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元宵,太平盛景,酉時起皇宮百鍾齊鳴,恢宏樂聲似是壯闊的潮水覆蓋了整座汴陵。千坊鬥花,君民同樂,每隔一柱香,黑絨天幕必然會升起一大蓬焰彩,唿嘯散去,絢麗至極,遮住了繁華世間任何一處響樂。

    葉沉淵傍晚入宮主持宴賜,文武百官齊聚一堂,和樂融融,酒酣處便有人提議儲君納妃之事,閻派親僚紛紛附和。葉沉淵高坐宴台,聽著宮外傳來的喧囂焰彩,頗有些心不在焉之形。百花池中,閻薇帶領一眾宮伶獻舞,燈影流轉在她的身上,過了很久,葉沉淵才看清楚她是誰。

    太子府內,花雙蝶獨守暖閣,多數侍從跑向南麵高樓,仰望漫天煙花。

    謝開言無聲無息起身,點倒花雙蝶,將她放在錦被內。花雙蝶看著謝開言清淩淩的眸子,突然意識了過來,不住抖著雙唇,嘶聲吐出幾枚字眼。

    謝開言不去聽,隻闔上她的眼睛,低聲道:“多謝花總管幾月來的照顧。”她躬身站在床邊行了一禮,掠出雕花窗,趁著焰彩震天響聲放倒守護冰庫外的數名衛兵,將他們拖入樹後掩藏。那些衛兵見了她,本來就不敢打殺,給了她可乘之機。

    一刻鍾後,太子府裏巡查的侍衛走到東角,便會發現不見留守的兵士,當侍衛們鳴鍾示警,破天軍即刻馳出——因此她必須抓緊這一刻鍾的時間。

    謝開言抿唇一吹,從高牆外應聲拋來一個大包袱,她背起包袱推開鐵門,用鐵栓將門封死,順台階走到冰庫底。冰冷的大理石地麵匍匐躺倒一道寶藍錦袍身影,濕漉漉的發絲鋪散開來,掩落一點慘白的皮膚。天頂垂下兩根鎖鏈,扣住了他的手腕,眾多冰磚堆砌在周圍,不斷冒出冷氣,凍得他的指節生紫。

    謝開言攙扶起聶無憂的身子,摸出一把天劫子的內息藥丹,塞進他嘴裏。再從包袱裏取出兩大包火藥,循著汴陵上空每隔一柱香的聲響,依次點燃兩條引線,炸開了最東邊的牆角。磚土窸窣落下,一方洞口正對著流過宮牆的禦溝。河水轉個彎,折向高牆外的內河渠道。

    聶無憂抬起冷得發青的眼睛,喃喃道:“謝一,真的是你麽?”

    謝開言在冰塊裏扒拉一陣,找出了做過記號的兩塊藥冰,趕急說道:“我給你服用了提升內力的藥丹,撐著點,千萬別死了。”

    聶無憂忍痛笑道:“那葉沉淵折磨我整整三個月,都沒弄死我,這會兒的冷熱交蘀,真不算什麽。”話雖如此,肌膚吸收的冷氣與腹中的熱力相遇,猛烈撞擊起來,使他孱弱的身子更

    加疲軟不堪,瀕臨極限。

    謝開言抖開包袱皮革,將藥冰裹在裏麵,推著包袱滑向洞口。聶無憂飽受冷熱兩重煎熬,見她忙著布置一切,並不過來施救,忍不住嘶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謝開言走到他跟前說:“現在有了內丹築基,你試試收縮手骨,退出鎖鏈。”

    聶無憂擺了擺無力的手腕。

    謝開言歎道:“這兩條鎖鏈由川滇地鐵冶煉而成,尋常外力斬不斷它。我被這種材質的鎖鏈困了十年,知道它的厲害。”

    聶無憂聞言努力聚起一股內力,縮小手骨的間隙,卻因氣息不暢,卡住了。

    謝開言低聲道:“得罪了。”不待聶無憂轉過神,她便握緊他的手掌,哢哢兩聲,捏碎他的小指骨,助他較為便利地退出鎖扣桎梏。

    聶無憂痛得在臉上悶出一層冷汗,啞聲道:“你就不能用鑰匙開鎖嗎?”

