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沉重的陌刀劈下。


    寒光凜冽。


    將一名大食武士,帶著皮甲從肩自腹,劈作兩段。


    “起!”


    帶隊的大唐陌刀團正,怒吼一聲。


    他的麵目與唐人有些微不同。


    正是昔年蘇大為征服高句麗時,收的家奴,名高舍雞者。


    高舍雞在後世沒什麽名氣。


    但此人的兒子,高仙芝,後來做到大唐安西都護,四鎮都知兵馬使,封密雲郡公,帶領大唐鎮軍,在西域與諸胡爭雄。


    與名將封常清,並稱為大唐帝國雙壁。


    後來於怛羅斯一戰,因為葛邏祿人叛亂,惜敗於大食人之手。


    但是在這個時空。


    因為蘇大為的出現,一切都不同了。


    身為蘇氏家臣,高舍雞被命令統領陌刀隊,披堅執銳,為陷陣之士。


    “落!”


    陌刀如林,一齊劈落。


    恰似九天雷霆落下。


    擋在前方的大食士卒齊刷刷倒下一片。


    斷體殘肢,灑滿了戰場。


    到這個時候,大食人的步卒也懼了,也失去了戰意,想要逃走。


    大食人的帥旗已經在撤退。


    兩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也明顯開始潰散了。


    這場仗……敗了。


    眼前的這夥唐人,人數不多,但身著鐵甲,手執陌刀,勢不可擋。


    滾滾的刀鋒,如同絞肉機一般。


    沾著即死,碰著即亡。


    “逃啊!快逃!”


    數萬人的步卒大軍,軍陣轟然崩散,指揮官帶頭逃躥,下麵的軍將團隊依次四散,如無頭蒼蠅一般。


    失去了組織的軍陣,已經失去了戰心戰意,不過是待宰羔羊。


    問題是,哪怕是四萬頭豬,也不是短時間內能抓光的。


    這混亂的局麵,反而攪亂了戰場,堵塞了唐騎前進的通道。


    隻能眼睜睜看著大食人的行營馬車,越來越遠。


    行營馬車中。


    哈栗吉不甘的看向戰場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遺憾。


    “為什麽會失敗?為什麽?是因為唐軍出乎意料的用猛火雷?還是什麽?還是唐軍也有那種怪物?明明我們實力更強……”


    做為大食人的名將和副帥,他直到此刻,仍無法接受失敗的結果。


    阿卜杜勒手撫胸口,麵色陰晴不定。


    既有遭受失敗的恥辱,也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的一顆心怦怦亂跳,用自嘲的語氣道:“真是不幸……這大概是真神對我們的考驗,不過隻要能活下去,我必會卷土重來,一定要用鮮血洗去失敗的恥辱。”


    崩~~


    遠遠的,似乎乎傳來霹靂聲響。


    這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令阿卜杜勒嚇了一跳。


    他轉頭從窗口向唐軍方向看去。


    看著對方的帥旗離這裏尚有數裏之遙。


    一顆心稍稍安定。


    這麽遠,中間還有幾萬亂軍。


    唐人不可能追上來。


    這個念頭剛過。


    陡然看到巨大的光芒襲來。


    那是……


    彗星?


    轟!!


    巨大的鐵矢帶著沛然莫擋的力量,一箭沒入大食人的行營車中。


    瞬間從另一頭穿出。


    帶著無數戰馬的軀幹和撕碎的頭顱,向前噴發。


    光芒一閃,那箭不知飛去哪裏。


    巨大馬車仍然向前衝了一段距離。


    然後轟然破碎。


    整個馬車行營仿佛被衝擊波掃過,又像是被猛火雷炸過。


    逐一破裂,粉碎,飛濺。


    連帶馬車裏的人。


    無論是披甲的大食武士,又或是兩位大食統帥,都飛上半空。


    他們的身體被看不見的力量撕碎。


    血霧噴湧。


    隻剩下一顆猙獰的,瞪大難以置信雙眸的頭顱,自半空中飛舞著,最後重重墜地。


    整個戰場都被這驚天的一箭給震駭住了。


    無數戰士,忘記了撕殺,目瞪口呆的看著大食人奔逃的行營馬車,被數裏之外的唐軍大帥一箭射破。


    馬車中的大食統帥阿卜杜勒、哈栗吉當場隕落。


    大食人的黑色軍旗自半空中墜落。


    這一箭,蘇大為射落了所有大食人心中的太陽。


    “敗了敗了!”


