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嘯風在樹下練劍。

    錢莊後麵成片的宅院裏,種著很多樹、很多花,有梅、有鬆、有竹,有一處還種著一片國槐、白楊之類的落葉樹。

    這些樹是前任老莊主種下的,據說,他最喜愛的就是這些落葉樹。

    冬天到來時,樹葉就紛紛飄零,隻剩下光禿禿的樹身,任憑寒風侵襲,冰雪堆積,始終傲然屹立。

    春風一拂,國槐、白楊又發出了綠油油的新芽。

    落葉樹之所以能夠抗擊冰雪嚴寒,是因為它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的根部。為了保護根部,它把自身的一部分——樹葉,毫不吝惜的隨著秋風撒落地麵,樹葉慢慢化作肥料,被根部吸收,成為再生的源泉。

    落葉樹深深懂得:藏在土裏的樹根比露在地麵的枝和幹更重要。春來時,光禿禿的樹枝上吐出的新芽美極了。枝幹漸漸長大,向天空揮舞手臂,努力表明自己的存在。

    這種力量來源於根。

    到了夏天,繁茂的枝葉感受烈日暴曬的痛苦,可它依然不動聲色。這種忍耐是由於樹蔭擋住熾熱的陽光使其根部的水分能得以保存的緣故。盡管驕陽似火,袒露的枝葉總要保護正在地下努力工作的樹根——這使它們得以生存並蓬勃著生命。

    ——秋風舞黃葉,黃葉本無意,秋風自多情。

    ——惟有對生命的多情才能承載命運的無情。

    時而落葉紛紛,時而鬱鬱蔥蔥;經受酷暑之苦也毫不介意,隻要能保住根——生命的源泉。

    如果舍不得犧牲,故意逃避苦難,而疏於保護根,那便沒有落葉樹,也不會有大千世界的滔滔風雲,更不會有春日裏的新生!

    ※※※

    林嘯風失去了右臂,可是左手還在!

    他在練習左手劍!

    就象這落葉樹,隻要生命的根還在,就絕不會倒下,跌倒了一樣會爬起來。

    林嘯風恢複得很快,卻也還沒有完全康複,右臂的繃帶還沒有拆除。可是,他已不能再等,險惡的對手不會讓他等。

    ——很多時候,時間和金錢一樣,其實都不屬於我們自己。

    剛失去右臂的時候,林嘯風也曾非常的痛苦,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心裏難過的幾乎痙攣。練劍至少可以讓人暫時忘卻痛苦,他在用這樣的方式,盡力克製自己內心的悲傷和膽怯。

    他真的能練成左手劍嗎?

    ※※※

    林嘯風用的劍叫“秦淮”。

    這把劍精致優雅、輕靈飄忽、風流倜儻。劍長超過三尺,劍刃由兩度弧曲而伸,成平直,劍鋒的夾角由銳加大。劍身中有脊,兩側有刃,前有劍尖,中有劍首,後有莖,莖端設環處稱鐔,尚有劍鞘、劍穗等附屬飾物。

    此劍素有“百兵之君”的美稱。

    當初,學藝有成的林嘯風帶著這柄劍出江南,“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逐中原“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再“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動百萬師”。

    白馬嘯西風,何等瀟灑!

    ※※※

    有一雙眼睛,遠遠地看著林嘯風舞劍,眼神充滿了擔心、關切、欣慰、愛慕。

    這人就是袁梅。

    她在遠處的二層閨樓上,癡癡地看了很久。看到林嘯風跌倒,又起來,再跌倒,又再起來,已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但每次都能很快站起來!

    袁梅看的既心痛,又高興,也為林嘯風驚人的毅力而折服、傾倒。

    女人情懷總是詩。

    ※※※

    琴忽然從外麵慌慌張張、跌跌撞撞衝進來,朝林嘯風奔去。

    為了治林嘯風的臂,也為了保護林嘯風不受新的傷害,琴將他安置在自己的閨房中靜養,自己暫時與嫂子袁梅住在一起。

    如果不是琴請遍錢莊名醫,用了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藥材,其中包括昆侖才獨有的天山雪蓮、高麗長白山的千年人參、西藏的蟲草、雲南的五種解毒名藥,林嘯風現在是絕對不可能在樹下練劍的。

    這個人還有沒有都很難說。

    琴一向風風火火,卻很少慌慌張張,發生了什麽事?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沒有事情做的大小姐手忙腳亂、匆匆忙忙?

    林嘯風收劍,來不及抺去臉上的汗水,忙問:“發生了什麽事?大小姐,這麽慌張?”

    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針……針……針……”

    “針?針怎麽啦?”林嘯風說:“你別急,慢慢說。”

    直等喘息完畢,琴撫著胸口說:“‘針’找上門來了!”

