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的日子清貧,卻也極為愜意。

    本來都是些質樸的人,起初對扣兒和杜如蘅覺得好奇,尤其有人說了蘇家大少爺的事後,對這個啞巴少奶奶自然更加好奇了。隻是好奇過後,見她們兩個姑娘家也實在可憐,便也漸漸不再提起。

    平日裏,也會招唿上扣兒一塊兒漿洗衣裳,而杜如蘅現在也可以搬著凳子,坐在榕樹下跟婦人們一起打纓絡,尤其在眾人知曉她懷了身孕後,便是常常照顧著她。曉得杜如蘅因為孕吐吃不下飯,她們就提一罐自己醃漬的醬瓜來。醬瓜酸甜爽口,還真讓杜如蘅吃下不少飯。

    這樣的日子,杜如蘅從前一直以為自己沒機會過上,下堂跟著扣兒來村裏,竟是過上了。杜如蘅偶爾空下來也會想起那些在杜府和蘇家時的事情,竟是模模糊糊,連著傷與悲都一齊被放逐,心底也不眷不恨。

    她有愛過人嗎?

    杜如蘅偶爾會這樣想,隻是那個答案也被夏日裏的暖陽照得懶懶的,成了似是而非的可能,連她自己也漸漸模糊,想不起最初死心塌地時的緣由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好的事。

    杜府時,娘親柔軟而溫暖的懷抱,扣兒擺弄出來的精致點心;蘇家時,老夫人的憐愛,哼唱的那支模糊調子,碧玉的精巧善良,蘇家二少爺的溫和有禮,還有那莫名其妙出現的白發先生和三小姐冬至。

    很多時候,你甚至無法責備杜如蘅,因為她真的是太善良,善良到隻用一顆感懷的心去看待所有的人事。扣兒從小同她一處長大,最是明白小姐的好,所以當知道小姐喜歡上蘇家大少爺時,扣兒是真的想過幫小姐去爭一爭,不折手段的那種。

    她將一切的悲苦背負在自己身上,然後永遠笑著對麵對所有的一切。扣兒替她心疼,替她心苦,可杜如蘅仍舊不抱怨,不記恨,因為對她來說,吃苦也是種曆練。

    杜如蘅不知道小白跟冬至為什麽要出現在梅園,也從未告訴過扣兒,小白提的那個條件。對她來說,奢望隻是那瞬間的念頭,她想過要開口說話,因為那樣就能得到蘇子軒的憐惜。隻是那真的隻是一瞬間的念頭,因為她從未能開口說過話。蘇子軒也不會因為她能開口說話,而抹掉最初的厭惡。

    但若是小白此刻再出現,杜如蘅倒真會跪下來求他,求他保住自己肚裏的孩子,隻希望他能平安,做個再平常不過的人。

    想到這裏,杜如蘅免不得麵上籠上一層愁苦,手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底暖

    暖的,隻求老天爺能聽到自己的請求。

    杜如蘅遠在鄉下,日子同那漸漸暖起的日頭一般悠閑,但不管是青州城,還是京城裏,此刻按潮湧動,卻是最是辛苦的時候。

    太子元崇收到消息,知道大皇子對母後下手後,便是路上片刻不耽誤,帶著皇叔公和錦繡往皇城趕,路上卻也是不怎麽太平。每次馬車停下來,冬至都能隱約聽見一些刀劍的聲音,聞到空氣裏的血腥味道。

    這個時候,冬至忽然想明白,師傅將自己從宮裏帶出來的原因了。她的確聞不慣那些味道,也不愛這樣的生活。

    莫堯一直守在冬至的馬車邊上。從太子喚他談過的那晚起,莫堯便知道自己要做的事,除了輔佐太子外,便是保護好冬至。對莫堯來說,冬至就是冬至,但對太子元崇來說,冬至是他的妹妹,皇家的錦繡公主。

