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許久,涼透骨的寒冷侵入血脈,身著錦服的青年公子咳嗽了起來。一兩點血花噴濺到冰牆上,融化不了,成了一道淚水滑下。他還在一掌掌地擊打著,似乎感受不到腳下更激烈的斷裂聲,冰塊碰撞聲,那麽專心。“你怎麽不說話啊,謝一?你聽了這個消息,心裏是怎樣想的?”

    可是冰牆裏的人垂視腳底,形無所覺。

    他慘笑:“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公主一旦嫁過去,就等於我們理國自願臣服在葉沉淵腳下……”

    不光是他在慘笑,整個雪川都在陪著他唿號。倘若有理國人來到此地見著這番光景,怎麽也不會相信,平素溫文爾雅的“無憂公子”,會在這裏無聲哭笑。

    人道聶宰輔的公子聶無憂“接物待人如春陽之溫,聲言笑貌如時雨之潤”,這麽光風霽月、寬和溫純的人,是不應該有任何憂愁的,因此推崇起來,都喚他為無憂公子。

    此時,冠名為無憂的聶家公子麵臨雪川獨自神傷,仿似要擊碎冰牆,喚醒謝一破冰而出。他不能不悲傷,因為南翎亡國了,僅剩的兩位皇子敗走中原,且戰且退,眼看著要進入北理國;理國作為他的故土,情勢也是岌岌可危,華朝鐵騎一旦北上,很有可能導致理國分崩離析,重蹈南翎舊轍。

    他的國君心存畏懼,將國內第一公主李若水送與葉沉淵做側妃,用聯姻計策來緩解華朝虎視北理的壓力,他不甘願退避,力主父親上書議政,唿籲北理民眾上下一心共同禦敵,卻落得“官階連降三級,巡查邊疆”的懲治,父親也因此氣急攻心抱病而亡。

    父親逝去,聶府也就沒落了。但他的主戰願望還存留著,他積極奔走,無盟軍支援。苦苦支撐一陣後,他猛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謝一,十年前曾戰勝過葉沉淵的謝一。她的名字淹沒在曆史塵煙裏,逐漸被人忘記。但是他想,隻要她還活著,聯盟之約就有希望。經過多方打聽,在獵戶中尋訪消息,他終於知道了,她在這裏。

    風雪在怒吼著,地底崩塌的力道越來越大,搖晃著整座冰山,眼看頃刻就要將它撕裂。

    “公子!公子請放手!這裏快被炸開了,請隨屬下避一避!”

    遠處平坦的冰麵上跑來兩道藍衣人影,均是一樣裝扮,腳底還有些打滑。他們衝到聶無憂身後,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向後拖拉。

    但他們的公子還在執著地捶打著,風雪聲卷進他的嗓音,嗚咽了一些顫抖。“我不甘心將理國拱

    手交給葉沉淵……謝一,倘若你還有知覺,就出來幫幫我……”雪花飄落在他頭上、眉峰、肩膀,將他裝扮成一個白色的雕塑。那兩名下屬急了,齊齊跪在顫動的冰地上,大聲道:“公子,你就是不掛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聶宰輔想一想啊,倘若宰輔知道你這樣糟蹋自己,他一定不會含笑九泉的!”

    聶無憂轉頭,嘴角泅著一團血水,索然道:“我知道。隻是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他退後兩步,隨著碎裂的冰川搖晃著身形,伸出的手指卻無比堅定地指著那道冰牆。“這個人,一定要放出來。”

    一名下屬惶然道:“稟公子,我們依照你的吩咐,在外圍挖了條隧道延伸進冰牆底,放下了攢積五月的火藥,這才能撼動千年成形的冰川。腳底的冰既然裂了,相信過了不久,謝姑娘就能從牆裏出來了。”

    聶無憂目視巋然不動的冰牆,冷然道:“我要親眼看著她醒過來。”

    兩名下屬忽然左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手架住聶無憂腋下,齊齊運氣一拉,將他帶離了險象環生的裂川前。聶無憂沉臉欲喚,大蓬白雪撲麵而來,遮斷了他的話語。與此同時,巨大的斷裂聲轟然響起,像是盤古開天辟地,硬生生將堅硬的冰峰一劈為二,使得中間的裹牆無聲分開,露出了謝一澆灌著冰雪的棺槨來。

    “謝一!”聶無憂縱聲疾唿,怎奈架住他的屬下是個中好手,才一眨眼功夫,就將他拖得遠離了冰川。

    原本如同一麵地鏡的冰川急速裂開,火藥的爆炸聲悶在地底,震碎了一些骨刺,尖銳地凸了出來。彈子般的聲響連綿躍起,帶動幾處裂縫越扯越大,這個時候,竟然從縫隙下傳來清晰的流水聲。

    而謝一那道銀白色的棺槨直接墜入縫隙中,咚地一下濺迴聲響。

    聶無憂的麵色變得比雪湖還白。左邊的下屬遲疑地說:“糟了,公子,這冰川底還連著地下海,謝姑娘的棺槨掉下去,怕是要被水流衝走!”

    火藥的威力不容小覷,滾蕩的流水聲能證實這一點。頃刻間,銀白色的棺槨已經不見了。

    聶無憂掙脫下屬的鉗製,拉攏了裘衣,急聲道:“趕快去找!”

    下屬仍在遲疑:“去哪裏找?”

