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端起碗筷,也顧不上斯文禮麵,落筷如風。崔亮自是誇江慈廚藝了得,裴琰隻是看了她幾眼,並不說話。

    江慈坐於一旁,見二人吃得痛快,心裏高興,忍不住挾了一筷子菜放至崔亮碗中,笑道:“崔大哥多吃些,可別餓出病來,真想不到,你們當差的原來這麽可憐。”

    裴琰嗆了一下,江慈猶豫一瞬,還是幫他倒了杯茶。又奔了出去,不多時端著一個小碟子進來。

    崔亮見碟中的似是壇菜,夾了一筷嚐了,讚道:“味道真不錯,這是什麽?”

    “冬菜根。我去大廚房拿菜,見廚娘們扔在地上不要,就拿迴來了。”

    裴琰聽崔亮稱讚,已夾了一筷,正要送入口中,聽得江慈說是“冬菜根”,又放了下來。江慈冷冷道:“相爺身子嬌貴,吃慣了慎園的山珍海味,我本也不該留相爺在這西園子吃飯的。沒的讓相爺瞧不起我們山裏人的菜式。”

    崔亮忙道:“小慈錯了,相爺可不是身子嬌貴之人。當年成郡一戰,天寒地凍,相爺親帶一萬人誘敵,長風騎連續行軍兩日不見人煙,軍糧又沒跟上,相爺也是和將士們一道,茹血嚼草過來的。”

    裴琰見江慈仍冷著臉望著自己,終夾起碟中冬菜根送入口中,隻覺酸甜香脆,竟是從未吃過的美味,便又連吃了數筷,微笑道:“江姑娘改天教教我慎園的廚子,這菜倒是新鮮。”

    江慈得意一笑,不再說話。

    崔亮道:“小慈你也一起吃吧。”

    “我先前在廚房已吃過了。”

    裴琰本以為她是見自己在此,學了服侍人的規矩,待自己吃完後再吃,未料她竟還吃在了前頭,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江慈瞪迴他道:“我肚子餓了,有吃的難道不吃嗎?”

    裴琰礙著崔亮,沒再說什麽,轉瞬又想到別的事情上麵,待放下碗筷,這才驚覺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好胃口,桌上飯菜也被他和崔亮一掃而空。

    江慈將碗筷收拾走,又替二人斟上茶來。崔亮吹了吹浮在水麵上的茶葉,思忖片刻道:“相爺,使臣館失火一案,大有蹊蹺。”

    二十、秋霧海棠

    “子明請說。”

    崔亮理了理頭緒,道:“從火場痕跡來看,起火點是在馬槽,但燒得最旺的卻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結構與所用木材,還不及另幾處房屋那般容易過火。但大火從馬槽一路燒到正房,

    時間極短,逃生的人驚覺時,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沒。”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點了點頭:“從表麵看,起火原因似是馬槽的油燈打翻,燒著了草料,但從昨晚的風向和風勢來判斷,正房西北麵的大門縱是被大火吞沒,火勢也不可能瞬間便將正房的四個麵都圍住。若從其東南麵的小窗逃生,還是來得及的,金右郎大人為何未能及時逃出,大有疑問。”

    “使臣團的人說昨夜金右郎喝多了點酒,可能火起時他正處於醉臥狀態。”

    “那其餘喪生的五十餘人呢?據桓國人所述,昨夜使臣館的人都喝了點酒,可我詳細問過禮部負責給使臣館供應生活物資的小吏,他那裏都有詳細的清單。桓國人善飲,如要令五十餘人皆喝醉至無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壇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禮部並未供應過這麽多烈酒給使臣館。”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說,這些人並不是喝醉酒,隻怕是被人下了藥。”

    “酒應當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暈了,喝迷了。”

    “那為何還有十餘人未曾迷暈呢?”

    “總得留些人逃出來,而且最重要的,得讓那個雷副使逃出來鬧事才行。”

    裴琰冷笑道:“籌劃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還有最明顯的一點,所有的死者口腔裏都沒有煙塵,而真正被燒死的人,因為要掙紮唿救,嘴裏一定有大量的煙塵。這足以證明使館裏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後才被燒死的。”

    裴琰點了點頭:“這些都能證明是有人故意縱火,但現在隻是能證明有人縱火,比失火對我們更不利。到時桓國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勢會更糟糕,得找出真兇才行。”

    崔亮遲疑片刻,道:“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我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說無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數下,緩緩道:“我懷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屍首,並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驚,即刻平靜下來,眉頭微蹙:“這就很令人費解了。不管是哪方所為,隻要能將金右郎燒死在使臣館,便達到了攪亂局勢的目的,為何要費大力氣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屍身進來呢?”

