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難為小慈了,一個女子,在這軍營,救死扶傷―――”

    他迴過頭,見裴琰麵色陰沉,忙喚道:“相爺。”

    裴琰出了一口粗氣,眼神掠過一邊木柱上懸掛著的滿是箭洞的血衣,又黯然神傷。

    崔亮心中暗歎,道:“相爺,人死不能複生,您這樣日日對著這血衣,徒然傷身,對傷勢恢複不利啊。”

    裴琰微微搖頭,低聲道:“子明,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要替安澄、替長風騎死去的弟兄報這血海深仇。”

    崔亮勸道:“仇得報,但還是讓安澄早日入土為安吧,他的靈柩,也停了數日了。”

    裴琰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輕聲道:“是,得讓他入土為安了。”

    他喚了聲,長風衛安潞進來。裴琰沉默許久,方才最後下定決心,平靜道:“今日酉時,為安澄舉行葬禮,讓長風衛的弟兄們,都參加吧。”

    江慈渾身酸痛,將藥倒入藥罐內,向淩軍醫道:“淩軍醫,我送藥去了。”

    淩軍醫並不抬頭:“送完藥,迴去歇歇吧,瞧你那臉色,你若倒下,咱們人手更不足了。”

    江慈走至衛昭帳前,光明司衛宗晟挑起帳簾。衛昭正坐於椅中,執筆寫著密報,抬頭看了看她,也不說話。

    江慈待他寫完,將藥奉上,衛昭聞了聞,江慈忙道:“今天加了點別的藥,沒那麽苦了。”

    衛昭一口喝下,仍是眉頭輕皺:“我看倒比昨日還苦些。”

    江慈不服:“怎麽會?我明明問過淩軍醫才加的。”忽看清衛昭唇角微挑,眼神有幾分戲謔之意,她劈手奪過藥罐,嗔道:“我看,是三爺舌頭失靈了,分不出什麽是苦,什麽是甜!”

    衛昭看著她唇邊若隱若現的酒窩,有些失神,旋即急速低頭,將密報慢慢折起,冷聲道:“軍營之中,叫我衛大人。”

    江慈笑道:“是,衛大人。”她打開藥箱,道:“衛大人,得換藥了。”

    衛昭輕“嗯”一聲,江慈在他身邊蹲下,輕輕將他的素袍撩起,又輕柔地將內裏白綢褲卷至大腿上方。

    衛昭握著密報,坐於椅中,一動不動,任江慈敷藥纏帶,唿吸聲也放得極低。

    江慈將草藥敷好,纏上紗帶,覺有些手癢,終忍不住道:“衛大人,我想替您針灸,可能會好得快些。”

    衛昭仍是輕“嗯”一聲,江慈笑道:“您得躺下。”

    衛昭還是輕“嗯”一聲,在席上躺下,順手拿起枕邊的一本書。

    江慈蹲下,在他大腿數個穴位處紮下銀針。當她在“陽陵泉”紮下一針,她溫熱的鼻息撲至衛昭腿上,衛昭右腿微微一顫,江慈忙道:“疼嗎?”

    衛昭隻是翻著書頁,並不迴答。江慈細心看了看,見穴位並未認錯,放下心來,低著頭,柔聲道:“三爺,以後,對陣殺敵,您好歹先穿上甲胄。”

    衛昭視線凝在書頁上,卻看不清那上麵的字,腿部,麻麻癢癢的感覺傳來,直傳至心底深處。帳內,一片靜默,隻聽見江慈細細的唿吸聲。

    過得一刻,江慈將銀針一一取下,又替衛昭將褲子放下,白袍理好,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好了,這可是我第一次給人針灸,多謝衛大人賞麵。”微笑著出帳而去。

    衛昭凝望著帳門,唇邊漸露一抹笑意,良久,視線自帳門收迴,掃過那份密報,笑容又慢慢消失。

    他慢慢拿起那份密報,在手中頓了頓,喚道:“宗晟!”