    隻是這對莫堯來說,這個身份並沒不算什麽。他隻需要守住自己心上人的平安,其他的,他管不著。

    等太子一行人總算迴到京城時,冬至被扶下馬車時,邊上的護衛除了行文、行武,已經全都換了一批。冬至微微蹙眉,卻是很快站到師傅邊上,一雙眼澄淨地盯著三哥哥元崇。

    這一處府邸是太子在宮外的別館,他已經吩咐底下人準備好妥帖幹淨的衣裳。錦繡第一次進宮,雖說路上辛苦,但總歸要打點下才好進宮。而且,他也需要先打點些事情。

    小白一路上泰然極了,即便有淬了毒的暗器擊穿馬車壁,他也是不動聲色的。這讓同坐一輛馬車的元崇太子很是佩服。這位皇叔公,是皇家的傳奇,皇家內記裏頭關於他的事,寥寥幾筆,卻也是最傳奇的人。

    父皇隻對他說過一句,對皇叔公,他的話比皇家任何一個人的都有用,甚至是他,當今的九五之尊。也正是因為這句話,讓元崇一路上不敢放肆,即便惱怒莫堯同錦繡的婚事,但也從不敢當著皇叔公的麵悔婚。好在這事還有父皇與母後那一頭擔著,莫堯想娶走錦繡也絕非容易之事。

    莫堯反正是跟著冬至,這一點,是太子元崇一早應允過的。皇城最是兇險,冬至一旦迴宮做了錦繡公主,勢必卷入一番權謀勾鬥之中。冬至的確聰慧靈氣,但卻不通人情世故,有他在,自然能護得冬至周全。

    而且,莫堯小鼻子小眼地想,有他在邊上,也能及早掃清那些因為冬至的公主身份而覬覦她的浪蕩子。畢竟冬至一旦迴宮,必定是炙手可熱的城中新貴,那些世家公子保不齊就藏了怎樣的肮髒心

    事,他莫堯不看緊點,隻怕媳婦飛了。

    隻是,莫堯根本沒想到人家皇上和皇後娘娘願不願意見到你,你難道就不是覬覦公主的浪蕩子麽?

    太子元崇示意莫堯,然後讓人領皇叔公和錦繡沐浴更衣,自己卻是招來城裏暗探,然後些了兩封信分別送出去後,簡單侍弄了一番,便領皇叔公和錦繡進宮了。

    皇城巍峨,隻是那深宮大院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芳華性命,外頭瞧著光鮮,卻從不知道,裏頭活著的每一個都是戰戰兢兢,便是睡著了也不心安。

    太子的行轅可以一直進到內宮,路上根本不會有人敢攔他。元崇仔細同錦繡又交代過一番,然後便不再出聲,麵上的神色也有幾分凝重。母後這次,病得不輕,他倒是真的疏忽了大皇子,竟沒想到他能做得這樣滴水不漏。

    隻是大皇子畢竟還是漏了馬腳,他這次皇宮,勢必不能再留大皇子同他的生母如妃了。想到這裏,元崇偏過頭,不可察地看了一眼皇叔公,又想起錦繡的事,元崇也不敢貿然求皇叔公替母後治病,好在太醫們也不是不行。

    冬至難得的緊張了,尤其在太子行轅停下來後,冬至心口一縮,便像小時候一般,抓牢師傅的手掌,拖著他,真是一步也不敢邁開。

    小白也不動,隻安靜地盯著冬至的眼。

    他是她的叔公,卻隻讓她喊自己師傅,這些其實不過是虛名,他對她,卻也真是好心的。自冬至懂事起,他便一點也沒瞞著冬至,將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訴了她。若冬至要下山去尋她父皇母後,也是極簡單的事,畢竟他每年都要出去,天南海北,指不定什麽時候迴來。

