朝向好,又溫暖的殿宇與她今夜暫居。


    到了睡前,令人取被褥來。皇後親自為她鋪設床榻。


    夏侯沛站在帷帳旁,看著皇後彎身,雙手在錦衾上劃過,被褥被抹得整齊平滑。她心中的感動就像要滿出來一般,眼睛也有些濕潤起來。


    鋪設床榻畢竟是一件簡單的事,皇後不常做,也做得極好。她直起身,修長的身形在柔和的燭光下顯出一層女子的溫柔光芒。


    夏侯沛在皇後轉身前便收拾好了情緒,她笑眯眯地上前,道:“又讓阿娘費心了。”


    皇後眉眼間的寵愛如此明顯:“多與你置了一床被褥,安心睡吧,不會冷的。”


    這是讓她早些安置的意思。夏侯沛卻不知怎麽拉住皇後的衣袖,道:“阿娘,你再陪我一會兒吧。”


    她的話來的十分突兀,但她絲毫不怕被拒,她知道,隻要她想要的,阿娘一定會給,哪怕在她預料之外。果然,皇後道:“去躺下,我等你睡著了再走。”


    夏侯沛想要汲取皇後的好,又擔心自己控製不住自己,她隻能不斷地提醒自己的身份。


    殿中溫暖得令人昏昏欲睡,夏侯沛脫下外衣,隻剩了一身中衣,鑽到錦衾中去。她躺好了,閉上眼。皇後替她掩了掩被角,坐在榻旁。


    她的氣息是熟悉的,她的身體很溫暖,處處都是致命的吸引。夏侯沛躁動不安,想要靠近,又不能靠近,她努力地讓自己的唿吸規律平緩,裝作已經睡著的樣子。皇後始終未發一言。然而她的的確確就坐在那裏,這件事,讓夏侯沛不知不覺的安靜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才睡著,但在她真正入睡前,皇後始終都在,如她所言。


    這場雪一直下到第二日中午,京郊的一些農舍都讓積雪壓塌了,朝中又是忙著救災,忙著視察距更遠州郡的受災情況。


    偌大一個國家,哪兒能一直風調雨順?皇帝處置了災情,又召了幾個皇子來說一說對此次雪災的見解。他現在時不時就會召見皇子,問問學業,問問日常狀況。這在從前,是隻有太子才會享受到的待遇。


    而太子,正忙著組織人手往民間施粥施藥,不論如何,也不能讓百姓饑寒交迫才好。


    這場雪災並沒有造成大的影響,到底是京郊,百姓多富庶,朝廷亦不會眼看不管。在正旦前,便都踏上正軌了,損失是有的,卻沒有大到逼得人活不下去,百姓的生存力十分頑強,隻要挺過了這一陣,很快便能恢複生機。


    到來年三月,薛美人的胎穩了,宮中皆道美人的肚型,看著便是個男胎。薛美人極是高興,更是巴緊了皇帝,她覺得自己眼下惹人注目,唯恐受了人害。


    皇帝隻道她是孕婦,會莫名緊張,為安慰她,便晉了她的位,讓她做了充華,又從掖庭搬了出來,選了一處還算舒適的小宮殿給她養胎。世人對幺兒總是格外疼寵,哪怕並不會寄予厚望,皇帝也是想看到這孩兒平安降生的。


    可惜,這孩子究竟與世間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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