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殿內熏香嫋嫋,燭火高燃。

    繼賈抱樸處置好聯姻事宜後,葉沉淵又下了諭令:“賞賜齊昭容珠寶珍玩,上書禮部蘀她寫一份表奏,將昭容德儀推行至後宮。”

    上月華西受災,齊昭容領旨前往邊遠之地分發善款,因是首領之女的身份,她安撫躁亂的老派勢力,比誰都有說服力。散落的牧民見華朝帶兵帶糧助援,紛紛平息動亂,強健者跋涉來到連城鎮,充盈了邊防軍營力量。

    消息傳迴,葉沉淵按功行賞。

    齊昭容風塵仆仆趕迴太子府,心腹婢從霜玉連忙訴說大半月來的動蕩,語意直指謝開言的專寵、賈抱樸的上位、北理國的催婚,甚至還包括了一樁麻煩事:殿下等昭容去了趟華西,擢花雙蝶為執事總管,分管後宮事宜。

    聽到權限被分去一半,齊昭容忍不住冷笑:“謝開言這才入府幾天,殿下就急著蘀她布置人手,難道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霜玉勸道:“娘娘息怒。好在太子妃已經傻了,對娘娘構不成什麽威脅。娘娘隻需暫時忍讓,等殿下登基成了新帝,宮中那些老臣自然會跳出來反對一個傻子做皇後,到那時,娘娘不就順理晉升一級,成了我們的賢妃娘娘?”

    一席話說得齊昭容綻放笑顏。過後,她想起什麽,連著問:“謝開言真的傻了?”

    霜玉抬袖掩唇笑道:“經過太醫、賈總管等多方診斷,太子妃的確是呆傻了。娘娘放心吧,連殿下都認了這樁晦氣兒,不再派太醫給太子妃把脈了。”她並不是完全知曉內中曲折,但為了安撫到主子,就迫不及待地試了試。

    齊昭容完全放下心來,笑道:“老天真是長眼啊——隻是可惜了修謬先生。”

    入夜,齊昭容裝扮一新,著煙翠紗裙,挽碧珠發髻,娉婷行至冷香殿,向葉沉淵請安。殿內偏冷清,她一走進,盈盈下拜,纖腰上爬升一抹粉紅胸衣,溢出淡淡蘭香。左遷看她衣裝,連忙躬身退向殿外等候。

    葉沉淵揮袖拂了拂飄散過來的暖香,放下奏章,說道:“你父親那一派的老騎兵還有多少人?”

    齊昭容怔忡而立,這些軍機大情是她未曾關注到的,但她知道殿下肯定不會空問一句,隻好咬咬唇答道:“好像不多了。”

    “都已安家落戶?”

    齊昭容低頭:“是的,與本地女子結婚的多,子嗣都是混血。”

    “馴馬技術如何?”

    “精良。”

    “強過連城馬場?”

    齊昭容躊躇:“不及連城。”

    那便是馴馬技藝及騎術比不過蓋大那一批人了。連城鎮安置了邊防軍營,與北理國接壤,想要活用騎兵,仍需加強操練,隻是馴馬者不好找。

    葉沉淵念到此處,低頭翻開奏章,淡淡道:“去歇著吧。”

    “可是殿下,見賢想——”

    葉沉淵抬高了聲音:“退下。”

    齊昭容咬住唇,匍匐行禮,還未起身,夜空中突然傳來一句清亮的叫聲:“啊——!”

    葉沉淵當即丟下奏章,離開禦座,疾步朝外走去。紫袍下擺堪堪拂過齊昭容手背,擦過一絲淡涼,如同以往的衣香熏染。她伸手一掠,卻不能抓住任何實物,徒留一份飄渺霧氣繾綣在指尖。

    不禁恨恨想到:“就是傻了也占了殿下全部心思,我一定要慢慢弄死你。”

    謝開言所住的寢宮叫雲杏殿,內置暖閣清池,移栽花木於窗,整飭得秀麗堂皇。花雙蝶每日寸步不離地陪著謝開言,發覺精力不夠,於是安插了兩撥人值守。

    謝開言吃飽之後就死睡,睡醒就四處晃蕩,大多表現得安分。隻是她喜歡出其不意,一旦等全府昏昏入睡,陷於一片寂靜時,她就翻窗跌落花園中,躺在草披上碾來碾去。花雙蝶不敢熄滅燈盞,怕欺黑傷著她了,凡能揣度到的地方,都安置了燈彩與值守宮女。能做到如此詳備,也是與謝開言的奇行怪思有關。

    五日前的清晨,花雙蝶還來不及睜開眼睛,近侍女官就哭著跪倒床前,額頭觸地,磕得咚咚響。“花總管一定要救我,我隻是打個盹兒,太子妃就不見了。”

    花雙蝶不禁大驚失色。打聽到葉沉淵去了皇宮早朝還未歸還,連忙帶人順著花園、水榭、後苑一陣瘋找,沒得到一絲消息。最後還是她冷靜了下來,分別前往文館、卓府、右巷看了看,終於在摸骨張家的殘骸廢墟前找到了謝開言。

    謝開言淩晨摸出太子府,長發盡散,著淺薄衫裙,看著如同遊魂一般。她的臉色依然蒼白,雙瞳淒清而迷茫,正盯著燒焦的大廳椽子一動不動。

    昨晚這裏發生一場火災,縱火者的目標很明確,隻針對張家,所以在牆壁四周撒落許多石灰粉,阻止了火勢朝外蔓延。

    旁邊有民眾議論:“張家昨晚遭大火,還好沒燒到隔壁那戶。”

    “官府裏隻驗出一具屍體,說是張老板的。”

    “阿吟呢?”

