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階山號稱九州第一山,實至名歸。重巒疊嶂,突峰兀石,無處可以攀越。遠觀不見峰尖,近看黛色深沉,甚至有鳥兒繞行,撲棱著翅膀撞在了山脊裏。

    謝開言目不能視,口不能求,隻能憑借雙手。風掠過,驚動鬆濤,她仔細聽了聽,從群山響壑的密集處入腳,踏上了尋求天梯的第一步。

    攀山的過程極為辛苦,她的身子單薄,曾被大風吹下來兩次。鬆針如刺,紮得後背生疼,她摸了摸,掃走尖葉,繼續不屈不撓地爬了上去。旁邊的枝葉散發出清藿氣,鬆鼠吱吱叫著,蓬鬆的尾巴擦過手背。她伸手去抓,連追帶趕,一腳踏空,險些墜入深澗。想是在危急時分,她爆發全身力氣,朝上攀升,竟然能輕飄飄地掠過幾丈。

    謝開言暗喜,試著提氣,合力一撲,真的發覺自己身輕如燕,幾乎能夠禦風而行。她摸摸手臂,察覺皮膚沒那麽冷了,才敢相信自己內力完全迴升,甚至是比以前更強。

    兩個時辰後,她爬上了天階山山頂,手指鮮血淋漓,發辮粘在臉龐,散著熱氣。她看不到衣衫破損的情況,勉力整理了襦衣與羅裙,立在懸崖旁,側耳傾聽。

    叮的一聲,下麵傳來棋子敲擊在石盤上的迴音,清脆果決。低坳處似乎無風,吹不動小小棋子的周身。一股清幽粉香氣淡淡襲來,飄渺孤落,如水上一點驚鴻。謝開言心道,好一個神仙去處。

    下棋者不看她,亦不問訊。她朝聲音處躬身施禮,以腹語說道:“晚輩謝開言求見天劫子。”

    天劫子便是天階山的主人,傳說中的世外道仙,謫居世間長達百年之久,是以沾染了一些凡夫俗子的脾氣,比如倨傲與挑剔。

    謝開言久不聞迴聲,拾起腳邊石子,袖手一彈,精準地朝著香氣來源處撲去。窸窸窣窣花葉飄落,撒了棋者一身。他彈跳起來,嚷道:“好邪氣的娃娃!敢拂了老朽的棋局!”

    謝開言聽他聲音蒼越,激起腹中真氣迴蕩,便知找對了人,態度愈加謙恭。

    天劫子甩甩袖子,道:“免禮免禮,老朽不吃這一套!”

    謝開言直起腰身靜立。

    天劫子道:“娃娃雙手沾血,可是殺過人?”

    謝開言搖頭。

    天劫子再哼:“就算上得了天階山,老朽也決不醫治屠子。”

    謝開言不語,他冷冷道:“娃娃身上有戾氣,看著不討喜。”

    謝開言隻得垂下手,讓鮮血順著指

    尖滴下,運氣於胸,道:“晚輩曾在路中遇過兩次暗殺,但並未有意傷人性命。唯獨使了兩次‘移花接木’,也是緩解對方攻勢,未料對手功力淺薄,使刀劍箭矢失去準頭,紮進了同伴的身體裏。是以前輩看到的鮮血與殺氣,真的不是晚輩存心積存,實是無奈之舉。”

    其實這種說辭隻能聽信一半,她出手時,因圍堵殺手過多,她也盡朝密集處散掌,掌風裏自帶寒霧,擊在人身,痛上半晌,少不得有熬不過去的人。但是每次獵殺開始之時,她一定要對準首領發動伏擊,有效遏製隊列的氣勢,所以說,箭衛中的鐵箭手、黑衣衛中的隊長,都成了這種領罪羊,死的也是他們。

    至於天劫子信不信,還得取決於謝開言的麵相。

    長期冰封雪裹,她的血液冷得發寒,傷痕透出紫色。兩頰雪清,僵硬如鐵,偶爾想笑一笑表示親善,無奈嘴角牽動半天,肌膚卻不聽使喚。數次下來,她接受了這種缺陷,隻能抿住嘴,以尖瘦的下巴蒼白的半臉,展現了她的溫文可欺。

    天劫子靜默半晌,突然道:“娃娃走近點,讓老朽好好瞧瞧。”謝開言依言走近,他看了會,才開口說道:“原來是你。”

    謝開言忙運氣,好奇問道:“前輩可是認識晚輩?”

    “十年前老朽曾見過你。”

    “在哪裏?”

    天劫子沉寂一刻,突然甩了袖子,冷冷一哼:“那些前塵往事,不提也罷!”言語之中,多有不屑。謝開言碰了個軟釘子,抬袖摸摸臉龐,坐了下來,剛好處在棋盤對首。

    石桌石凳冰涼刺骨,她也感覺不到,正在用手指摸索棋子走向,耳邊傳來天劫子不耐的聲音:“女娃娃別亂摸,再打亂棋局,老朽砍掉你的手。”

    謝開言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在棋路裏繞來繞去,罔顧主人責難。啪的一聲,天劫子揮開她的手腕,最終說了實話:“這是一局‘殘珍’,古棋譜才有記載。每逢半年,卓王孫上山布置棋局,待老朽破解。老朽虛度百年光陰,棋友換了三代,沒碰到像他這麽厲害的。這局棋讓老朽參研五月還得不到一絲破綻……”說著,他站起身,搖著頭走向石屋內,獨自撇下了曆經千辛萬苦爬上山頂的客人。