    聶無憂當先朝著煉淵東方走去,道:“順水流的方向找到匯集處,就能看到她了。”

    冰川地形較高,由西至東走向,諸多水流在地底蜿蜒奔騰,最終會匯集到一處——延澤內陸海。聶無憂

    帶著兩名下屬,扣韁疾馳,一個時辰後趕到了延澤的源頭。

    清霧繚繞杉叢,藍天倒映海麵,三色澄碧,和風陣陣。海畔風景怡人,卻唯獨沒有駐足觀賞者。這裏的煦溫與煉淵的寒冷截然不同,縱使走在嶙峋山石上,亦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輕暖。

    潮濕、白沙、斷壁,沒有一絲人煙。

    兩名下屬縱馬踏上沙石連接的山道,正待搜尋謝一蹤跡。

    聶無憂麵海而立,深深地歎了口氣,道:“不用找了,她已經走了。”

    延澤三麵環山,隻有一個出口,就是那方逐漸變寬的山道,從黃褚色的沙麵上清淺走來兩道腳印,經陽光拂照,已經形成極輕極輕的泥塑痕跡,聶無憂需要蹲□仔細查看,才能尋得到一兩點端倪。

    下屬湊過來探了探,道:“這位謝姑娘看著功力不弱,如果不是海水撲上沙石裏,她走過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腳印。”

    聶無憂聞言點頭,第一次在唇邊綻開了微笑,如同料峭春寒過去,新花初乍,端的是和穆風輕。然而笑容未落下嘴角,他想起了什麽,卻又蹙眉不語。

    屬下瞧著聶無憂眉峰上慢慢聚集的輕愁,納悶道:“公子怎麽了?可是發現了不妥的事情?”

    聶無憂當即站起身,牽過馬匹,縱身上馬,朗聲道:“必須快些離開這個地方。”

    屬下麵露不解之色,依言拉起馬韁。

    聶無憂淡淡道:“葉沉淵花費力氣將謝一困在煉淵,不可能沒有留下衛士守護在川外。我們鬧出這麽大動靜,遠在汴陵的他接到傳訊,不出兩天便會知曉一切。依他性子,一定會派出暗衛追殺我們,所以說,我們還有兩天期限逃命,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屬下連忙讓出道路,懇請聶無憂先行。聶無憂策馬奔馳一陣,冠束下的黑發迎風拂起,散開成一灣岑岑殘影,無論怎麽迎著陽光,他的麵容都帶了些陰翳,隻是馳騁到最後,他似乎想開了,輕輕地笑了起來。

    “隻要放出了謝一,葉沉淵必定有所牽製,我也不虛此行。”

    煉淵位於華朝北部,麵臨理國疆域,僅一山一郡之隔。驚天動地的爆裂聲不斷傳來,改變了冰川底地形,使凝滯的水流開始覺醒,奔騰走向延澤。落腳在百裏外的山村都能感受到地底的轟鳴,一些獵戶架起雪車,吆喝著獵狗跑快點,不出半個時辰就看到了斷裂地帶。領頭的隊長當即停下車,從暖箱內取出一隻耐寒的白雁,在它腳下綁上一道密封的布

    帛,振臂一甩,送著它飛向高空。

    白雁初遇寒風,翅膀幾欲折損。它艱難地掠翅低飛,適應環境後,頭也不迴奔向溫暖的南方。飛過冰地丘陵,飛過連綿高山,飛過壘田軍營,終於在寧州邊境降落,驛館通譯將它抱起,解下腳底布帛,轉換到另外一隻通體純色的一羽白鴿上,再鳴哨將白鴿送了出去。

    白鴿翼羽尖削柔軟,順風振翅,飛行速度極快。第二日申時,它已經趕到錦州都城汴陵,直接飛入巍峨宏大的太子府。

    汴陵太子府不在禁城內,府製已逾皇宮。宮闕千間、殿宇連綿、鬥拱飛簷、獸脊鱗次,外觀驕橫跋扈,儼然直指紫薇天外;高城深樓、亭台水榭、秀苑奇林、良木佳石,內中各具千秋,岑寂書寫威嚴氣象。宮娥侍從低頭疾走,對滑翔而過的白鴿視而不見。

    鴿子飛過白玉築基的重簷廡殿,停駐在垂藤紫花架上,低頭梳理羽毛。

    一道水紅襖裙身影靜悄悄走近,手持羽扇,靈巧地撲了下去。遠處傳來一道清亮而又壓抑了力道的聲音,正急急喚著:“公主!萬萬不可!這是太子殿下的信鴿!”

    鴿子受驚振翅飛走,那道嬌俏身影也隨之轉過來,跺了跺腳。“容娘,你做什麽那樣大聲!嚇走了鴿子,我怎麽見著殿下嘛!”

    說話的少女撅起嘴,頭戴銀貂壓花小帽,撒落下星點流蘇,輕輕晃蕩在豔麗容顏之旁,當真襯出花朵一般的年紀。身上的衣飾鑲金嵌玉,是北理特有的樣式。單看她內罩的窄袖短襦,質地考究,雪白如霧,即知出處不凡。

    她揚起羽扇,不斷擊打腳邊高株大麗花,揚聲道:“容娘你太壞了!我不依你!”

    冠名為容娘的女子大約三十多歲,姿容清麗,此時抿嘴而笑,拉著少女的袖子,細細地說:“唉喲我的公主,這都什麽時辰了,你怎麽還沒換禮服?再過一個時辰,公主在正殿上便能見著殿下了,那時行過升拜之禮,成了太子嬪妃,公主還愁什麽見不到殿下聖麵?”

    一席話說得理國公主李若水低下頭,俏臉生輝,壓下枝傍花叢,無需向胭脂麗菊借淡紅。

    作者有話要說:李若水有三寶:蘿莉、眼淚、易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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