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屋裏頭人口簡單,雖是自個兒單開了一個院子,住的卻不是正堂,也沒比著棲月院落月閣那樣正經的院落配置起人手來。

    采薇采茵是大丫頭,采菽采苓是二等的,九紅是屋裏頭三等的,還有看門的婆子灑掃的丫頭鬆枝兒,這兩個隻在院子裏頭,從不往屋裏來,連著下房的屋子都沒住滿。

    等灃哥兒抱來了,他身邊跟著一個養娘一個茯苓,是明沅給推了,打的旗號是等明湘病好,不過幾日的功夫,她這頭又不是沒人手,對付幾日也就罷了。

    明湘的病好了,灃哥兒卻沒再抱迴去,那些個丫頭先時沒進院門,這會兒也邁不進來了,明沅倒寧願人少些,一屋子九個人專隻侍候她們兩個,還有什麽不夠的。

    因著人少,活計也簡單,明沅又不是個小氣的,丫頭們領著月錢不說,尋常還常有東西賞下來,連看門的婆子跟灑掃的小丫頭子都知道六姑娘最寬和,不說打罵訓斥,到吃什麽應時當令的東西,不獨大丫頭們有得分,院子裏頭也能得著。

    小香洲裏隻不添人,鬆枝兒的妹妹桃枝,便一直想到小香洲裏來當差,采薇嘴上答應著,報給明沅她卻搖頭:“樂姑姑不給添人,咱們也不必先挑起這話來。”

    她叫采薇管著屋子,為的就是采薇是外頭買來的,沒甚個彎彎繞繞的關係,也不必看了誰的情麵辦事兒,她又一向是個爆脾氣,別個來請來托,當麵就給迴了。

    采薇脾氣差著些,卻也自來沒砸過事,還有點子義氣,一院子裏頭的,她俱肯相幫,小丫頭想嚐個鮮往廚房要些個點心,不打明沅的名號出去,說是采薇要的,她也自來不生氣。

    明沅聽見九紅迴報就皺了眉頭:“這是怎的了?怎麽竟跟畫屏起爭執?”

    九紅咬了嘴唇:“今兒帳房裏頭發月錢,棲月院裏那份不知怎麽著就派到咱們房裏了,采薇姐姐一氣兒拿了,叫畫屏趕上來嚷了兩聲……”

    明沅聽了九紅的,反而抿了嘴兒,臉上氣的帶出笑來:“趕緊說實話,還同我遮掩起來了,那可是八兩銀子,銅錢好換滿箱子,她就這樣領了來,帳房裏派月錢的能做下這糊塗事兒?”

    九紅不意明沅一句就給拆穿了,她跌跌腿兒:“原也是的,好好個哥兒,又不是沒月銀領的,非叫姑娘養的,姑娘自個兒的月錢才多少,餐餐加菜,也得虧得姑娘往日裏積攢的多,若不然,哥兒也沒酪吃了。”

    單加個點心果子不過三五十文錢,卻架不住積少成

    多,一兩銀子如今倒漲了些,好換上一千二百文,點心盡吃且夠了,可乳子卻價貴,進春天這東西存放不易,就更貴了,這些個還不曾算上大菜。

    灃哥兒除了衣裳旁的俱叫安姨娘拿了去,加餐的錢可不是明沅摸出來的,明沅的錢匣子就在床底下,除開每月破些銅錢使,餘下的都成塊成塊的鎖在箱子裏,灃哥來了不過三四個月,都已經往帳房裏換過兩迴銀子了。

    這事兒明洛也說過,灃哥兒除了月例還有份例,那些個綢緞綾羅可是拿出去就能換鈔的,如今一畝下等的才多少銀子,這些個拿出去,安家隻怕也置起了院子,買下奴仆來了。

    明沅是想著花錢買安心,錢照給,隻別來鬧騰就是,她這裏也盡夠用了,原來還要補貼蘇姨娘,如今她緩過氣來,生了個女兒,再小也是主子,生下來就拿起了份例,紀氏還賞了銀兩,倒比明沅這裏要寬裕了。

    蘇姨娘知道灃哥兒沒錢得的,一意想幫補女兒,說灃哥兒一個哥兒往後破鈔的地方更多,幾迴拿了錢來,還是明沅給推了。

    如今還挨得,等灃哥兒大些,身邊再添小廝,又要在外頭打點,用錢的地方隻有更多的,所幸他還小,往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畫屏為著這八兩銀可不得跟采薇爭起來,想必嘴裏也沒什麽好話,這後頭的事兒也不必問了,采薇哪裏忍得下這樣的氣,兩個在帳房裏就爭,畫屏仗著自個兒年紀大些,又是家生子腰杆硬,一把扯了采薇的頭發。