    “快逃啊!!”


    十幾萬大軍失去了指揮,四散潰逃。


    辛苦鏖戰的大唐仆從軍,此刻終於找迴了熟悉的節奏,唿喝著如趕著羊群,追著潰邊砍殺。


    戰果迅速擴大。


    如雷的蹄聲中,大唐安西大都護裴行儉率領的龜茲城守軍,狂奔至大食軍旗墜落處。


    裴行儉長槊一挑,挑起那麵殘破軍旗。


    郭待封翻身下馬,一把抓起那大食統帥的發髻,將眥牙裂嘴的頭顱提在手裏,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放聲大笑。


    笑中有淚。


    戰場另一角。


    薛訥終於將薛仁貴的屍首搶下,抱著父親的身子跪在戰場上,放聲大哭。


    薛丁山手持長槊,守在他身邊,警惕的看著四周的潰兵,眼中流露出一悲痛。


    大唐軍旗之下。


    蘇大為緩緩放下巨弓:“戰爭結束了。”


    這一戰,以大唐全勝,大食全軍覆沒而告終。


    整個大食遠征軍近乎全軍覆沒。


    就算有運氣好逃出戰場的大食人,也將麵臨沒有糧食,沒有飲水和補充的局麵。


    很快會死在茫茫黃沙中。


    之前大食人的大軍,能在西域站住腳,全靠西域諸胡支援糧草後勤。


    那是在怛羅斯打敗大唐,得到的威望。


    但是在這一戰後,大食人將失去在西域的一切根基。


    再沒有任何一個胡人,敢去收容大食人。


    迎接大食人的,將是大唐的西域。


    大唐的憤怒。


    以及,大唐的報複。


    ……


    龜茲城下。


    屍骸堆積如山。


    在大唐征西大總管蘇大為的命令下,胡人仆從們爭相斬下大食人的頭顱,並按唐人的命令,在碎葉水邊壘起高高的京觀。


    多達五萬餘顆人頭。


    高高壘起。


    簡直能嚇得小兒止啼。


    這是大唐誇耀武功,同樣也是對西域諸胡無聲的敲打和警告。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大唐還是那個大唐。


    普天之下,皆為唐土。


    大唐皇帝,依然是天可汗。


    若有不臣,京觀上的頭顱便是榜樣。


    連綿不盡的巨大營帳,是唐軍軍陣大營。


    當中一頂最巨大的潔白帷幕,在夜色下,依舊燈火通明。


    在大帳之外,是成片跪倒在地,以膝行地,排出長長隊伍,等待大總管接近的諸胡人酋長。


    戰戰兢兢,頭都不敢抬。


    對大唐的恐懼,對蘇大為的恐懼,已經深入靈魂。


    若得一聲大總管接見,不亞於聽到天籟之音。


    若是等不到大總管接見,則喪魂落魄,如世界末日一般。


    這一夜,通宵達旦,人馬未歇。


    與大食人在戰場上的勝負分了。


    但後續依然有許多事要做。


    對草原和西域諸胡的威懾。


    重建大唐對西域的統懾力。


    對親善大唐各族的褒獎。


    對叛亂依附大食,各胡人的追討。


    對潰散大食人的追殺。


    還有唐軍這邊戰果的清點。


    將士們的封賞賞格,戰死者的撫恤。


    千頭萬緒,紛至遝來。


    及到天色微明。


    揉著惺忪睡眼的李賢從帳中走出,一眼看到大總管帥帳依舊燈火未消,帳外還跪著不少胡人,時不時有人進出。


    顯然蘇大為忙碌了一夜。


    不由心下微有些佩服。


    才剛洗漱,就有兵卒來請,說是大總管請沛王有事相商。


    李賢左思右想,不明白蘇大為此時召自己是何意。


    不過兵士在麵前候著,蘇大為挾著大勝之威,他也不敢不從。


    隻好硬著頭皮跟著去到蘇大為的帥帳。


    剛一進去,就見一個身材胖大,麵色白淨,兩眼眯起如睡貓一般的將軍上來,親切的施禮參見。


    李賢記得此人是蘇大為的副手,名安文生則。


    好像是安大將軍。


    跟著他前行數十步,看到蘇大為正伏首案間,處理著各項公文,左右候著那個駱賓王、王勃、盧照鄰、楊炯等人。


    王勃他倒是熟悉的。


    一路上也曾有過幾次交流,問及他如何從流放蜀中,到了蘇大為麾下任主薄和幕僚。


    才剛想衝王勃使眼色,蘇大為已經抬頭道:“沛王來了。”


    “阿舅喚我何事?”