    夕陽殘照,鋪在河西渠上,反射著灼灼波光。

    田野間的荒草,也被晚霞鋪上了一層金色,暮風吹來,野草起伏,衣袂蕭蕭,平添幾分蒼涼。

    長風衛們均著甲胄戰袍,扶刀持劍,麵容肅穆中皆透著沉痛與傷感。裴琰身形挺直,立於土坑前,麵無表情,隻是手中的血衣灼得他渾身發燙,痛悔難言。

    寧劍瑜與陳安,一左一右,立於他身後,眼見黑色棺木抬來,齊齊上前扶住靈柩。

    悲壯的銅號聲響起,十六名長風衛將靈柩緩緩沉入土坑。靈柩入土,震動了一下,裴琰悚然一驚,大步向前,單膝跪落在黃土之中。

    甲胄擦響,長風衛們齊齊跪落,低下頭去。

    遠處,不知是誰,吹響了一曲竹笛,是南安府的民謠《遊子吟》。長風衛們多為南安府人氏,聽著這曲熟悉的民謠,想著曾朝夕相處的人不能再返故鄉,埋骨戰場,俱各悲痛難言,終有人輕聲嗚咽。

    裴琰難抑心中痛楚,血氣上湧,低咳數聲,寧劍瑜過來將他扶住。裴琰微微搖了搖頭,寧劍瑜默默退開數步。

    裴琰緩慢撒手,血衣在空中卷舞了一下,落於棺木之上。他猛然閉上雙眼,平靜道:“合土吧。”

    笛聲頓了頓,再起時,黃土“唦唦”,落向棺木。

    夕陽漸落,飛鳥在原野間掠過一道翼影,瞬間

    即逝。

    江慈迴帳睡了一會,待恢複了一點精神,便又到醫帳忙碌開來。

    田策帶著退下來的三萬人死傷慘重,若非安澄率那萬人抵死擋住桓軍,便要全軍覆沒。傷員擠滿了各個醫帳,江慈忙得團團轉。

    直至黃昏,江慈仍在給傷兵們換藥,崔亮忽在醫帳門口喚道:“江慈!”

    江慈應了一聲,手中仍在忙著。崔亮再喚聲,淩軍醫抬頭道:“你去吧,崔軍師肯定有要緊事。”

    江慈將手中紗布交給小天,鑽出帳外:“崔大哥,什麽事?”

    崔亮微笑道:“相爺找你有事,你隨我來。”

    江慈一愣,崔亮已轉身,她忙跟上。二人走入中軍大帳,見帳內空無一人,江慈轉頭看著崔亮,崔亮卻微微一笑,並不說話。過得一陣,一名約十六七歲的哨兵進來,行禮道:“軍師!”

    崔亮和聲道:“有沒有發現異常?”

    “報告軍師,暫時沒有。”

    “嗯。辛苦了。”崔亮指了指一邊:“喝口水吧,瞧你滿頭大汗。”

    哨兵受寵若驚,這幾日,長風騎在這位年輕軍師的統一調兵指揮下,方挫敗桓軍一次又一次的攻擊,而他層出不窮的防守手段也讓長風騎大開眼界,個個心中對他敬慕無比,軍師有命,自當遵從,握起茶杯“咕咚”灌下去,放下茶杯便倒在了地上。

    江慈看得更加迷糊,崔亮卻迅速除下哨兵的衣服,遞給江慈。江慈這才想到這名哨兵的身形和自己差不多,雖不明崔亮用意,卻也急忙穿上。

    崔亮將她軍帽壓低,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到我帳中等我。”

    崔亮再大聲道:“你把這個送到我帳中去。”又學著先前那哨兵的聲音含混應了聲“是!”。

    江慈抱著一大堆弓箭掩住麵容,走出中軍大帳,鎮定地走入不遠處崔亮的軍帳。不多時,崔亮過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掀開帳後一角,帶著江慈鑽進了緊挨著的陳安的帳篷。

    崔亮再帶著江慈從陳安帳篷後鑽出去,迅速穿過軍營,到達一處灌木林邊。他到灌木林後牽出兩匹馬,將馬韁交給江慈,江慈愣愣上馬,隨著崔亮向南疾馳。

    夕陽逐漸落下,二人一路向南,當夜色籠罩四野,崔亮在一處樹林邊勒住駿馬,躍下馬鞍。

    江慈跳下馬,崔亮從腰間取下一個小布囊,遞給江慈:“小慈,這裏麵是一些銀子,你拿上,騎著馬,快

    走吧。”

    江慈“啊”了聲,不知崔亮是何用意。崔亮心中暗歎,和聲道:“小慈,今天安澄下葬,相爺和長風衛都去參加葬禮,沒人監視你,咱們方才那般行事,已經無人跟蹤了。這是唯一逃走的機會,你快走吧!”