    可就算是這樣,冬至這個傻丫頭卻一定會守在那兒等他迴來。小白其實知道,冬至是在替自己守著當年的約定。現在約定破了,她也該見見自己的父皇和母後,畢竟讓他們惦記了這麽多年,總不能一直躲著,隻是情怯也是理所當然的。

    小白抬手,安撫地摸了摸冬至的額頭,“我在呢。”三個字,聽得邊上元崇心底憑的酸楚,卻也打定了要加倍對妹妹好,絕不能被皇叔公比下去。

    冬至抿了抿唇角,總算邁開腳,宮人悄無聲息地行禮,簾幔一層一層,像潮水般撩起又放下,冬至一直沒肯鬆開師傅的手,直到最後一層,隻隔了道屏風,裏頭傳來一女子的咳嗽聲,冬至麵色一白,緩緩鬆開師傅的手,一步一步繞開屏風,將那麵色蒼白如紙的婦人瞧得一清二楚。

    發髻散開,烏墨

    般的青絲鋪滿軟枕,襯得那張臉愈發的蒼白。眼閉著,眼下那一圈青紫卻是那樣難看。兩道柳眉鎖著愁苦,連那唇角也是緊抿著,似是夢裏也不怎麽安穩。冬至一點點靠過去,床頭伺候著的下人見到太子手勢,靜靜地退開,隻留下托盤上剛熱好的湯藥。冬至靠過去,輕輕地扶起她,然後端起藥碗,吹溫了藥汁,然後湊到婦人唇邊,輕聲念了一句,“娘,吃藥了。”

    元崇剛走過屏風,聽到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眼底一酸,卻是心上滿是寬慰。母後最盼這個妹妹,想到妹妹迴來了,母後的身子定然也會好得更快。

    婦人的身子綿軟無力地依在冬至懷裏,後脊背卻是濕了一層汗,非但吃力,人也暈得有些不舒服。可冬至那一聲娘,卻生生逼出婦人的淚來。眼瞼眨了很久,才睜開眸子,那一雙眼,哪還有平日裏的端莊高貴,隻急切地扭過去看冬至,淚珠兒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幹澀的唇瓣哆嗦了好半響,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抬手,輕輕地撫上冬至的臉頰。指尖的柔暖告訴她,果真不是夢。

    她的女兒,她從繈褓起一直抱在懷裏,放在心口疼愛的丫頭,就這樣因為疏忽而遭了歹人的手,這讓她如何不自責?她從不怨皇叔帶走丫頭,因為她沒資格做丫頭的母後,哪個母後會連自己的孩子也保護不了?

    可她真想這個孩子,想到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第二天還要打起精神來應對那些女人虛偽的爭鬥,為了同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當初捧著自己的手,說要送她一個太平盛世,那是她哭了。她以為是感動的,卻原來不是,原來她隻是要一個合家歡樂,團團圓圓。那個男人,最不能給她的,正是合家歡樂,團團圓圓。

    冬至一動不動,由著婦人撫上自己的臉,兩雙眼盯了許久後,冬至平靜的臉上忽然動了動,唇角微微一揚,卻是徹徹底底地笑起來。

    “娘,你怕苦不肯吃藥是不是?一會兒我下廚給你做好吃的點心去。”婦人就著冬至的手,靠在兒子元崇懷裏,隻盯著冬至一瞬不瞬,將整碗澀口的藥喝下去後,還沒來得及嚐什麽糕點,卻是真真甜到心裏去。

    小白走過屏風,遞了一顆藥丸給冬至,然後什麽話也沒交代,背過身便走了,元崇扶母後躺下後,見母後一直抓著冬至的手,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麽,追皇叔公去了。冬至將那顆甘甜的丸子喂婦人含下後,冬至便褪了鞋襪,身子嬌嬌軟軟地依偎進婦人懷裏,聲音略微發悶,“娘~”

    婦人像是夢裏無數次做過的一樣,擁著自己的寶貝,

    輕輕拍著她的背,半響後終於說出一句話,“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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