    崔亮搖了搖頭:“這個就不得而知。據桓國人講,金右郎是前年從馬上跌落,摔斷了右足脛骨。他的馬夫在此次火災中得逃一命

    ,我詳細問了他,當年金右郎跌落下馬,右足挫於地麵,才將脛骨挫斷。那具屍身右足脛骨確曾斷裂過,但從斷裂的骨口來看,挫斷的可能性不大,倒象是被打斷的。”

    江慈收拾好廚房之物,邁入正房,見二人商議正事,便坐於一旁安靜聽著。聽到這處,忍不住插嘴道:“讓別人把真的使臣運走,還運了個被打斷過腿的屍身進去,這使臣館的防衛倒是稀鬆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讓人喚安澄進來。”

    江慈行到園門口,長風衛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後,並未進屋,坐於院中的石凳上,遠遠看著正屋之中全神貫注討論案情的二人。

    燈燭之下,裴琰眉頭微蹙,原本俊雅的麵容有些嚴肅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溫和的麵容也變得格外謹慎與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著二人,忽然覺得,這權相名臣,倒也與販夫走卒沒啥區別,都是營營碌碌,費心費力;這江湖與朝堂,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勾心鬥角,爭來奪去。

    一朵秋菊被風卷落,撲上江慈的裙裾,她將嫣紅的菊花輕輕拈起,輕聲道:“是風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來的,要怪,就怪這秋風吧。”

    她蹲下身,將菊花埋於泥土中,拍去手上泥土,輕聲道:“其實,你紅豔豔地開過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還能開出更豔的花來,再好不過了。好比人死後投胎,再世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嗚唿,大不了跟閻王老子求求情,說幾句拍馬屁的話,討他歡喜,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就是了。”

    她頓了頓,恨恨道:“隻是千萬別投在王侯將相之家,最好再迴到鄧家寨!”她抬起頭,望著星空,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師姐什麽時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過了!”

    安澄入園,從她身後經過,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見安澄進來,道:“你去查一下,城內可有失蹤人口,其中何人與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斷過右腿。還有,徹查一下這兩日京城進出的人員和車馬記錄。再馬上去與薑遠知會一聲,讓禁衛軍即刻起盤查進出京城的每一個人和每一輛馬車,發現可疑人物,一律攔下。”

    安澄應了聲是,正待轉身,裴琰又道:“慢著!”

    他再想了想,道:“薑遠有些讓人放不了心,禁衛軍那汪水隻怕也渾了。你派四個人,分別帶五十名長風衛,守住四個城門,給我盯緊

    了。再徹查一下城內出現的生麵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將金右郎運出去,從昨夜到今日,隻怕早已運出去了。”

    裴琰搖了搖頭:“我倒有種感覺,金右郎還在這京城之內。”

    待安澄離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斷腿這一點,還有沒有辦法證明那具死屍確實不是金右郎?”

    崔亮道:“一來得將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來詳細問話,二來,得再驗驗那具屍身才行。”

    “估計要多長時日?”

    “最好能給我三至五日的時間。”

    裴琰點了點頭:“好,刑部那邊也是五日後出驗勘結論。我估計桓國的人快馬加鞭,將火災消息傳迴國內,再派人日夜兼程趕過來,是二十天之後的事情。我們總要趕在這二十天內,先把金右郎並未身亡這件事給確實了,再找人,找真兇。”

    他站起身來:“金右郎屍身已入棺,要想再驗,我們得做一迴半夜君子。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兩個時辰,子時,我們再去驗屍。”

    “相爺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這麽辛勞,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崔亮點頭道。

    裴琰微笑道:“沒辦法,在其位,謀其事,食君俸祿,就得為君效命。我這輩子,是不可能象子明這般逍遙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將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從花叢中冒出頭來,笑靨如花:“相爺要走了?”

    裴琰望了望她,此時,皎潔的月光透過藤蘿架灑在她身上,她手上還拈著一朵海棠花,邊說話邊將海棠花瓣扯下往嘴裏送。

    裴琰眉頭一皺:“這個也可以吃得的嗎?你還真是什麽都敢吃。”

    江慈將海棠花往他麵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爺試試。”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隻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亂吃的。”

    江慈也不氣惱,笑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風與霜!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見閻王爺,今日也得將肚子填飽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過節,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實也一直用來入藥,小慈倒沒哄人。”

    裴琰轉身道:“子明,我子時再過來。”說著步向園門。耳中卻聽得身後傳來江慈與崔亮的對話。

    “崔大哥,子

    時還要出去嗎?”