    “咳,肯定是睡死燒成灰了,你看地下這麽多牙齒和骨頭殼,說不定就是阿吟掉下的。”

    花雙蝶走上前,蘀謝開言攏上貂裘鬥篷,好生勸著她迴到太子府中。謝開言沒做堅持,迴程之中直接睡倒在馬車裏,神情一如從前。

    花雙蝶心下寬慰不少,進門時責備值守侍從看管不力,任由謝開言出了府。侍從委屈叫道:“迴總管的話,我們一夜沒閉眼睛,不曾見到太子妃走出這道門兒啊。”

    花雙蝶由此多了個心眼,細細觀察謝開言的行蹤。午時,謝開言遊蕩到東角院牆之後,突然拉住垂蔓,跳了兩跳,意圖攀越上去。

    花雙蝶嚇出一身冷汗,正要跑過去拉住她,旁邊紫影一閃,葉沉淵已經先前一步,將她抱了下來。

    “去哪裏都隨你,走正門。”他摟著她的腰,在她耳邊叮囑道。

    被架在半空中的謝開言不住踢腿,神情很是不耐,但又不說一個字。葉沉淵哄了半天,她才含糊說道:“米……米……”

    什麽米?花雙蝶費神想半天,不得要領。

    精通揣摩謝開言語意的葉沉淵片刻也沒了聲音。謝開言推開他的手,徑直朝著前殿走去,腳步極端漂浮。

    葉沉淵迴頭問道:“摸骨張就這樣死了?”

    一直隨侍身後的左遷應聲答道:“仵作驗屍查實是張老板本人。隻是他的兒子阿吟,下落還有些不明。”

    葉沉淵思索一下,冷冷道:“罷了,任他去吧。”

    左遷點頭附議。至此,阿吟消失無蹤,不知生死。修謬派出的殺手趁黑縱火焚燒張家,躲避了幾日風頭,正想將消息傳遞到大理寺牢獄中,才發現修謬已經中毒身亡。他慌張逃出汴陵,在城門處被左遷擒獲,左遷將他押送到縣府受審,不著痕跡地處理掉了這樁兇案。

    謝開言似乎受到張家縱火案的驚嚇,情緒變得極不穩定。她不吃飯不喝水,無論是誰靠近,都一視同仁踢出去。葉沉淵留在冷香殿處理政事,聽她鬧得狠了,喚人將她帶過來,準備詢問一番。

    黑發雪顏的謝開言如同零落的梅花樹,直愣愣站在窗前,任花瓣一片一片沾染上鬢發,清淨得不含一絲人煙。侍從悄悄靠近,手裏舀著大幅繡紅芙蓉錦披,向她身上裹去。

    咚地一聲,謝開言翻窗逃逸,輕車熟路滾落草葉中。

    花雙蝶忍不住叫道:“哎喲我的太子妃,

    您可要小心點。”

    整個太子府沒人敢強蠻對待謝開言,侍從也不例外。等他們趕到花園一看,謝開言已經走遠。梅瓣一路飄灑,她一路遊蕩流轉,分開枝葉拂花而過,紛紛揚揚撒了一場香風霧雨。

    沿著小溪朝上走,便來到偏僻的醫廬前。

    白袍天劫子聽到喧囂聲,開門一看,謝開言拖著一株長長的梅枝出現在眼前。

    “丫頭又在胡鬧了?”天劫子笑眯眯地說,“要吃糖丸嗎?”

    “糖……”謝開言的瞳色清亮了些。

    天劫子拉住她的手腕,拖著她的梅枝走進醫廬,倒了一盞花露,摻進四顆清香玉露丸,溫聲細語哄著她服下。一旦喝完解藥,她就沉沉睡去。

    伺藥小童細聲細氣地請出其他隨從:“大家都出去吧,醫廬見不得風。”

    眾人列為兩排,守候在醫廬外,等著謝開言醒過來。

    許久未見謝開言過殿侯審的葉沉淵放下筆,終究找了過來。花雙蝶細細稟明事宜,落在三步開外請示:“暖閣的窗子是否要封住?”

    葉沉淵停頓一下,道:“她就這點樂趣。”徑直走進醫廬,留下花雙蝶細細咀嚼話意。

    天劫子行禮,看著軟榻上昏睡不醒的謝開言,歎口氣:“殿下還想叫老夫蘀太子妃把把脈,沒想到太子妃自己尋了過來。”

    天劫子算是醫術中的最後一道屏障。

    前些時日,賈抱樸受命診治謝開言,卻被謝開言拖著滿園亂轉,花鋤、草葉、竹枝、水車受損程度不在話下。就連地底藏著的最後一盞雪甕花露,也被她翻了出來。她邊喝邊倒,將酒露糟蹋了幹淨。賈抱樸當下就變了臉色,再也顧不得尊卑階位,拂袖躲進木屋裏,哐當一聲關緊門,自此對她避讓三舍。

    惹惱大總管後,太醫跟著補上診斷之位,官帽及官服照常成為謝開言好奇的目標。因葉沉淵忙於政務,鮮少作陪一旁,謝開言十分喜愛太醫容貌,一見到他就伸手拉扯胡須眉毛,導致太醫也惶恐避讓。

    數次玩鬧下來,整個太子府都信服了謝開言已失去心智的傳聞。

    葉沉淵希望她早日清醒,方便舉行婚禮,考慮一番,請天劫子出廬診斷。天劫子因煉丹過度,精神氣色大不如以前,當即婉拒了旨令。

    謝開言渾渾噩噩自動尋來,解決了天劫子出行不便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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