    江慈沉默,崔亮替她理了理軍帽:“你找個地方換了衣服,然後一直往南走,不要入京城,也千萬不要迴鄧家寨,再將這匹軍馬給放了,先找個地方躲一段時間。”

    江慈仰起頭,望著崔亮明亮的眼神,囁嚅道:“崔大哥,我不走,我還得替傷兵們―――”

    “傻姑娘,這軍營不是你呆的地方。”崔亮歎道:“我當日一力要求將你帶上戰場,就是怕你在相府遭人暗算,我隻有將你帶在身邊,再找機會放你走,現在是唯一的機會,你快走吧。”

    江慈依然沉默,沒有挪動腳步。崔亮一急,道:“小慈,寶林山每年三月,並無‘彩鈴花’盛開!”

    江慈想了片刻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倏然抬頭。崔亮又道:“小慈,我來問你,你的肩傷,沒迴相府之前,一直服的便是我開的藥方,是不是?”

    江慈張口結舌,崔亮拍了拍她的頭頂,歎道:“你放心吧,衛大人的真實身份,我雖猜到,但絕不會說出去的。”

    “崔大哥,你―――”

    崔亮索性在樹林邊的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身邊,江慈默默坐落。

    崔亮沉默片刻,遂將當日自己利用她意欲逃脫一事詳述,江慈聽罷,苦笑一聲:“原來相爺當日強留於我,竟是―――”

    崔亮眯眼望著夜空:“小慈,當日在相府,我曾利用過你,是我崔亮不對。現如今,你又知曉了相爺和蕭教主暗中進行的一切,性命堪憂。相爺現在是顧忌於我,暫時沒有取你性命,他雖答應過我,待你傷好便放你迴去,可我怕他當麵放人,背地卻派人殺你。我隻有找到這個機會,放你―――”

    江慈低垂著頭,輕聲道:“崔大哥,謝謝你。不過你放心,他們不會殺我。你也說了,相爺既要用你,肯定不會殺我的。”

    “可是小慈,我終有一天要離開這裏,你也不可能一輩子跟著我,我實是怕―――”

    江慈仍是搖了搖頭。

    “小慈,相爺這個人,我十分了解。你若是對他的大業造成了妨礙,他絕不會對你心慈手軟。何況,還有一個心狠手辣的蕭教主。小慈,聽我的,你還是走吧,不要再攪在這汪渾水之中

    了。”崔亮轉頭望著江慈。

    江慈還是不動,崔亮無奈,道:“要不這樣,你和崔大哥說說,去年離開京城後,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再幫你想想,要不要離開?”

    江慈心中翻江倒海,大半年來的委屈、隱忍、痛楚齊齊湧上,隻覺眼前這人如同自己的親兄長一般,他的身影便如替自己遮擋風雨的一座大山,終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崔亮知她積鬱良久,待她哭得一陣,運力拍上她的背部,江慈張嘴吐出一口鮮血,劇烈喘息後,心頭忽然輕鬆了許多。

    崔亮更是難過,輕拍著她的背心,柔聲道:“說吧,和崔大哥說說,說出來,你就心裏舒服了。”

    江慈眼中含淚,點了點頭,自長風山莊初遇衛昭,一路講來,直講到牛鼻山諸事,隻是略去了草廬那噩夢般的一夜。

    崔亮默默聽著,眼中憐惜之意愈發濃烈。良久,歎息一聲:“小慈,你真是受苦了。”