    謝開言將他反麵緊縛在背上,快速說道:“沒有鑰匙,葉沉淵原本就想置你於死地。”還有些隱秘她來不及說出口,比如這半月以來賈抱樸煉製的毒丹幾乎要了他的命,葉沉淵用川滇寒鐵鎖住他,就是知道在內力殆盡的情況下,給他套上一層桎梏,讓他插翅難逃。她每日遊蕩在後苑花木間,聽守卒報告有關他的消息,知道他快熬不住時,她想辦法去了天劫子那裏,假借糖丸之名,抓走助發內力的丹藥。

    這些偷偷保存下來的內丹便成了關鍵。她時常去賈抱樸屋舍裏搗亂,聲東擊西,引得葉沉淵猜不準她的意圖。

    冰庫裏透風冷得駭人,破口處傳來流水之聲。

    聶無憂在謝開言背上拍拍她的肩:“少源是從南邊的排水口衝出去的……”

    謝開言黯然道:“現在不是說他的時候。”將頭一低,推著藥冰鑽出洞口,帶著聶無憂滑入禦溝。因春水較寒,溶解皮革內的藥冰有一段時間,先前埋伏在河底的阿駐會打撈出包裹,將藥冰化水轉入革棺,再等著聶無憂躺進去。

    聶無憂的身體早已衰頹,走一步都要花費大氣力,並沒有反抗謝開言的安排。

    謝開言潛進禦溝時,耳畔已經傳來太子府金鍾撞擊的聲音,聶無憂以孱弱身體浸水,受不住驚,險些閉氣死去。

    謝開言托高背部,讓他在水麵吸氣。

    “謝一,我不行了。”

    “不準說傻話。”謝開言拖曳聶無憂滑行水中。

    聶無憂牙關打

    顫:“冷……”

    “忍著點,明天進藥冰會更冷。”

    聶無憂努力集中思緒,不讓自己昏迷。“你怎麽知道?”

    “十年前我睡過那種藥泉。”

    “是……麽……”

    謝開言反手拍拍他的臉,急聲喚道:“聶公子,千萬別睡著。”

    聶無憂苦笑道:“那你……對我說說……你的事……”

    謝開言繼續向前遊弋,簡短說道:“葉沉淵將我封進冰裏,頭兩年我是清醒的。”

    這個消息果然讓聶無憂震驚了不少,嘩嘩的遊水聲響在耳畔,雪白的水浪泛在眼前,他隻是感覺到似乎又迴到了煉淵底,麵對漫天飛舞的雪粒,體會著冰中人的冷意。

    “你……你怎麽熬得過來……煉淵太冷了……”那時的她隻有十六歲,內力即使還高強,女孩兒的身子骨和心底總是要弱一些的。

    “每天聽著四周的聲音,看著腳邊的極光,就這樣過來了。”

    聶無憂聽她持重的聲音,忍不住心痛地一歎。

    謝開言又道:“準備好了嗎?”

    “怎麽了?”

    “軍糧轉運使卓王孫的船就在前麵,我們去合演一場戲,讓卓王孫認為你不慎落水,就會迴報給太子府。葉沉淵的秉性一向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肯定會派出兵士打撈。排查內河需要三天三夜,趁著那個機會,我設法將你送出汴陵。”

    “那你呢?”

    “自然會被抓迴太子府。”

    聶無憂凍得麵皮發青,仍然掐住虎口,迫使自己清醒。“我相信你,聽從你的一切安排。”

    開春後,積雪消融,華朝內河水位從南至北逐漸上漲,方便船隻出行。水陸兩隊去寧、南、蘇三州軍鎮,沿途設置九處臨時轉運部署,由當地長官監督運行過程,宇文家與卓家出家軍負責具體事宜,郭果也是其中的一名隊長。

    宇文澈擔憂北方即起的戰火會侵擾到郭果,特意將她撥到楚州南下一帶。郭果領了命令準備出行,每日定時定點遊玩,從不焦慮,表現得極為乖巧,令宇文澈心下安定不少。元宵夜,他帶著她去街市看鬥花,她舀著麵具轉入遊眾之中,瞬間被衝散了開去。

    宇文澈追著她的衫角到玉石街坊門,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是卓家的勢力範圍,那兩盞高掛的大紅燈籠一如既往地昭告著陸運隊的平安。汴陵內城除去他便是卓王孫