    “什麽?”林嘯風瞳孔幾乎收縮。

    “嗯,是這樣。”琴說:“今天一早,‘針’就來找小秋。”

    “我們剛開始找他,他就自己找上門來了?膽子這麽大?”林嘯風有些不信。

    “是的。”琴說:“‘針’現在就在小秋哪裏。”

    ※※※

    誰也沒有想到,“針”居然找上門來了。

    小秋住在“漏洞”原來居住的房間,一早起床,就看到了“針”。

    ——“針”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針”的一張折好的紙籌,就放在床頭,小秋睡意朦朧中正在伸懶腰,一睜開眼就看到了——準確地說,不僅僅是看到,也是嗅到,因為這張紙籌很香,恰好就放在離小秋鼻子不遠的地方。

    小秋怔住了,伸懶腰的雙臂停在半空,等迴過神了,第一個反應就是:是不是遇上鬼了?

    ※※※

    “大海撈針”的總部設在阿黃的酒館。

    還是琴建議的,說:“空著也是空著,反正產權屬於天玲兒,用用也無妨。”餘七有些反對,認為女人不是很適合在這種地方常進常出、有損形象。琴搶白一句:“卓文君當爐賣酒,李清照暗香盈袖,為什麽女人不能喝酒?不能進出這種地方?”

    餘七立馬不出聲了。

    ※※※

    林嘯風和琴來的時候,小秋正拿著紙籌,皺著眉頭,一個人在哪裏左看右看。見他們進來,小秋很高興,展顏說:“嘯風,快來看。”

    這是一張淺紫色的信籌,上麵隻有一個龍飛鳳舞的“殺”字!落款是畫的一根針。

    殺人的針。

    無聲無息無形無故的針。

    林嘯風是江南造紙世家,從小耳濡目染、父藝子承、薪火相傳,對於造紙有特殊的研究和心得。果然,他隻看了一眼,就很驚訝:“這種紙質地很好啊。”

    “請說。”

    “一般的紙,是用亞麻為原料,叫麻紙。”

    “麻子?”琴在旁邊哧一下笑出聲來:“該不是一臉麻子吧。”

    “哈,當然不是。”林嘯風說:“西漢時期的紙大都以麻為原料,東漢也以麻紙為主,暗黃色,質地較粗糙。”

    “到蔡倫時代,又利用樹皮,主要是楮皮造紙。當時左伯的紙、張藝的筆、韋誕的墨,都是名貴的書寫工具。此後,各種樹皮紙紛紛問世。魏晉時期又發明了桑皮紙、藤皮紙。”

    “哇,你可不可以說簡單一點。”琴不耐煩:“直接說這是什麽紙就行了。”

    “我正要說。”林嘯風不急不忙地說:“唐代又出現了利用某些香樹的樹皮造的紙,稱為香皮紙。這樣的紙嗅著有香氣。”

    “你是說,這是香皮紙嗎?”小秋問。

    “這種紙比一般的香皮紙名貴得多。”林嘯風歎了一口氣:“這張紙的價值至少在百金也上。”

    “這麽貴?”小秋有點不敢相信。

    林嘯風用手掌輕撫紙籌,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在摸一件國寶:“這種紙叫絲。”

    “絲?”

    “是的。”林嘯風說:“在紙發明之前,也用絲綢書寫,不過由於絲綢本身的價格不菲,隻有少數皇家貴族才能享用,這張紙雖然不是絲綢,卻是用蠶絲為主要原料製作的。”

    “而且,這張紙有色有香、質地細膩綿密,是在製作過程中加入紫色的玫瑰,經蒸煮、浸泡、捶打、澆紙、曬紙、砑光等多道工序,精心製作而成。”

    他拿著手裏淺紫色的信籌給大家看:“這種紙就叫紫絲。”

    “紫絲,多好聽的名字。”琴也不禁有些神往。

    ※※※

    小秋問:“這說明了什麽?”

    “這張紫絲告訴了我們很多的信息。”林嘯風說:“第一、能用得起紫絲的人不是王公貴族,就是巨富商賈,說明‘針’非常富有,應當有很高的地位。”

    “第二、‘針’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有品味的女人,因為隻有有閑情有品味的女人才會費盡心思把紙弄得又香又有顏色。”

    “‘針’也和我一樣是女人?”琴半信半疑,又有些喜歡。

    “十有八九,我也是推測。”林嘯風說:“她和你也有很多區別,比如,你就不會用這種紙。”

    “為什麽?”琴老老實實地說:“不過,我也確實沒有用。”

    林嘯風微笑說:“因為大小姐要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情萬丈!要的是策馬江湖的雄心勇氣!”

    琴眼睛放光,嘻嘻一笑。

    林嘯風盯著小秋,眼神怪怪的:“第三、‘針’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也在猶豫不決、肝腸寸斷。”

    “請說。”小秋說:“你憑什麽這樣認為?”

    “憑這一個‘殺’字。”林嘯風說:“書法是自我心態的鑄造,是人與字的皈依。字如其人,這個字故意寫的龍飛鳳舞,筆墨間卻還是露出了女人特有的圓潤、細膩和心情。”

    他說了最後一點:“第四,‘針’似乎並沒有惡意,隻是發點警告,讓我們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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