    江慈哽咽無言,崔亮仰望蒼穹,歎道:“我在平州時,也聽聞過月落諸事,未料到,他們竟是這般境地,難怪蕭教主會以稚童之身―――”

    江慈低低道:“崔大哥,三爺現在和相爺聯手行事,你既知曉,千萬別露出破綻,他們可能不會殺我,但我怕他們對你―――”

    崔亮微笑道:“我自有保命之法。再說,你崔大哥沒那麽笨,不會讓他們看出來的。倒是你,唉,我現在也相信,蕭教主不會殺你,但相爺他―――”

    江慈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相爺不會殺我,頂多就是派長風衛監視我,怕我泄密罷了。”

    崔亮沉吟半晌,望向江慈,話語漸轉嚴厲:“小慈,你若是還喚我一聲崔大哥,你今天就聽我的,快快離開這裏!”他一把將江慈拉起,拉至馬前,厲聲道:“上馬!”

    江慈從未見崔亮這般語氣和自己說過話,感動無言,默默上馬。崔亮仰望著她,輕聲道:“小慈,保重!”運力在馬臀上一拍,駿馬長嘶一聲,揚蹄而去。

    夜色中,江慈迴頭,大聲喚道:“崔大哥,您多保重!”

    夜風徐徐,拂過原野。

    崔亮立於原地,見那一人一騎消失在夜色之中,聽那蹄聲漸漸遠去,低歎一聲:“小慈,你多保重!”

    他默立良久,悵然轉身,卻也放下心頭大石,躍上駿馬,勁叱一聲,馬蹄翻飛,迴轉軍營。

    他微笑著走向中軍大帳,安潞

    迎了上來:“軍師,侯爺不在。”

    崔亮微笑道:“相爺有傷,你們也不勸著點。”

    安潞歎道:“安大哥下葬,侯爺傷心,誰敢多言?他讓我們先迴,一個人守在墳前,後來弟兄們再去找他,不見人影,不知去哪裏了。寧將軍說侯爺可能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崔亮點頭道:“也是,相爺胸中積鬱難解,一個人靜靜有好處。”

    他轉到中軍大帳後麵,將先前那名昏迷的哨兵悄悄拖入自己的帳中。又掛念著河西渠邊的防務,轉身向橋頭走去。剛走幾步,遙見江慈先前居住的小帳似有燭光,他輕“咦”一聲,默然片刻,拂了拂衣襟,走過去,輕輕撩開帳簾。

    燭光下,裴琰倏然迴頭,麵上閃過失望之色,轉而微笑道:“子明迴來得倒快。”

    崔亮也是微笑,走入帳中,環顧一下帳內,淡淡道:“小慈走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裴琰左肩傷口一陣疼痛,卻仍微笑道:“子明送小慈走,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我好送送她,畢竟在一起這麽久,也有些舍不得。”

    崔亮歎了口氣:“唉,她肩傷好了這麽久,本來早就要送她走的,我怕她有閃失,所以才拖到現在。本來要去向相爺辭行,小慈知道今天安澄下葬,說怕打擾相爺,讓我代她向相爺告罪。”

    裴琰勉強一笑:“何罪之有?我本來就答應子明,待她傷好,要送她迴去的。”

    崔亮笑道:“是啊,我也說讓相爺派人送她迴去,可小慈說現在前線缺人手,就不勞煩相爺了。”

    裴琰慢慢道:“她怎麽這麽客氣。”

    崔亮“啊”了聲,道:“相爺,您還是早些歇著吧,我得到前麵去。怕桓軍玩新花樣。”

    “有勞子明了。”裴琰笑容有些許僵硬。

    崔亮一笑,出帳而去。

    裴琰默立帳中,目光掠過地上的草席,慢慢俯身,拾起那本《素問》。書頁已被翻得有些折皺,他一頁一頁地翻著《素問》,氣血上湧,低咳數聲。

    九二、點滴在心

    巍巍京城,九闕皇宮。

    延暉殿中,關於“攤丁法”的爭議已進行了大半日。莊王的後背早已濕了一大塊,覺得自己就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自“攤丁法”實施以來,遭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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