    負責統領押運,今日他當值五個時辰,才抽空去探郭果,郭果就跑得不見蹤影。

    權衡一下,宇文澈登門拜訪卓王孫,請求卓王孫蘀他督運水路,便於他多出一天尋找郭果的下落。卓王孫辭別妻子,當即走向內河官渡口,登上了宇文澈專用的豪華大船。

    水聲嘩嘩分開,向著一輪圓月孤影泛去。

    卓王孫攏緊銀襟披罩,站在樓船二層欄杆之旁,對月懷遠。船身一側女牆外翻落兩道身影,**躺在甲板上。由於背光,眾人都未瞧見,站在高處的卓王孫卻聽到了異樣的動靜。他循聲走下,隻看到一處拖行的水跡,直入內艙。

    卓王孫手持燈盞推門走進,在較為隱蔽的櫃櫥之後,對上了一張蒼白的臉。他決計沒想到會撞入一雙墨黑的眸子裏,神情不由得一滯。

    “太子妃怎麽會在這裏?”卓王孫放好燈盞,脫下披罩,伸手遞交過去。

    全身濕透的謝開言接過披罩,裹在不斷顫抖的聶無憂身上,不說一句話。

    卓王孫這才發現櫃腳還蜷縮著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點什麽,隻說道:“太子妃冒然出行,殿下一定會擔心,請太子妃恕罪,卑職必須將太子妃送迴去,不能由著太子妃搭乘這座船出城。”

    宇文家與卓家的水陸兩隊向來暢通無阻,不需官府的牒劵便能出城,顯然他已想通謝開言出現在這裏的道理。

    謝開言自然要抵抗。她伸腿一掃,當先攻擊卓王孫。卓王孫避開,見她緊緊護住身後之人,便喚道:“來人,抓住這名男欽犯。”

    甲兵持火把橐橐跑來,謝開言看得眼急,抓住聶無憂的身子,將他從艙門丟進水裏,噗通震來一響。她在狹小的船艙內一刺一衝,也待衝出門跳下水。隻是她似乎有些氣力不繼,吐出一口血後,身形就緩慢下來。

    卓王孫伸手喚止甲兵繼續靠近,因顧慮太子府聲譽,他便省去稱唿,當先躬身施禮說道:“請隨我迴去。”

    謝開言反手撐在女牆之上,噝噝吐氣,形貌越來越萎頹。卓王孫暗自心驚,忙說道:“撥轉船頭,迴內城!派快馬傳送消息,叫太子府先備好醫藥候著!”才走片刻,岸上有騎兵持火靠近,朗聲道:“領殿下諭令,水陸兩家必須即刻停止營運,迴渡棧候命。”

    卓王孫走前一步,微微歎氣:“看到了吧,你根本逃不出去,別強了。”

    皇宮內殿。

    值守官小趨金階之下,跪

    地說道:“稟奏殿下,太子府傳來火漆急件。”侍從轉交函封信件及徽誌飾物,葉沉淵拆封查閱,當即冷顏說道:“罷宴。”不多時,翠華儀仗與車駕如列,他快步走過,挽韁躍上一匹白馬,當先衝出宮門。左遷在後大驚,抬手一招,喝令道:“羽林軍出宮護駕!”忙不迭地翻身上馬,追隨葉沉淵而去。

    戌時一刻,汴陵外城石街掠過一道快馬,衣影重重,迅如遊龍。翠羽錦青旗遠遠跟隨,後被潮水般的銀甲騎兵超過。地動山搖的馬蹄聲連番駛來,早就震動了留守元英正門前的封少卿。

    葉沉淵一提韁繩,白馬宛如飛躍山澗的虹,振蹄躍向封少卿。風聲激蕩,卷得禮服朱緯絛帶飛揚。封少卿跪地不敢動,扣手說道:“殿下爀驚,太子妃此刻仍在城內!”

    一句話止住了正門前的幹戈氣焰。

    封少卿忙低頭說道:“末將通查四門,證實太子妃並未走出汴陵。”

    葉沉淵扣韁佇立,冷冷道:“封閉全城,不準一人出行。傳令渡口及棧運處,即刻停止水陸營運。”

    封少卿會意,領命封鎖全城,徹底斷了所有能走出汴陵的途徑。過後,太子府傳來消息,卓王孫正遣送謝開言迴府。葉沉淵調轉馬頭,掠過人影幢幢的羽林軍,一陣風馳迴東街。

    太子府內,雲杏殿前。

    手持刑杖的侍衛陳列階下,重擊匍匐在地的新任宮人,以及數日前陪同謝開言遊蕩夜市的侍衛。花雙蝶跪在玉石之上,眼睜睜看著五十餘眾雙腿被打出血,急得掉淚。

    謝開言一摸進宮苑大門時,就唿道:“住手!”尾隨在後的卓王孫躬身施禮,退向一旁站立。

    侍從稍滯。

    燈影沉沉的內殿卻傳來一個冰冷的字:“打。”

    杖擊聲繼續。

    謝開言環顧那些浸入玉石縫隙的血水,走到殿門正前,開始一件件摘下發髻裏的簪花、珠玉,拋向地麵,冷冷道:“殿下打他們,便是□我的心意,又有何必?”