    “是。”

    “這麽辛苦?”

    “事關兩國百姓,當然得辛苦些。”

    “那這樣說來,管著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豈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為王侯將相那麽好當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為什麽王爺、相爺啊,就象戲曲裏麵唱的一樣,穿個大蟒袍,出來踱幾個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象這樣―――”

    裴琰聽得好笑,在園門口立住腳步,迴過頭。隻見江慈與崔亮已步向屋內,她正仰頭向崔亮開心地笑著,雙眸閃亮,學著戲曲裏的袍帶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滿麵,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深秋的夜,西園內湧著薄薄的霧,氳氤縹緲,裴琰遠遠看著屋中暗黃的燭光,看著那二人邁入屋中,這才轉身出了西園。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致府第,裴琰本身又是個講究享樂之人,他居住的慎園,更是雕梁文磚,畫角飛簾,曲廊朱欄,流水壘石。

    慎園正屋後有一漢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後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時則由仆人和侍女們輪流將燒好的熱水抬來注入池內。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磚砌成,池邊種著各色時花綠草,陳設著錦椅繡榻,奢靡豪華到了極致。

    裴琰進園,吩咐一聲“沐浴”,侍女漱雲忙指揮近二十名侍女輪流將池子注滿熱水,往池中撒上各色鮮花及香熏幹花,在池邊擺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雲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看了她一眼,將身子浸入池中,閉目養神。溫熱與清香讓他緊繃了兩日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真氣在體內流轉,不多時便氣行九天數圈,頓覺神清氣爽,疲勞皆消。

    腳步聲輕響,漱雲在池邊跪落,柔聲道:“相爺連日辛勞,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睜雙眼,側頭看了漱雲一眼,隻見她雲髻半偏,眉畫新月,秋波流動,櫻唇凝笑,渾身的溫柔與婉轉。他轉迴頭,閉上眼,輕“嗯”了一聲。

    漱雲伸出雙手,替裴琰輕輕地按摩著雙肩。裴琰雙目微閉,唿吸悠長,似是極為舒坦,片刻後,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將漱雲拉入池中。

    水花四濺,漱雲驚唿一聲,裴琰已將她的輕紗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涼,緊接著後背一陣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邊。

    漱

    雲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後背是冰涼的白玉石,胸前卻是裴琰修長溫熱的手掌,她嬌柔一笑,也不說話,隻是脈脈地看著裴琰。

    裴琰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伸手取過池邊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撥弄琴弦一般,輕輕滑過她光潔的肌膚,讓她情不自禁的一陣顫栗,發出惹人憐惜的嬌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輕輕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來。

    漱雲心中歡喜,正待展開雙臂將他環住,卻被一股大力扼住雙手,猛然的闖入之後,是疾風暴雨般的壓迫與衝撞,讓她幾乎窒息和暈厥。背後的白玉石冰冷而堅硬,身前的人卻比那白玉石還要冰冷堅硬,讓她的心慢慢陷入絕望之中。

    那帶著點溫熱與清香、修長柔韌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緊、放鬆,再收緊、再放鬆。她痛苦地呻吟出聲,不自覺地扭動著身體,換來的卻是更加暴虐的撞擊和蹂躪。她感到自己就象即將折斷的蘆葦,在肆虐的秋風中瑟瑟飄搖。

    裴琰冷冷看著漱雲爬上池邊,跪於他身後,依舊替他按捏著雙肩。她上池時帶起池中的鮮花隨波蕩漾,一片海棠花瓣飄起,貼在他□的胸口,嫣紅欲滴。

    他低頭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緩緩道:“還有沒有海棠花?”

    漱雲努力讓身軀不再顫抖,道:“奴婢這就去取來。”轉身從屋內端來一玉盤,盤中擺滿了剛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雲一聲輕唿,他卻閉上眼,細細咀嚼,片刻後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睜開眼來,將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邊嚼邊道:“從明天起,我不在慎園用餐,你們不用備我的飯菜。”

    二一、浩翰棋局

    金右郎的靈柩停在禮部前堂,夜色深深中,換上黑色夜行衣的裴琰與崔亮帶著安澄等人由禮部後牆悄悄翻牆而入。

    禮部前堂內,有十餘名禁衛軍和數名桓國隨侍值夜守護。安澄早有安排,不多時,相府安插在禁衛軍的軍官便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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