    采薇哪裏肯吃這個虧,兩個又是抓又是找,撒了一地的銅錢,不獨明沅這裏知道了,連著紀氏的上房也知道了。

    明沅額角一跳一跳的頭痛,才剛平靜下來,偏又鬧這個,她吸一口氣,九紅見她臉色難看,幫著采薇求情:“采薇姐姐是有錯兒,卻是一片心都為著姑娘,姑娘好歹幫她求兩句罷。”

    自然要求的,可想不傷皮毛就迴來,卻得花些力氣:“你可瞧清楚了,確是畫屏先動的手?”

    九紅趕緊點頭:“是是是,是她先動的手,采薇姐姐一句話把她堵上了,她氣忿不過,伸手就是一記耳刮子呢,打得好響,一屋子人都聽見了的。”

    明沅沉吟一會,立起來往鏡台前照一照,她這兒是沒有在穿衣鏡子的,這東西價貴,連姨娘們屋裏都無,隻有紀氏的上房才有一抬,站遠了細照,見無不妥,指了九紅:“叫采菽去尋喜姑姑,太太那兒過不多時也要知道的。”

    明沅穿戴一向平常,既不似明湘過

    份素了,也不似明洛十分花銷,身上這件衣裳還是去歲春天做的,扣在身上顯得有些小了,花色倒還相宜,披上一條撒花披帛,再除掉一根寶石頂的花釵,簪上明蓁分送的那枝紅花,一路往帳房去了。

    主子們不該理會得這些事,未出閣的姑娘們是嬌客,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連銅錢都不摸的,明沅扶著九紅一路到得帳房,見著一地兒是東西,撞倒了的交椅,摔爛的匣子,一眾丫頭原都在看熱鬧的,見著主子來了,趕緊都躲了。

    采薇畫屏兩個誰也沒吃虧,誰也沒占著便宜,這會兒已經叫高升家的拿住了,見著明沅來隻當是要求情的,卻見她滿麵寒霜,先罵了采薇一句:“往日裏縱著你,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她一句一罵,采薇先自一陣委屈,再去看高平家的,她原坐著,這會兒立起來,便是再得臉的媳婦子,也還是下人。

    明沅也不往上首去坐,隻往右邊第一張椅子坐下,拿眼兒睨睨采薇,見她頭發叫抓鬆了一把,額上叫刮出一條紅痕來,裙上紅撲撲的沾了灰,麵上還一付氣憤不過的模樣,明沅心裏一定看向高平家的:“這事兒,依著嬤嬤看,可要報給太太知道?”

    高平家的拿眼一打量她,掖著手笑了:“對不住姑娘了,這可不是尋常事,太太治家一向嚴的,鬧得這樣,可瞞不住呢。”

    “這個點兒,太太午睡才起,這些個糟心事往跟前去,心緒也好,可嬤嬤說的在理,我自家帶著這個丫頭,去跟太太請罪,是我疏忽了管教她了。”高平家的不意她這般好說話,今兒這月錢總歸發不得了,也就跟著一處往上房去。

    紀氏果然才剛起身,臉上還帶了睡意,鬆鬆挽了個家常髻,小廚房裏才剛熱得的糖水燕窩送到跟前,正拿了玻璃碗盛血燕,才吃得一口,就聽瓊珠說了這事。

    紀氏眉頭微動,心中一動,六丫頭遞了枕頭過來,教了灃哥兒裝病躲過繼,這便算是投了誠,也算的沒白養她一場,如今可是假借這事兒,想把灃哥兒的月錢也領了?

    簾子一響,明沅疊著手走了進來,見著紀氏便先蹲了個禮,斯斯艾艾張不開口,紀氏笑一笑:“這是怎麽著了?可是有甚事要說?”