    尋常的大臣一定先向李賢見禮。


    但蘇大為不同。


    功勞太大,煞氣太重。


    特別是最後那一箭,直接射殺數裏之外大食人的賊酋。


    簡直如後羿射日一般。


    直接讓李賢心中留下陰影。


    見了蘇大為不待他先開口,自己主動搶先行禮。


    就如做錯了事的孩子在長輩麵前。


    而且開口就叫阿舅,態度良好。


    蘇大為平靜的看了他一眼說了聲稍待。


    片刻之後,又見李顯被人領了來。


    兄弟兩,仿佛昔年在宮裏鬥雞一般,大眼瞪小眼。


    此時才聽得蘇大為道:“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沛王和英王。”


    一聽有任務,李顯和李賢先是一愣,接著都把胸脯拍得呯呯作響:“阿舅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開玩笑,征西大總管,如此戰神名將,開口給你任務,有哪個頭鐵的敢不答應。


    哪怕是皇子也怕了他。


    在他麵前,不得不陪著小心。


    這裏可是軍營裏。


    小命都捏在人家手裏。


    “也不是什麽大事。”


    蘇大為微微點頭,似對李賢和李顯的態度比較滿意,接著道:“就是關於大食的事。”


    “大食?”


    李賢一臉疑惑:“大總管不是已經打敗大食了嗎?”


    “雖然挫敗了他們的遠征軍,但豈有被人打到家裏,卻不還迴去的道理。”


    蘇大為雖然在笑,但笑容透著冷意。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意令各胡族仆從為前驅,替大唐攻入大食,向大食人先收點利息。”


    這個說法,倒沒令李賢太過驚訝。


    蘇大為本來就是不吃虧的主。


    唐軍又素來出驕兵悍將。


    之前兩次大敗,損兵十五萬。


    此次雖然將大食十幾萬大軍擊潰,但這顯然不足以報仇。


    大唐的報仇,就是要將敵國從地圖上消失,將大唐的旗幟插上對方的帝都。


    再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立起都護府或都督府。


    這才算是報仇。


    因此蘇大為這麽一說,李賢和李顯也跟著點頭:“阿舅所言極是。”


    蘇大為終於露出真正的笑容,向身邊的駱賓王和安文生等人看了一眼,那個眼色仿佛說:看,我說得沒錯吧,英王和沛王都是願意為國分憂的。


    李賢和李顯不知他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隻是跟著笑。


    笑了兩聲,李賢忽然反應過來:“阿舅,那你說給我們任務是?”


    “大軍西進,不可不派大將,也不可不派監軍,這也是朝廷慣例。”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賢和李顯:“我意以薛訥、蘇炎為副將,胡商思莫爾為向導,阿史那道真為總管,率諸胡仆從軍,遠征大食,至於監軍一職,就勞煩沛王了。”


    這一瞬間,李賢整個人是懵逼的。


    什麽?


    要遠征大食?


    你征大食就算了,與我李賢何幹?


    “不,這個不行……”


    “有何不可?”


    蘇大為身體前傾,予人一種虎視眈眈之感:“方才二王不是說,願為我效力,百死不辭,莫非是騙我的?”


    呃,這話沒法答。


    感覺被蘇大為這頭猛虎牢牢盯住了。


    但凡有一個“不”字出來。


    隻怕就會……


    “不不,此事應該上報朝廷,征西之事,豈能如此草率!”


    李賢一邊抗爭,一邊乞求的目光看向蘇大為身後的王勃。


    誰料王勃避開頭去,並不敢看他。


    蘇大為冷冷一笑,手執一份聖旨,輕拍在桌上:“這是我出征前,陛下親自頒下聖旨,許我臨機決斷,有專斷之權,這事陛下許我便宜行事,我意已決,不知二王可有為難處?”


    可有為難處?


    李賢和李顯整個人都不好了。


    親眼見到大兄李弘賜給蘇大為的密旨,兩人並非尋常人家的少年,瞬間心中雪亮。


    這是大兄,與蘇大為的好計啊。


    將二王支開,朝中還有誰能威脅到大兄的皇帝位置?


