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縱馬趟過半尺深的水匆匆趕到一座大宅院前。


    門口幾個家丁修補著沙土布袋堆成的屏障防止洪水流入院子裏,看見來人忙吆喝:“來者何人?下馬步行,別撞壞了這壟。”


    “殿前司統製高師旦來拜訪童樞密。”來人臉有慍色卻是極為克製。


    “原來是高統製,先不必下馬,我進去稟明樞相再來迴話。”家丁甩甩手,轉身進了裏邊。


    高統製在外麵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也沒見那人迴來,有些氣急:“勞煩再去問問。”


    家丁們本來有些不屑,但礙著這殿前司的名頭,懶洋洋走出一個:“高統製有所不知,昨夜我家樞相宴請了幾位將軍過來,怕這麽早還未得起,我們這些下人不敢叨擾。”


    高統領有些繃不住了:“我兄弟隨樞相清剿梁山賊寇,戰死沙場如今連個名分也沒有,是何道理!”


    “我說一句公道話,高統領,恁兄弟要名分去兵部有司啊,來找我家樞相是何道理?”


    “要不是……”


    “高統領,慢待了,我家樞相剛剛起身,得知高統領來訪讓我馬上來迎。”先前進去的家丁看門口吵了起來趕忙出來。


    高師旦下馬趟水翻過壟,進了大門由家丁領著進去,沒走多久又換一個家丁,過了兩道門直往偏廳去,高師旦落了座,丫鬟奉上茶,就隻留他一個人等,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童樞密渾厚的聲音才傳進來:“高統領來訪怠慢了,昨夜貪杯未得清醒。”


    “童樞相,若非大事不敢討擾。”高師旦起身行禮。


    童貫微微低了低頭,算是還禮了,直奔主位坐下,丫鬟上齊茶水點心,童貫眯著雙眼才開口道:“高統領為花石綱奔波,今日何事到訪啊?”


    高師旦也不囉嗦:“我妻弟隨樞相征討梁山賊寇,不幸戰死,怎的到了有司就成了病亡?”


    “董耘這事你說罷”童貫沒有轉移視線,向一旁立侍的董耘發問道。


    高師旦這才發現隨童貫進來這書生打扮之人。


    “高統領,恁妻弟的事兒還是樞相大人給壓下來的。”


    “此話怎講?”


    “恁妻弟帶人清剿梁山潰兵,著了道兒,自個兒逃了,路上跌破些皮肉,念著是自己人沒有追究,放到後軍去了,在路過淄州時,搶了幾個民女,害了些病,就這麽走了。”


    “啊呸,哪個醃臢編的謠言,我兄弟家裏十幾房小妾,會跑到京東強搶民女?”高師旦不敢對童貫怎麽樣,可是這書生,罵了也白罵,但又不明著罵,罵的是“造謠”那人。


    “高統領息怒,此事不假,樞相本來是想給個為國戰死,奈何軍中有些反對的聲音……”


    “童樞相,恁帶著眾位將軍全須全尾的迴來了,我兄弟戰死前線卻得這麽個結果……”高師旦有些氣急,這個妻弟這麽討人歡喜,幫他打點著幾家店鋪的生意,他的幾房小妾都養在妻弟那裏,這次想著讓兄弟混個軍功撈些油水,沒想到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這病亡和戰死差別可大了去了,自己婆娘鬧得歡,自己又去了這麽一可心人兒,能不氣嘛!


    董耘心道:這就有些胡攪蠻纏了,這姓高的吃錯藥了找樞相大人興師問罪?死了一個妻弟而已,難道是有人……


    “好罷,我知會有司一聲,看能否有個蔭補。”童貫伸手止住了高師旦再言。


    “那就多謝樞相了,一定要還我兄弟個公道。”高師旦見童貫開了口,也不多言轉身告辭。


    董耘望著高師旦離去的背影:“樞相,那人是還有不忿?”


    “這個,不是那人的手下,卻是裏頭那位的意思。”童貫抿著茶水,不用怎麽動腦筋,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被理清。


    “裏頭那位?哦,他的好處也不是從這綱裏出啊,怎麽會記恨上樞相?”