    紀氏手裏端著的燕窩還是她給挑的毛,眼晴一溜,瞧出明沅這一身兒還是去歲的衣裳,隻這條披帛是新裁的,再想想灃哥兒身上多出多少東西,粗略算個數兒也知道是她那兒的月例不夠使了,平姑姑來報支出,一筆筆記得清楚,除開上房正院,也隻小香洲裏花

    銷最多。

    能忍得這些時候,想是真個不湊手了,安姨娘抱了灃哥兒去養是她給的,才剛抱過去時確也是勞心勞力,可這人便是架不日久見人心的,但凡聰明些個,常送些衣裳吃食,都是小物,能花幾個錢,卻不是把大頭給留住了,偏連麵子功夫都做不得,也無怪底下丫頭都要鬧了。

    明沅開口就是先請罪:“原是我沒管教好下邊人,竟這樣鬧起來,太太別氣動了身子,該怎麽罰怎麽罰了就是。”

    紀氏心裏不論這迴是誰錯,都預備輕輕放過了,不獨放過,還得給六丫頭體麵,伸手過去把她拉到身邊:“怎麽是你的過錯,底下人淘氣也是有的,我管著偌大一個家,下邊哪一天不磨磨牙,也全是我的過錯不成?”說著拍拍她的手,又把高平媳婦叫了來。

    采薇想著作弄人,又怕給明沅惹事兒,火性雖大,也不是全無腦子,領月錢的時候便說是捎手給拿著,順路送過去,高平媳婦自然迴報上去。

    上一迴還傘是采薇去的,話裏話外刺了兩句,兩邊原就不對付,如今采薇不占理了,畫屏自然要鬧,當時吵嚷嚷的,許多話也不好迴報上來,高平媳婦看著明沅挨著紀氏坐著,立時把經過減了又減又道:“原也是我不該,竟記差了,把三少爺那一份也算到了六姑娘這裏。”

    明沅才剛幫著紀氏做了這樣一件大事,紀氏怎麽著也看在這上頭恕上一恕,也不必自個兒去問,廊下站著的丫頭根本沒能進屋,揮手叫來了喜姑姑,不獨罰了月錢,一揮手叫明沅領了灃哥兒的月例:“你也不必推,既住在小香洲了,吃用等物也一應你這頭出的,沒的叫你苛克了自個兒。”

    兩個丫頭挑事兒,一並罰了三個月的月錢,把畫屏發迴安姨娘院子裏,安姨娘知道那八兩銀子飛了去,抖著嘴唇白了臉兒,還不敢高聲罵,在喉嚨口咽聲咽氣:“說起來是骨肉至親了,斷送了弟弟的前程倒給自己臉上貼金,怪不得敢這麽鬧,原是太太慣著她呢。”

    一麵說又一麵哭起來:“你好容易得著一個兄弟,我還想著往後能捎手幫你一把,結親也好,嫁妝也好,總能比旁個好上些,哪裏知道六丫頭這狼性,喝自己親弟弟的血呢。”

    明湘坐在窗前描花,聽得她一徑兒哭,手一抖,畫了半日的富貴牡丹圖一筆汙了去,抬起臉來,遠遠看著安姨娘,她上迴說了那話,安姨娘一句都不曾聽進去,這時也不再說,曉得跟明沅的情份也算到了頭,扔了筆道:“咱們胳膊擰不過大腿,便是三個院子一條心,想把灃哥

    兒送過去,太太不許,就能成了?”

    她這話越發清冷,安姨娘叫她一噎,雖知道她說的是正理,可也止不住的把錯處都推到明沅身上:“不論成不成,總歸要推一把,可你看看她做了甚,往常我說她慣會討人歡心,你且不信,同我硬頂著來,如今看看,你跟五丫頭,哪一個還能比得她去!”

    明湘看著那張汙了的牡丹圖,垂著頭不抬起來,安姨娘還有啜泣:“這迴子可好,臉麵都叫她丟盡了!”

    明湘便這麽聽著她哭,一句話都不再說了,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深吸一口氣,安姨娘還止不住話頭,她原來並不多話的,灃哥兒來便說的多,也做的多,才多少日子,怎麽就全變了一番模樣呢?

    “要不,你去同沅丫頭說說,叫她饒一半銀子出來?”安姨娘心疼灃哥兒,更心疼的卻是銀子,家裏弟弟不成器,幫補多少都沒個夠,頭先那個媳婦沒了,這許多年耽誤下來都不曾再成親,前兒才說瞧中了一家閨女,張口就要一百兩銀子的聘錢,還要辦喜事,置東西,她這兒還真沒這多了。

    明湘不聽倒罷了,一聽之下,轉頭冷笑:“去說什麽,求她把灃哥兒那八兩銀子分一半,隻當是可憐我了?”

    安姨娘叫這句一噎,抬起臉來怔怔的看著女兒,明湘又是一抹冷笑:“姨娘要臉,我就不要臉了?為著一月八兩銀子,可要我去下跪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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