    除非母後自己坐那個寶座,否則……


    否則就隻有阿旦了。


    不過阿旦年幼。


    這一路軍陣,又被蘇大為迷得不行,隻怕也是蘇大為的囊中之物。


    好一招……好一招絕戶計。


    李賢和李顯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看來二王都無異議,那此事,就這麽辦吧。”


    蘇大為大筆一揮,取來帥印用上,即刻成法。


    李賢和李顯還想著征西結束,就可以迴長安,迴洛陽。


    卻不料被蘇大為遠遠一腳踢去大食。


    天知道,大食是什麽地方。


    天知道大食距離長安多遠。


    李賢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李賢被踢去大食。


    而李顯,稍微好一點,蘇大為另點郭待封和阿史那延、阿史那順率仆從軍赴天竺支援王玄策,李顯為監軍。


    二王都支開。


    朝中隻剩下李弘與李旦,是武媚娘的嫡親骨血。


    而李旦年幼,也被蘇大為洗腦洗得差不多了。


    征西唐軍尚未迴轉大唐,先將遠征大食的胡人仆從給歡送走了。


    蘇大為親自送別。


    向阿史那道真等將囑托:不破大食不許迴來,要將大唐旗幟遍插中亞乃至歐洲。


    聽得阿史那道真等胡將一臉錯愕。


    不知蘇大為意指何處。


    蘇大為隻是哈哈大笑,同時給此次遠征大食的軍隊定下名為“上帝之鞭”。


    說是要讓大食和一些白皮蠻子,好好見識大唐的鞭子。


    一番話雲裏霧裏的,聽得阿史那道真等人不甚了了。


    不過好在大家對他這種說話方式也算是習慣了。


    想著即將到手的軍功,諸軍將心中一片火熱。


    從大食人手裏狠狠發了一筆財的胡人仆從軍,聽說大食比西域更富饒十倍,亢奮得眼珠子都紅了。


    大軍行過,歡聲雷動。


    唯一的例外,隻有做監軍的沛王殿下。


    一路頻頻迴首,望向長安方向,淚灑衣襟。


    西域平定。


    諸事底定。


    蘇大為終於率著大軍迴轉大唐。


    行至隴右,這一夜,月朗星稀。


    或有故人在帳外求見。


    待親衛通傳,引入帳中,即見是李客師和李淳風、袁守誠以及聶蘇四人。


    大驚失色之下,聽諸人細說後,方才知道,巴顏喀拉山出了變故。


    也不知是騰迅提前觸動天劫,又或是想挖坑給蘇大為。


    就在蘇大為與大食軍激戰於西域時。


    天降雷霆,擊碎了巴顏喀拉山主峰。


    剛剛融合了苯教聖女,還未及融合聶蘇的騰迅,連同蘇大為的分身,一齊消失在電光中。


    事發突然。


    袁守誠和李淳風等人聯手保下了聶蘇,從山中逃出。


    隻可惜行者與老鬼桂建超一同消失在電光中,再也沒見到。


    而蘇大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沒能得到感應。


    蘇大為與聶蘇相見,細察聶蘇身體,見其並無大礙,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後也隻能得出一個猜測。


    自己那分身,或許是真正的騰根之瞳那部份。


    騰迅將他留下,大概另有圖謀。


    隻是最後不知為何功虧一簣。


    雖然騰迅失蹤,成仙的機會就絕了。


    但聶蘇能平安,而且細察身體隱患全消。


    自身也沒有任何不適。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點騰根之瞳的蹤跡,似乎並無不妥。


    細想之下,是福非禍。


    唯一的遺憾,或許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隨著那個分身,一齊消失在天雷之中。


    蘇大為本體的境界大跌,隻勉強維持異人三品。


    好在他並不以此為念,力量雖失,但心境境界還在。


    緊握著聶蘇的手,四目相對。


    隻覺人生至樂,至親親人在身邊,夫複何言。


    大丈夫行事,於國有功,於百姓有益,於天子和天後有信。


    於愛人親人,有情。


    夫複何求。


    待迴朝堂後,太後武氏大為震動,雖然嫉恨,但終究不敢對蘇大為下手。


    反而厚賜重賞,自不待言。


    ……


    大唐嗣聖元年。


    自昔年蘇大為於西域大破大食,大唐遠征中亞歐洲。已過去十六載時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而從去歲開始,遠征中亞的唐軍傳來捷報。


    已經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並且發現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暫以宰相蘇大為所命之名,名為歐洲列國。