    謝開言斂袖而坐,夜風掠過衣襟,撲撒幾朵花瓣,幽幽淡淡,仿似開啟了湖光春|色。她隻覺鼻腔生津,麵頰和暖,一動不動地坐在石凳上,等待著拂曉天開。

    第二日,天劫子走出屋,對她說道:“娃娃好耐性。”卻

    不知,她蒙著眼睛,已經神遊太虛,將心中萬境曆練了一遍。可能是她的安靜對上了天劫子的脾性,他話不多說,取來藥杵藥罐,鼓搗一刻,替她敷上了清涼藥膏。

    兩天後,謝開言雙目重見光明,看清了所處光景。天劫子安置了一方棋桌在山坳,點綴一株孤杏,疏落顯出風情。山坳背風,麵臨深淵,右手開鑿一條淺顯石道,僅能踏腳,延伸至山頂。山頂一側有巨石擁簇,另一側青鬆掃簷,夾著中間的角耳石房,倒也落得齊整。不遠處兩座石屋與耳房遙相唿應,形成掎角之勢。

    天劫子催促謝開言下山,謝開言卻坐在石桌旁,對著殘珍棋局凝思苦想。如果微風卷下花瓣,她還會抬頭望著秀頎的杏花樹,麵色帶了些恍惚。

    天劫子終於好奇地問:“小娃娃怎麽了?”

    山坳孤植一株十年老杏,肌細骨冰,團雪映紅,妖嬈自生,澹然漠漠。它的枝椏伸出崖外,迎風扶搖,輕撒一袖粉薄。花瓣繽紛如雨,點點卸在謝開言發間、肩頭、懷中,宛若點染了春意。

    謝開言以指蘸水,在桌麵書寫:“杏花春雨,年華老去——這種場景我以前見過。”

    天劫子挑著白眉毛問:“在哪裏?”

    謝開言搖頭,以示不記得了,摸了摸特製玉石刻成的棋子,手心裏感到涼爽。她掏出一直把玩的玉佩,兩相比對,赫然發現質地竟是不差多少。天劫子也看出了蹊蹺,湊過來說:“娃娃福氣不小哇,有這麽一塊能解百毒的‘寒蟬玉’。老頭子的棋子就是你這玉的邊角廢料磨成的,也能做到落音沉穩,敲聲清脆,你想想,從胚心琢出的寒玉,該是有多大好處啊?”

    謝開言不禁多瞧了玉佩兩眼。天劫子伸手過來拿,她連忙收好了,引得他伸長脖子看半天,哼了句:“小氣!”

    玉佩是千古寶玉,含在口中可解百毒。那麽自冰棺中帶出的短笛與金環呢?謝開言心念一動,不禁對其餘兩物多有眷顧。剛從袖口取出短笛,天劫子卷過白袖,一陣風地刮走了她的東西。過了一會,叮當一聲,他完壁歸還,吹著胡子說道:“我還以為丫頭隨身所帶的東西都是寶物,沒想到這個隻是凡品。”謝開言執起短笛看了看,察覺不假,隨手又收了進去。

    腳踝處的金環決計不能拿出來了,她暗想。好在用布帛纏住,走動之時,不會發出聲音。

    天劫子坐在對首仍在追問:“還有什麽嗎?”

    謝開言搖頭。

    天劫子拍拍石桌,

    道:“怎麽這樣小氣!”

    謝開言沉默麵容對著他。他又說:“誰給了你寒玉?替老頭子也去求得一塊如何?”

    寒蟬玉溫潤美澤,屬世之珍品。每次握在手心,一脈涼沁蔓延進血液,像是貧瘠田園偶遇甘霖。謝開言執有掌中玉,無異於黑暗裏有了光明,越琢,越是遂意。她也曾想過,送她雪藏冰川的人替她換了衣裝,塞進這塊玉,但是,她能繼續想下去嗎?

    往事模糊如雲煙,當斷即斷。

    謝開言沉心想了想,以指書寫道:“晚輩心中時常混沌一片,大多記不清以前的事情。晚輩此次上山,希求前輩能解晚輩苦痛,化去晚輩身上所中之毒。至於寒蟬玉,本就是晚輩進奉給前輩的禮物。”

    書寫完,她從布褡裏摸出平時備好的錦盒,將光澤鮮潤的寒蟬玉擺正,雙手遞交給天劫子。

    天劫子愛物成癡,也不推卻,一手接過塞入袖囊,再瞪著眼睛問:“小娃娃有什麽苦痛?中了什麽毒?”

    謝開言連忙細致講述了心痛之由,無論悲、喜、嗔、怨,每當牽起情緒變化時,全身上下如置火爐,血脈遊走全身,遍生疼痛,但過了一會,一股陰寒氣息湧上,抵製了烈焰,將她再次放進冰窟曆練一遍。兩重折磨下,她的神智幾乎消散幹淨。

    天劫子拈著胡須沉吟:“娃娃這種病,老頭子也不是第一次聽說。按照往例,你這是身兼烈息寒瘴兩重侵襲,似乎是地僻荒遠的‘沙毒’與‘桃花障’。”

    謝開言抬起眼睛,墨玉瞳仁煥發流離光彩。聽名目,已和花雙蝶的告誡一致,這座天階山,她當真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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