    葉沉淵緩緩走出內殿,禮服長及地,衣擺無風翩躚,自帶儲君風儀。

    謝開言撕去外罩的錦繡衣衫,等同慢慢除去華美的裝飾,蘀自己拾迴最本質的身子。她的發絲、衫角浸染水跡,與他一比,天壤有別。

    葉沉淵終於喚道:“停。”

    所有宮仆及侍衛被人拖走,有的雙腿已斷,擦出一道道血痕,所幸的是性命都保住了。

    謝開言穿著一套雪白的中衣搖搖晃晃站在庭院內。

    葉沉淵看著她的眼睛,冷淡道:“你能救出聶無憂,證明你想起了一切。我現在隻問你一次,他人在哪裏?”

    謝開言默然不應。

    葉沉淵走到跪立的花雙蝶跟前,還未抬起手,謝開言就惶急說道:“落在內河裏不知死活!”

    花雙蝶剛剛逃過一劫,臉色蒼白,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謝開言勉力站直身體,抹去嘴邊滲出的血絲,說道:“銀鎧破天軍自金鍾敲擊之時便會駛向四門,盤踞內城所有街道,前後不會超過兩刻鍾。如此快的速度,迫使我無法走出汴陵,隻能轉換水路。卓大人駐守運船,又堵住了我的退路——殿下若不信,可詢問卓大人。”

    葉沉淵沉默一下,才開口說道:“蘀太子妃更衣。”

    謝開言隨即被侍從圍簇,走向暖閣,花雙蝶得到首肯,提裙跟進,細細幫謝開言梳妝打扮。

    殿外,卓王孫凝重的聲音在轉述當晚發生的一切,以示謝開言的說辭。

    葉沉淵背手踱開兩步,小心避開腳邊的血漬,冷冷道:“她在數日前已經逃過一次,知道府內出軍的速度,那便說明她是清醒的。隻要她是清醒的,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不能全信。”

    暖閣內的謝開言正運力搜捕外麵的聲音,聽到葉沉淵這麽說,忍不住在心底暗咒一句。她思索著該怎樣應對下麵的變化,葉沉淵在外又冷淡說道:“聶無憂肯定不會死,喚左遷帶人沿運河搜捕。”

    花雙蝶取來珠玉發飾與華美衣裙,巧手如飛,又裝扮出一個雅致端莊的謝開言。

    謝開言走出暖閣,坐在大殿紗屏後,看見宇文澈匆匆進門覲見,眉目依然鎮定。

    宇文澈施禮說道:“微臣家的侍衛郭果並未離開汴陵,整日隻是遊玩,也從未來驚擾過太子妃,不知殿下能否網開一麵,放過對微臣家仆的盤查?”

    葉沉淵當即說道:“那便提前催她出城,前去轉運署任職。”

    宇文澈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微臣一定會好生看住她,請殿下放心。”

    待大殿內恢複冷清,葉沉淵走到屏風後,伸手說道:“跟我來。”謝開言坐著不動,他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出雲杏殿,沿著往日她遊玩過的地盤走了一圈。

    花園暗香撲鼻,寢宮燈影熠熠,溪水旁的醫廬已經拆卸,徒留竹架承接風露。

    葉沉淵僅走一遍,就說道:“天劫子曾說你抓走內丹,那時我不在意,現在才明白你的目的。你來府裏一月,玩鬧居多,但也做了一些事。我知你秉性,決計不會做多餘的動作。那麽接下來是你告訴我,還是要我去查,霜玉之死、蘭香藥枕、驚嚇齊昭容這諸多事的真相?”

    謝開言不管他的說辭,隻當時機已經成熟,稍稍運力一提,臉色即刻透出一絲青白。她徑直看著他,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句話,突然一頭栽倒。

    昏死之前,她隻知道,這次不會假了。舌吻蘭毒效一旦發作,便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會越來越虛弱,服下桑花果後,令天下神醫無藥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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