    整個帝國,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熱與亢奮中。


    無數帝國商人聞風而動。


    但同時,平靜了十餘載的朝堂,也發生詭異的動蕩。


    太後武氏獨攬大權,漸漸掌握了全部權柄。


    近日竟有廢聖上,欲立廬陵王李旦的風聲傳出。


    一種風雨飄搖之感,籠罩了整個洛陽。


    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會上,達到了頂點。


    當時,武後在朝會曆數李弘十大“罪狀”,當朝左相狄仁傑與當朝右相,輔國大將軍,黃安國公蘇大為,出殿與之相抗,結果武後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會不歡而散。


    而朝會後,各方暗流湧動。


    所有人都知道,要變天了。


    ……


    “你說你,何苦來哉?在這種事上頂撞天後,有何好處?”


    寬敞明亮的大宅中,傳出明崇儼的聲音。


    透過半開的木窗,看到屋內坐著明崇儼與蘇大為、狄仁傑三人。


    在李弘為帝,武後臨朝的時代,這三人,被天下稱為武後座下三架馬車。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運。


    在三人與李弘、武後的共同努力下,這十幾年來,大唐經曆天災人禍,外敵內寇,但都一一走過來了。


    東邊的新羅和倭國,終於被平了。


    昔年為禍長安的蕭氏,欲在倭國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邊新倔起的一個大理,作亂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數掃平。


    吐蕃曆次掃蕩後,分崩離析成無數小邦部落,再也沒有重聚為國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敵人不在外,而在內。


    在於政爭。


    明崇儼臉色凝重,在廳中來迴走動,他抬頭看去,看到蘇大為坐在那裏,手捧茶杯,談笑自若。


    狄仁傑則是黑著一張臉,沉默無語。


    狄仁傑性厚重,最是剛正不阿。


    挺身而出這還能理解。


    但你蘇大為,你掌軍的,這個身份本來就敏感,你至於跳出來出頭嗎?


    你就不怕太後猜忌?


    明崇儼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裏的話,還沒來得及開口,蘇大為已經搶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時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蘇大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與陛下亦師亦友亦親,這個時候,我不能不站出來。”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沒人挺身而出擋一擋,隻怕她真的會強行廢掉李弘。


    有些人,生來就注定好了命運。


    自己強按住她十六載,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壓不住了。


    廢掉李弘後,曆史又會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現則天女帝。


    這可怕的曆史慣性。


    蘇大為並不是對女人稱帝有什麽成見,而是在一個男權的世界裏,她要如此做,必然會激起天下物議洶洶。


    而為了維持統治,殺子,廢帝,殺臣,天下動蕩,不可避免。


    這個大唐,是蘇大為,還有無數如蘇大為和狄仁傑這樣的忠貞之士,一磚一瓦建立起來。


    一次次趟過天災,一次次於墜入深淵的岔路口將它重新拉迴正軌。


    如此,才有大唐輝煌的這十六年。


    在李治朝後期,再次將大唐的巔峰延續了十六年。


    這份帝國巔峰的時長,前無古人。


    “你們啊……你們,還有你,蘇大為……”


    明崇儼氣得用手指向狄仁傑及蘇大為,重重在蘇大為方向點了點:“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來,你這一站出來,會有潑天大禍,太後她……”


    她必然會拿你開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傑這樣的文臣,你是武將頂峰。


    你若不和太後一條心,她豈能心安?


    後麵的話,他沒說出來,但也不必說出來。


    蘇大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還有一位貴客要來,今天就聊到這裏吧。”


    “哎?”明崇儼大感錯愕。


    狄仁傑也抬頭,張開雙眼,皺眉看向蘇大為。


    “阿彌,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說,狄大兄,還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蘇府。


    明崇儼依舊是一臉懵逼。


    狄仁傑看了看蘇府,仿佛想到了什麽,麵色微變,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這麽快幹什麽?蘇大為要見什麽客人?”


    揚聲追問,但狄仁傑卻並不迴答,轉眼走遠了。


    明崇儼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誹平日老成持重,沒想到關鍵時刻狄仁傑居然如此亂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麵色大變。


    迴看向蘇大為的宅子,眼中竟隱隱流露出一絲恐懼之色。


    巳正。


    蘇大為端坐於宅中,忽然張開雙眼。


    他看到,自家院門突然大開。


    當朝太後武曌,在老太監王承恩的陪同下,向著宅內走來。


    看上去,輕車從簡,但蘇大為已經敏感的察覺到什麽。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彌,你知道我會來?”