    “哼,就算我提請聖上備軍花費些錢糧,他又怎麽會少的了多少肉?你別忘了,那人還有個假兒子。”


    “那人剛升了少宰,就敢這麽張揚?”董耘聽了童貫的話也是一愣,沒想到拐彎抹角居然能繞到那人身上。


    “武子啊,這就是我不放你的原因,這朝堂上的爭鬥,你中了一箭都不知道是誰射來的!這人如今正討天子歡喜,你看罷,用不了多久,老家夥也要下去。這事,讓楊去探探風聲。”


    “好,我這就去準備。”董耘施禮告退。


    ……


    第二天,出了個轟動京城的大案——殿前司禁軍統領高師旦當街橫死。


    一個大活人,騎著馬走過鬧市,就這麽突然栽下馬來過去了。周遭的人趕緊找來郎中又是掐人中,又是打臉一點反應也沒有,等到上級趕來人早都涼了。


    這還了得!堂堂大宋京都,禁軍的高級將領就這麽死了?趕快叫仵作檢查有沒有傷口,有沒有中毒?另外再查他生前去過哪裏,見過誰?很快結果就出來了,有百姓稱見高統領從童樞相府裏出來的,路上也沒遇見旁的人,到了這裏就墜馬死了。


    童樞相府……主事的不敢自專,報了上級都指揮使,事關重大第一時間報給了裏麵那位,然後才報給徽宗皇帝趙佶——有個禁軍的統領從童樞密的府上出來後死了,死因不明仵作還在查。


    事情太蹊蹺,京城百姓們就發揮想象力把這個故事盡量編的圓滿些,童貫在百姓們的眼中就是當代的武神一樣光輝,所以挺童樞密派的版本是這樣的:高師旦妻弟為非作歹被人殺了,童樞密為公不予撫恤,高師旦懷恨在心上門討厭說法被童樞密嚴詞拒絕,出府後高師旦氣急攻心身亡,所以呀這事跟童樞相一點關係沒有!至於反童貫派的就有意思了,卻是士大夫階層,他們一貫反對武將專權,而且這個武將還是個閹人,現在坐著西府首相的位置讓這幫人臉往哪裏擺?於是反童貫版本是這樣:童貫徇私舞弊貪贓枉法被高師旦的妻弟抓住把柄,童貫暗害之,高師旦得知真相找童貫討厭說法,童貫不承認早在茶水中下毒,高師旦喝的多了沒到家就死了,所以高師旦的死一定有關係,沒有關係也要創造關係!後來發酵的版本太多了,負責此事的開封府不得不公布高師旦沒有中毒,也沒有傷口,挺童派一片歡唿,此人肯定是作惡多端被老天爺收去了!


    民間吵鬧不說,朝堂之上也是夠亂了,京城發這麽大水還了得?趙佶命林靈素作法退水,沒想到被義憤的河工打了迴來,這下算是炸了馬蜂窩,眾多大臣開始參林靈素,蔡首相也是借勢而起,一把推倒了林的聖壇,趙佶無奈貶了林靈素,這事餘波未平,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幹脆根本不發聲了,由他們鬧去,這事直在朝堂上爭論了半月之久,童樞密以不變應萬變,直到後來內宮中也出現了議論童貫的聲音:童樞密作為大宋軍權最大的武裝太監,權力太大了,不可不防!趙佶沉默了,童貫剛剛平定聲勢浩大的梁山賊寇,屁股還沒坐熱,接二連三就有出事指向他,明裏暗裏影響著趙佶的判斷,後來不得不召見了一次童樞密,當然還有貼心仆從王黼。


    君臣二人閑聊幾句,童貫照例表了忠心,其實最近西夏那邊鬧的歡,本來童貫是要迴西北的,沒想到王慶的事後續處理耽擱了幾天,又開始下暴雨沒法開拔,然後又攤上高師旦猝死這事,身後的事兒料理不幹淨,童貫是說什麽也不敢冒然離京的。趙佶對童貫的表現很滿意,囑咐幾句便讓他下去了。


    “王卿,你覺得童相如何?”送走了童貫,趙佶讓王黼先說看法。


    “童樞相為國盡忠,不免有些人不滿意。”王黼知道,想要坐山觀虎鬥,先要把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隱藏好。


    “哦?此話怎講?”趙佶疑道。


    “聖上英明怎會看不透這大勝之後有人借機安插親信,聖上不說,有些臣子還真以為蒙蔽了聖聰。”這句就是一語雙關了,把趙佶往深處帶。


    這就是赤裸裸的攻擊了,不過趙佶不接話,趙佶的手段就是臣子們互相掣肘,誰也別想做大,想借這事陷害國家忠良?西北的事兒還不是童樞密一力維持?哼,“自從高卿走後,這禁軍沒了管束太過散漫了,堂堂的殿前司禁軍統領沒事跑到樞密使家裏,這成何體統?”趙佶道出了根本,殿前司跟樞密院就是為了分軍權,你一個禁軍統領除了前線作戰,有事沒事都不能往童樞密那裏跑!


    “陛下聖明。”王黼一看沒戲了,這趙佶是保定童貫了,就坡下驢了。


    “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查出此人受何人指使。”趙佶擺擺手,王黼施禮就要退下。


    “慢著。”


    “陛下還有何事?”


    “今晚隨朕微服。”


    “陛下,城中水患未除,不宜出行啊。”王黼懇切道。


    “多加派人手清除水患,好了,你下去罷。”趙佶不悅得一擺手,王黼施禮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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