    “我與阿姊心有靈犀。”


    “嗬嗬。”


    武曌詳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內,卻發現屋裏早已沏好一壺茶,淡淡的茶香伴隨白霧飄起。


    她迴頭看了蘇大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蘇大為伸手示意,武曌輕提裙擺,落入座中:“我聽說異人修煉到一定境界,謂之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預知?”


    “那都是誇張的說法,要真能什麽都知道,那豈非神仙了。”


    蘇大為抬手取了茶壺,燙了燙杯,然後給武曌倒上茶,雙手捧上:“阿姊請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搶著伸手過來,替武曌將茶接過,小心翼翼放在她麵前。


    “承恩,你去外邊站一會。”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時已經六十餘歲,腰身都有些彎了,但手腳倒還利落。


    聽了武曌的話,鞠躬倒退著出去。


    房門輕輕帶上。


    “阿彌,你這次,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武曌一雙燦如星月的眸子,凝視著蘇大為,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撥弄著茶盞,歎息道:“別人如此就罷了,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國運正隆,陛下,是一個好皇帝。”


    “你在說什麽?”


    武曌雙眸深深看向蘇大為,那雙眼睛裏,似有無數流光形成一個漩渦。


    “你覺得我會害弘兒?他是我的親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麽其實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裏,這些年,你把朝廷遷到東都,又改東都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壓世家門閥,為的是什麽,大家也都懂。”


    蘇大為苦笑道。


    這一次,武曌出奇的並未反駁,而是笑了起來。


    “你我相識快三十載,名為君臣,實為姊弟,我以為你會理解我。”


    “我理解。”


    蘇大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樣的。”


    這句話,卻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處,她撥動茶盞的手指,一下停住。


    雙眸盯著蘇大為,眸中閃動著奇光。


    蘇大為歎了口氣,抬頭向麵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與阿姊相識,源起於陳碩真禍亂長安之亂,我也曾說過,阿姊你與陳碩真的關係,並非外表看上去那樣。


    某方麵來說,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隻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說破,還是好朋友。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蘇大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頸上。


    那裏,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靜得幾乎讓人忽視。


    “這枚玉佛,當年是陳碩真的,後來朝廷剿滅陳碩真叛亂,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兩人四目凝視。


    良久,武曌笑了起來。


    一笑,就如春風破冰,帶來如沐春風之感。


    “阿彌你不愧是做過不良人的,很會講故事,這個故事講得我幾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經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過這一生?”


    蘇大為向她懇切的道:“你若繼續下去,大唐一定會動蕩。”


    “大唐在我的手裏,隻會更加繁盛。”


    武曌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


    空氣裏透著寒意。


    “多的話我不想說,隻問一句,你願不願意幫我?”


    蘇大為迎著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搖頭道:“我隻認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來。


    她居高臨下的凝視蘇大為:“可惜了。”


    “可惜什麽?”


    “阿彌,這十幾年來,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動手嗎?那是我給你麵子,但是現在……你其實已經沒有一品聖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瞞一時,不能瞞一世,你現在並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義盡。”


    這一刻,她的眸子裏,突然亮起邪異的紅芒。


    蘇大為心中突地一跳。


    這是他從沒想過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


    這麽多年來,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連李淳風都瞞過了。


    難怪,難怪三十餘年下來,武曌依舊能保持容顏嬌豔。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務下,一身病痛,早早離世。


    原來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彌,不是隻有你身上,才有高階詭異。”


    這種感覺……


    蘇大為愕然。


    “是詭,還是度?”


    看著從武媚娘身上騰起的絲絲縷縷黑霧,他終於驚駭道:“是騰迅?”


    “不錯。”


    武曌點頭:“當年騰根之瞳躲藏在你體內,而騰迅一縷神魂也藏入我體內休養。”


    “那你……我。”


    這委實太過離奇。


    那自己與聶蘇,還有騰迅,騰根之瞳,武曌這幾者的關係,豈不是太亂了?


    自己在巴顏喀拉山上所見騰迅本體,還有聖女,又是什麽?


    此事太過離奇複雜,一時難以想透。


    “騰迅十六年前,已經離開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視著蘇大為道:“我告訴你這些,隻是讓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念在你我相識一場,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


    她伸出春蔥般的玉指:“一個時辰,我給你考慮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你若幫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從……相信我,阿彌,我有能力將一切抹去。


    區區三品異人,並非無敵。”


    最後一個字說完,武曌拂袖轉身。


    大門無風自開。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來。


    蘇大為站在門中,長長歎息一聲。


    一轉頭,看到在屋角的線香。


    一個時辰。


    呯!


    執金吾、左右領左右府禁軍,以及秘閣星君一湧而入。


    轟地一聲響,不知是什麽東西被推翻了,惹來一陣驚叫。


    “太後,太後……”


    王承恩邁著細碎的步子,喘著粗氣,拚命跑到武曌的鳳駕前,叉手行禮,顫聲道:“沒了。”


    “什麽?”


    “蘇大為,蘇大為不見了!”


    “那蘇府的人呢?”


    “都不見了!”


    “左右領左右府是做什麽吃的?不是說圍住了,蒼蠅也飛不走?”


    “是……是地宮……”


    王承恩顫抖著,用衣袖擦拭一下臉頰上滾落的汗珠:“蘇府不知何時挖通了一條暗道,直通地宮,下麵深不見底……”


    “帶我去看看。”


    武曌雙眉一揚,鳳眸中現出一抹血光。


    ……


    站在後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著一個藏於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語。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處,仿佛要將內裏的一切看個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餘丈深,蘇大為、聶蘇、高大龍、安文生等人靜立於地宮入口處。


    昔年洛陽地宮乃王世充所修。


    專為留條後路。


    誰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啟用。


    反倒給了蘇大為便利。


    聶蘇的手用力抓住蘇大為,瑩瑩的眸子盯在他的麵上。


    他握著聶蘇的手悄悄緊了緊,讓她安心。


    頭頂上方,忽然傳來武曌的聲音:“這個洞穴,究竟通往何處,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衛執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繩索用盡,不得不拉上來,太後,我這就準備好繩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為洞中獨特的空間,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說話,竟清晰的傳來。


    “那蘇大為他……”


    “沒有什麽蘇大為。”


    “呃?”


    “從今以後,大唐再無蘇大為這個人,有敢言蘇大為者,皆斬。”


    “軍功史冊上記有蘇大為平吐蕃、滅新羅、倭國、滅大食,平大理、安南,這如何是好?”


    “這還用本後教你嗎?統統刪去,實在無法刪者,皆以‘無名’代之。”


    “史書可刪,但……萬一有人今後在書中提及此人……”


    “那就燒了那些書,殺光寫書的人。”


    “太後……太後真是仁愛。”


    “嗬,隻盼那些人知道本後的仁愛,不要再出現,讓本後為難……”


    武曌的聲音猛地提起:“迴宮!”


    “喏!”


    ……


    “師父,我們要去哪裏?”


    “客兒覺得哪裏定居好?”


    “我覺得蜀中不錯,聽阿爺說,師父在那裏治理過黃安縣,還有巴山我也想看看,還想坐船,看看巫山兩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邊妻子繈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頑皮的笑容:“還是去蜀中吧,聽說蜀地人傑地靈,我這一輩學武沒什麽用,希望小白將來學文,或許有用處。”


    說到學文,李客又興致勃**來:“對了蜀中還有師父您的朋友,那個什麽王勃、駱賓王、盧照鄰,到時能否請他們教小白讀書?”


    “咳,我覺得,小白還是學武藝好,學文,將來恐怕用不上,而且學文就愛喝酒,一喝醉,難免就想撈月亮。”


    “師父你說的什麽,我怎麽弄不明白?”


    “你別理阿彌,他就是胡說八道。叫我說,咱們不如去倭島,在那裏可以自己立國!”


    “立個屁的國,小心大唐拍死你們!”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濕熱,還可以去大理,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們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見識一下大食國,你那個朋友思莫爾,不是在那邊做生意嗎?還有道真將軍在那邊做總督,喂~~”


    “我和小蘇一起,隨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這身責任,我放下了,從此逍遙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稱帝,改國號為周,定都洛陽,稱“神都”。


    武曌臨朝,以明察善斷,多權略,知人善任,重視選拔人材,開創殿試、武舉及試官製度著稱。


    又獎勵農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時,她也大肆殺害宗室,興起“酷吏政治”。


    同時,四周各蕃屬國,窺見大唐內部動蕩虛弱,野心倍增,一時烽煙四起。


    天空最熾熱的太陽,終於走過正午,漸漸西沉。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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